[茅盾文学奖]第5届-张平抉择-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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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工人:领导才不会组织我们来这儿呢!我们来看望老厂长,在位的头儿说不定早已经把我们恨透了!
另一工人:要说有组织,那也是有组织的,如果没组织,没有人劝说,中纺的几万工人都会到这儿来的。如果那样,还不把这里的几条大街都给堵死了?告诉你们,来这儿的都是我们中纺工人派来的代表……
另一工人:不对!来这儿的并不都是中纺的,我们几个就不是中纺的工人。不过我们那儿的情况和中纺差不多,所以我们也来了。
记者:你们来这儿的原因能给我们说说吗?据我们所知,在,我们市里好多年了,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李市长以前也生病住过医院,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你们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工人:那还用说吗,就因为像李市长这样的好干部越来越少了!
另一工人:请你们一定不要把我们的话给删掉!我们之所以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因为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李市长来看望过我们!如今的领导,个个都嫌贫爱富,整天就知道往有钱的地方跑!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呀!有钱才是政绩呀,像我们这些穷工人,当官的谁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的领导要是都能像李市长这样,十冬腊月的还能一个人在我们工人堆里跑来跑去,你说我们这些工人还会发不了工资……
另一工人:如今的事全都颠倒了,像李市长这样的干部,要是我们工人说好,那些当官的肯定就不会说好!为啥?就因为显不着他了!其实现在是领导干部最忙的时候,忙什么?得忙着送礼呀!年关了,不给领导进东西,那官位坐得稳吗!我们的李市长可好,别人在忙着送礼,他倒忙着到我们工人家里扶贫!你想想这样的领导干部,他的上级领导会说他好吗!实话给你们说,我们几个可不是中纺的,我们来这儿只是想替李市长这样的好干部鸣不平!冲着李市长能在年关时节领着干部到亏损企业去看望工人,我们就不能不来看望李市长!就算见不着李市长,哪怕是在这儿站一站,也算是自己的一点心意。有李市长这样的领导在,我们这些国有企业的工人就觉得放心,就觉得踏实!
记者:这位老工人,我看你年龄这么大了,身体看上去并不太好,天气又是这么冷,有这么多年轻工人来这儿表达你们的心情也就足够了,你为什么也要这么一直亲自等在这儿?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老师傅: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中纺的工程师,还当过多年的车间领导。我来这几代表的不只是工人,还代表着知识分子和大多数已经离退休了的干部和群众。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我今年已经84岁了,李市长来中纺的时候,我就已经退休了,我并不认识李市长!我还要告诉你的是,自从李市长病了后,我已经在这儿整整等了三天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一句话,想来!想看看李市长!中纺这个厂子我清楚,要是李市长在,那就一定垮不了!为什么?因为他爱这个厂,他爱这个厂里的工人!这些年,好像都没人这么讲了,说有什么人爱厂如家,就好像说傻子一样。要是一个厂长连他管的工厂也不爱,他还能管好这个厂?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如今的一些领导干部,都还不如国民党那会儿的厂长经理!我在这个厂里干了整整一辈子,军阀混战那会儿,民国那会儿,我都干过。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会儿的厂长老板,哪个敢像现在的厂长经理这么干?要是敢像现在这样花天酒地、胡作非为,那他们的脑袋早掉几百次了!那会儿这个厂也一样算是公家的,可为什么就没能垮了?没有别的,就是严刑峻法,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要是查出哪个家伙贪了二十块大洋以上,一点儿不含糊,拉出去就毙……
另一位老人:我认得李市长,可李市长并不认得我。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都没出息,逆来顺受,什么话也不敢说,什么事情也不敢做。可我今天要给你们敞开说一说,我受够了!也气够了!若再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伙败家子把这个工厂给糟蹋了,我死也不会瞑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看望李市长,就是希望李市长千万别在这会儿倒下来!我老了,什么也不在乎了,窝囊了一辈子,如今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告诉你们,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我的儿子和老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要让一些人好好看看,谁要是想在这会儿搞垮李市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他……
记者:来看李市长的人,每天都有这么多吗?
工人:这还少了呢,头一天光我们厂来了就有两千多,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好,说不定还会给李市长带来麻烦,所以我们就轮流着来了……
另一工人:来这里的绝不是我们一个厂的工人,刚才有人统计了一下,只今天就有12个企业的工人来过……
记者:据说李市长一直昏睡不醒好几天了,你们每天守在这儿,李市长并不知道,你们……
工人:你以为我们来这儿就只是为了让李市长知道吗?这也太小看我们工人啦!要是想让李市长记住我们,要是想谋个什么事情,那我们就直接到他家去啦,何必到这儿来?
工人:我们来这儿图的可不是想让李市长知道,我们只是为了表达我们的一点儿心意。我们就是想让社会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工人拥护的就是李市长这样的领导干部!
工人:我老婆说了,在这个地方,别的什么人都可以不来,但李市长这儿说什么也得来!李市长是为了咱们工人才病成这样的,就为这个,咱们国有企业的工人一辈子都应该记着他……
……
张平《抉择》
三十四
李高成正满含热泪地看着电视里激动人心的采访时,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轰响起来。
他愣了好久才明白是电话铃声在响,但却老半天没有意识到应该抓起话筒来。
直到秘书吴新刚匆匆跑过来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时,他才好像真正回到现实中来。
吴新刚一边把电话旁的电视机声音调低,一边以秘书所特有的声调轻轻地对着话筒问道:
“谁呀?”
话筒里的声音大得出奇,连李高成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是严阵!请李高成接电话!”
吴新刚显然明白李高成已经听到了对方严厉而毫不客气的说话声,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禁愣了一愣。
“严书记呀……李市长刚刚睡了,你看是不是……”吴新刚一边看着李高成,一边轻轻地说道。
连李高成也有些不明白,吴新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也许他想让他冷静一下,以便能有个心理准备。从严阵的语气来看,肯定是被什么事激怒了。虽然他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睡了也把他给我叫起来!我有话要给他说!”没想到严阵的态度更加狂暴和固执,几至于在电话里吼了起来。
吴新刚再一次愣在了那里。
“……李市长,接吗?”吴新刚捂住话筒,怔怔地问道。
李高成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把话筒拿过来。
吴新刚站着没动,良久,才慢慢走过来,默默地把话筒递给了李高成。随后,没等李高成开始说话时,他又轻轻地走了出去。
也就是这么几个动作,李高成的心里便觉得既满意,又感激。小伙子所做的这一切确实非常细致,非常得体,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秘书。
“……严书记么?”李高成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然后问道。李高成明白自己应该用什么语气说话,他说得很轻很柔,同时还带有一种尊重和问候。
“……我是严阵。我还以为你真睡着了呢,身体好点啦?”严阵的口气分明温和了许多,但依然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怒气。
“好多了,谢谢严书记,听说你前天就来看过我,还打过好几次电话,严书记,我真的很感激你。”李高成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好啦好啦,咱们都不是小孩子啦,我要的可不是这些好听的话。”也许是因为李高成的真诚,严阵的口气似乎再度缓和了一些,但话音里仍然带着刺,“我原以为你还在病床上躺着呐,刚才看电视时才见你精神蛮好的嘛。”
严阵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原来是这样!那么,严阵的愤怒和不快是什么引起的呢?李高成一边寒暄着,一边紧张地思考着。是工人们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激怒了他?还是自己的表现伤害到了他什么?或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严书记,情况是这样,”李高成解释道,“我今天醒过来时,听护士说,医院大门口有好多工人等好长时间了,于是我就下去看了看。没想到电视台的记者也在下边。严书记,你是知道的,我是最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的,尤其是电视台的采访,为这我还得罪过不少人。但今天……”
“今天不同了是不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抢先给群众一个说法是不是?今天你要给老百姓一个清官的形象是不是?”严阵压抑的怒火好像一下子又被挑了起来,没等李高成说完,就像连珠炮似地猛轰起来,“高成,说实话,并不是到了今天我才想批评你,也并不是我一个人想批评你,有许许多多的事,你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分,你是一个管理着几百万人口的市长,所以你代表的并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整个一个领导层。你好好想想你在电视里都表现了些什么?莫非现如今的中国,就只剩了你一个清官?就你这么一个青天大老爷?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期,你懂不懂?为什么要讲政治讲稳定?你清楚不清楚?当了这么多年领导了,莫非真的还是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你把那么多工人的情绪都鼓惑起来煽动起来究竟想干什么!你怎么可以让那么多的人在电视里骂领导,骂政府,骂共产党?你不是领导吗?你代表的不是政府吗?你当的不是共产党的官吗?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立场放在党和国家的对立面上去?你就没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把全市的人都鼓动到医院去看望你?你的全局观念到哪儿去了?你的党性原则又到哪儿去了?你是不是……”
一时间李高成好像只有听的份,以至于连辩解一下的余地都没有。许多年了,在李高成的记忆里,严阵在他跟前发这么大的脾气,这还是第一次!他一边听着严阵愤怒的“批评”,一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是否曾在电视里说过什么过分的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并没说过什么,至于那些工人们说的话,可能确实有很多过火的地方,但那都是在他离开之后。既然他已经不在场,工人们想说什么,记者们想采访什么,电视台想播什么,作为一个躺在医院里的病人,又怎么能劝阻和控制?何况工人们的那些话,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在一个亏损了很长时间。将近一年都发不了工资的国有大型企业里,少吃没穿、生活越来越窘迫的工人们,面对着记者发发自己的牢骚、提提自己的意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而且这样的亏损企业,完全是由于政府的措施不力和企业领导的管理不善造成的,工人们就是说几句过火的话,那心情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说,如果要真的有了什么问题,那电视台早就给删掉了,还挨得上我们事后在这儿发火发脾气吗?其实工人们说的那些话,究底里还不是对领导。对政府、对党的一种深深的企望和信任?讲政治讲稳定,莫非就是连这些发不了工资的工人们也不让他们说说心里话吗?对党对国家都不让他们说心里话,那么你让他们找谁说心里话去?
但想归想,真正要说出来就是另外一种味道了。不管怎么说,严阵还是你的上级,他还是省委常委,他还是一个权力很大、非常年轻、前程非常看好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他不仅可以威胁到你的地位,即便是更高一级的领导,也一样无法漠视他的存在和影响。何况以你的身分和位置,你根本没有同他进行任何抗衡的能力和实力。官大一级压死人,在领导层内,这可绝不是一句无关痛痒、随便说说而已的戏言。
一直等到严阵的口气有些缓和下来,李高成才找了个机会插进话来:
“严书记,说心里话,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有电视台的记者在下边采访。我当时一直在想的是,有那么多工人在大门口等着要来看望我,别说我还是一个市领导,即便我仍是一个工厂的厂长,即便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清醒着,只要我还能走,那无论如何我也要出去同工人们见见面。我当时就对护士和大夫说了,就是抬也要把我抬出去。我要见的是工人,并不是那些记者。作为一个市长,面对着市里这么多发不了工资的工人,我是非常非常惭愧的。严书记,一想到这些,我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尤其是前几天我到中纺慰问时,看到有那么多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老干部,他们至今连彩电、连冰箱都买不起,至今仍然住在五十年代的小平房里,还有好多工人病了连药都买不起,他们的孩子连学也上不起,我的心就像刀搅一样。面对着这些工人,我觉得我早就应该辞职,即便是我没有贪过国家一分一厘,我也一样是有罪的。而现在,当我这么一个政绩这么差,干得这么次的干部得了病住了院的时候,工人们反倒都要来医院看望我,可想而知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工人们为什么会来医院看望一个领导?无非还是希望我们的领导能领导得更好一些,能做得更多一些。说句实在话,他们来看我,难道不也是一种信任,一种支持?我是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党的干部,他们能来这儿看我,不也是对党和政府的一种希望、支持、关心和爱护?严书记,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明白了,”好一阵子,严阵才好像反应过来。也许是没想到李高成会这么说,也许是感到了李高成话里有话、若有所指,所以才默默地听了这么久。因此当李高成的话戛然而止的时候,严阵似乎仍然还陷在一种沉思之中。然而当严阵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时,李高成才感觉出来,自己的这番话不仅没能起了说服作用,反而使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大,裂痕更深了。严阵话里的东西似乎更多也更明显,“我总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刚才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白说了。这些天来,有好多人在我这儿谈论关于你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相信。人要恩怨分明,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至于会在别人后面鼓捣我。好歹你还是我提拔的吧……”
“严书记,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么,我说的意思……”李高成不禁分辩道。
“你能不能让我先把话说完!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听你的,我也不需要你给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听完我的话!”严阵厉声打断了李高成的话,而且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直等到李高成终于静了下来,终于不再说什么,可能连严阵自己也觉得有些过火了时,这才缓了缓口气接着说道,一我以前总以为我看人走不了眼,我总也是想,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们还在一起搭过多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