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张平抉择-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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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在脸上擦了一把又一把。
李高成有些发怔地呆在那里,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德高望重的老红军、老领导,对公司现在的领导竟会是这样的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是这样的震撼了他,以致让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这个公司究竟是怎么了?公司的这些领导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
接下来发言的是67岁的老工人马得成。
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脸像刻上去的皱纹。同丁晋存完全相反,他真的是老态龙钟、腰背佝偻,连说话的嗓音也已经很弱很弱了。
马得成说他从来也没有过想闹事的意思,他说他一家子14口人都在中纺工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他就是想跟着大伙到市委省委找领导给点救济,给孩子们谋点工作。说到这儿,马得成止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即便是大哭那声音也一样沙哑细弱,给人一种憋不过气来的感觉,揪得人心疼。他一边哭,一边说,厂领导让我们自谋出路,各找各的办法。可我们一家子真的没办法,实在找不下路子哇。这辈子一家人就靠了这么个厂,我到这个厂时17岁,我老伴到厂里时才15岁,我的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也都是初中一毕业就进厂上了班,我的孙子孙女也一样,都是出了学校进工厂。我们这一辈的,都已经成了棺材瓤子了,过一天算一天,如今连退休金也拿不上,早点死了也就不给儿孙们添麻烦了,我们还能图个啥呀。儿子姑娘的,如今也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年龄大了,负担也重,身体也不行了,年轻人还找不下工作,谁还会用他们呀!做点生意吧,又没有本钱,就是借钱也没处借去,像我们现在这样子,谁敢把钱借给我们呀。其实我们这些人又做得了什么生意,不瞒你说,我快七十的人了,连一回“面的”也没打过。孙子孙女的,年轻人总还好办点。好工作找不下,赖活儿总还有的做。孙子每天打打工、拉拉煤什么的,挣几个算几个,还可以给家里接济点。到这步天地了,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两个孙女,都在歌厅里给人家陪唱陪跳呀!孩子一回到家来,就哭得两眼红肿。孩子说了,我日后还嫁人不嫁人啦,那些成天泡歌厅舞厅的,有几个是好人。孩子真的是没法活人、真的没法活人呀!我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里整天就像刀割一样哇……
一时间,老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会议室里一片啜泣声。
良久,老人像是发疯似的哭着喊道:
“李市长,李市长!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有,真的什么要求也没有!他们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就是再腐败我们也认了,就让他们腐败去吧,没人能管了他们,我们也就不管了。可不管咋腐败,只要能让工厂开了工就行,只要能让我们上班就行哇!我们这些工人没别的本事,不会偷不会抢,不会坑蒙拐骗,就会干活,就会卖力气呀!别让公司再停产了,千万不能让公司再停产了,再停产这个公司真的就要垮了呀!要是到了那一天,让我们这些工人都去靠谁哇……”
老人再次嚎啕大哭。会议室里好多人也止不住地跟着哭出了声。尤其是围在会议室外面的人群里,那一片恸哭声在会议室里竟也清晰可闻!
李高成也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且不说老工人说的话对不对,只老人家对公司的那份感情和真诚,就足以让所有的人感慨不已。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工人吗,而有这样好的工人还不能把公司搞好,那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怎么有脸去面对世人!
还有一点强烈地戳割着他的心扉的,便是老工人对公司领导的那种态度!他相信老工人的话不会有假,但有一点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经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领导班子,真会这么腐败,真会让工人们这么无可奈何吗?
接下来是原来的老总工程师张华彬发言。
老总工张华彬也明显地老了。这个国民党时期毕业于名牌大学西北工学院纺织系的高材生,年轻时可谓仪表非凡、卓尔不群。国民党败退时,对他恩威并举,力劝他到台湾组建一个大型纺织企业。当时连机票也给他买好了,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留了下来。自留下来以后,在近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中国的纺织企业。他先后在几个大纺织厂干过总工,陕西纺织厂、山西纺织厂、吉林纺织厂、晋华纺织厂都有他留下的足迹,这些纺织厂的创建史册上也一样有他洒下的血汗。在新中国的纺织行业中,他是名副其实的可以称作元老的功臣。自他来到中阳纺织厂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他离休。他本是江苏人,生在鱼米之乡,却在黄土高原上吃了大半辈子的高粱玉米。即便是现在,也仍然生活在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宿舍区里,而他这辈子以及他的子孙后代也可能就永远生活在这里了。
李高成晚上赶来时,听说张华彬也参与了此事,对他的行为是很有意见和想法的。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老领导,一个从事纺织行业几十年的老总工,一个深知这个企业艰难的行家,是绝对不应该跟工人们一块儿起哄的。何况当时起用现在的这几个公司领导时,你的反对意见就是最多的。如今同工人们搅在一起闹腾,不是明摆着有报复的嫌疑吗?即便是为着这一条,就是公司领导有什么不对或是做错了的地方,你也应避嫌疑而绝不该来的呀。你是懂得这些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同一般的群众划等号的。
然而当他现在看到老总工张华彬时,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没想到几年不见,张华彬居然会老成了这个样子。头发几乎全白,脸色也暗了许多,那双灵敏的大眼也有些浑浊了。像张华彬这样的知识分子,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李高成的想象中,张华彬的晚年生活应是充实而幸福的。他在公司里德高望重、威信极高。工人们对他尊重、敬佩,公司里也一样会离不开他,凡事都会同他商量,请他想办法、出主意。他不会孤独、寂寞,会生活在一个很好的环境和氛围里。一个南方人,一个南方妻子,在生活中会很好地得到照顾和享受。他自己也懂得养生之道,知道应该怎样保养自己。他会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质量。他会面色红润、步履矫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眼前的张华彬,怎么会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李高成心疼了起来,这本是中阳纺织厂的顶梁柱呀,可以说如果当初没有像张华彬这样的一批知识分子的努力,也就不可能有中阳纺织厂今日的规模和往日的辉煌。作为一个市长,一个他们的同事,一个曾受到他们许许多多的支持帮助的老领导,本应该给他们更多的关怀和温暖的。一时间,他不禁又感到分外的惭愧和内疚。
张华彬虽然明显的老了,但一说起话来,还是立刻让人感到他语言和思维同别人的不一般。人老了,他的脑子并没有老。他的话简明扼要,又极具条理。尤其是能追本穷源、以理服人。
张华彬说,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究竟是人为的因素造成的,还是客观的原因带来的,或者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不管怎样,都已经到了必须尽快拿出对策的关头了。如果再这样自由放任、随意推倭、优柔寡断、置之不理,以至于闭目塞听,随其自生自灭,那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是什么职务,都将是对国家和人民最大的犯罪!这也同样是一种深层次的腐败,而这种深层次的腐败所带来的后果和灾难将会更可怕、更严酷、更持久、更巨大!假如还有人对这种话不以为然,那就请他到公司的厂子里看看去。现在有些厂已经停产十几个月了,若再停产十几个月,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这些厂子就再也别想开工了。这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蛊惑人心。如果一个厂两三年不开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个厂其实也就等于没有了,不存在了。机器会锈坏,零件会丢光,设备会腐蚀,与其相关的一切设施都会丧失功能。如果再要开动起来,几乎就等于要再建一个这样的工厂!如果把这样的一个公司就这么无声无息。任何人也不担责任的消失了、糟蹋了,这不是最大的腐败是什么!在任何一个国家里,在任何一个历史上,都不会容忍这样触目惊心的行为!这都是人民的血汗呀!李市长!你也是中纺的老领导,我想这一点你会更明白!还有,这两三万的职工,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把他们全都推到社会上去吗?我们能忍心、能不在乎吗?看看现在的中阳纺织集团公司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整个的成了一个贫民窟啊!犯罪在这里滋生,骚乱在这里形成,组织在这里消失,道德在这里沦丧,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我们不是希望社会稳定么,在这样的一个贫民窟里,又怎么能稳定得了?真让人看着揪心哪!美国人早在20世纪初就提出了要消灭贫民窟的问题,他们在那时就指出,假如再对这样的贫民窟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那么贫民窟将把我们消灭的日子就不会太远了。而我们不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甚至还不断地在我们手里诞生着新的贫民窟!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什么“各显其能,自谋出路”,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政治流氓,那也是恶棍帮凶!当工人们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国家,都奉献给了党,都奉献给了工厂,而今天他们已一文不名、真正无力自救时,让我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能这样对待他们吗!你让他们怎样去“物竞天择”,你又让他们怎样去“自谋出路”!这样做公正吗?公平吗?
整个会议室和大院里都静悄悄的,张华彬的发言似乎强烈地震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李高成再次深深地被触动了。说实话,他真的没张华彬想得这样深远,想得这样深刻。有些问题他有时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过,但从来也没有上升到理性的高度来看待这些。所以当今天张华彬把这些问题毫不留情、也毫不客气地全部指出来时,那种震撼的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失职,正如刚才一些工人斥责他时说他的那些话:“我们要是不准备去,你这个当市长的会来吗!”说真的,自从当市长以来,自己整天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开会还是开会,除了文件还是文件。迎来送往、官样文章,成天泡在上边,想下都下不来。就算下去了,也总是被一大群领导干部们包围着。听听汇报、看看介绍,让人领着到几个指定好的地方走马观花般地转一转、遛一遛,然后吃吃喝喝,吹吹拍拍,一切就算完事大吉。真正思考问题、发现问题、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时间又在哪里?真的还不如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一些问题思考得多,关注得多。文山会海淹没了思维,酒池肉林埋葬了自我,位置越高,抬轿子的人就越多。真个是吃饭有人陪,路上有人追,睡觉有人等,办公有人催,哪还有时间运思和谋虑!
有时候,你一个市长,还真不如一个一般的公民。面对着这么多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期望的表情的职工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在前些日子里,他还刚刚批示过一个文件,文件要求下岗职工自强自立,不断完善自我,更新知识,增强竞争意识,积极参与培训,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从而使自己能尽快重新上岗。当时他还觉得这个文件不错,所以特意批示给了有关单位,要求下发给各个厂矿组织讨论学习。然而今天到了这个地方,面对着这些职工干部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批示和想法是多么的肤浅和不负责任!就像眼前的中纺,就像在中纺干了一辈子的这些工人,他们也一样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一辈子为党为国家,一辈子靠党靠国家,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也真是这么干的。一辈子就是接线头,一辈子就是扛棉包。多年来,对他们我们要求的也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干一行爱一行,甘作一颗螺丝钉。而如今,面对着这么多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可以说是一无所长的工人,你能就这么毫不负责地把他们推到市场上去吗?你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要求他们自强自立、自尊自爱吗?
想到这儿,李高成突然记起了不知什么人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找一个多年被铁链锁脚的人,将他释放,把他带到起跑线上然后说,“你可以自由地与别人竞争了,”而且仍自信你做得完全公平。
确实如此,你能这么做吗?你忍心这么做吗?
平日里,每逢开会时,不管谁发言,他总是会不断地插话和发表自己的感想体会。而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却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真的说不出什么。
他只能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老总工继续在声声激越、忧深思远地说着:
“……今天还有这么多的人在为这个公司操心,还在关心着这个公司的前程。等到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个公司彻底地垮了,工人们完全绝望了,还会有什么人在这么大冷的天去找领导吗?还会在这零下二十几度的寒风里,一动不动地给你们领导汇报情况吗?到了那时候,还会指望工人们什么呢?当工人们的这些激情一点一点地被泯灭时,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热爱这个公司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吗?还会像以前那样满怀激情地跟着我们的党去进一步地深化改革吗?这不仅仅是把一个公司给糟蹋了,其实也是把工人们的那颗爱国心给糟蹋了!我一点也没说重了他们,看看这几年,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在这里干了些什么!1990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200万;1991年国家贷款6000万,结果亏损1400万;1992年国家贷款5000万,结果亏损800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亿,结果亏损近2000万;1994年国家贷款8000万,结果亏损1600万;1995年国家在银根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仍然贷款6000万,结果预计将亏损2000万!这真是一个跳不出去的怪圈,贷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为什么?这些亏损究竟是怎么亏出来的?不合情理,也不合规律,太让人深思了。就这么几年来,刨去外面拖欠的我们的债务,这其中一大部分是根本要不回来的债务,我们的外债总额。加上利息已达到五亿八千万!其实真正的数字比这个还要多得多!到底是怎么欠下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我们真的该问一问了,也真的该查一查了。是,也有我们国有企业体制的问题,包袱太重,成本太高,机构太大,管理机制太死,个体和乡镇企业同我们的竞争太不公平等等等等。但这能是唯一的原因吗?同我们的情况一样的大型纺织厂有很多很多,像陕西、像山西、像吉林、像山东,人家的那些大型纺织企业为什么都能越搞越活,越搞越好?而偏是我们这样一个身在产棉区的纺织行业,却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以至停工停产,欠债近6个亿!我们的技术不行吗?中阳纺织集团公司的本科大学毕业生,有二千多名,技术员有一千五百多名,工程师有八百多名,留学生有二十多名,这是任何一个乡镇和个体企业根本无法相比的。我们的设备不行吗?从八十年代起,中纺的设备改造工程几乎就没有停止过,1993年国家贷款一个多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