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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柳如是别传-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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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惊惶”之情况中,丁氏特至常熟贺牧斋八十生日两事,(见有学集诗注壹壹红豆三集“丁老行。送丁继之还金陵,兼简林古度。”)尤可证知。鄙意牧斋所以于丙申春初由大报恩寺移寓丁氏水阁者,以此水阁位于青溪笛步之间,地址适中,与诸有志复明之文士往来较大报恩寺为便利。由是言之,丁氏水阁在此际实为准备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计划之活动中心,而继之于此活动中亦居重要地位,可不待言也。
其四云:
苑外杨花待暮潮,隔溪桃叶限红桥。夕阳凝望春如水,丁字帘前是六朝。
其五云:
梦到秦淮旧酒楼,白猿红树蘸清流。关心好梦谁圆得,解道新封是拜侯。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为河东君而作。第肆首前二句谓河东君此时在常熟与己身不能相见。“暮潮”有二意,一即用李君虞江南词“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见全唐诗第伍函李益贰。)言巳身不久归去,不致如负心之李十郞也;二即明室将复兴,如暮潮之有信,与第陸首之后两句同一微旨也。第伍首之作梦人乃河东君。此首兼用王少伯“青楼曲”二首之二“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馆上青楼。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新拜侯”及“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俱见全唐诗第贰函王昌龄肆。)用其“拜侯”之旨,而反其“悔教觅封侯”之意,正所以见河东君志在复明,非寻常妇女拘牵离情别绪者可比也。又综合第叁首及第肆首观之,与李义山诗“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者何异?(见李义山诗集上“杜司勋”七绝。)第贰章论黄媛介事,引吴梅村诗“不知世有杜樊川”之句,然则牧斋之刻意伤春伤别一至于此,不仅其名字与樊川相同,其心事亦与司勋相合矣。
其六云:
东风狼藉不归轩,新月盈盈自照门。(自注:“梦中得二句。”)浩荡白鸥能万里,春来还没旧潮痕。
其七云:
后夜翻经烛穗花,首楞第十重开题。数声喔喔江天晓,红药阶前旧养鸡。
寅恪案:以上两诗皆牧斋自述其此时在金陵之旅况心情。第陸首第壹句用李太白“东风春草绿,江上候归轩”之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送赵判官赴黔府中丞叔幕”),盖谓河东君望其归家之意,并用韩退之“狂风簸枯榆,狼藉九衢内”之句(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柒“感春”三首之二),“九衢”指南都。其易“狂风”为“东风”者,即前引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东虏”也。第贰句“新月”指“桂王”,即作此诗之次年,顺治十四年丁酉所赋“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铁锁长江是旧流”之旨。第叁第肆两句即“铁锁长江是旧流”之义。观“万里”之语,其企望郑延平之成功及己身自许之心情,可以想见矣。第柒首前两句谓其此时第贰次草楞严蒙钞已至最后一卷。考牧斋之作此疏起于顺治八年辛卯,成于十八年辛丑,首尾凡五削草,其著书之勤老而不倦,即观此诗及牧斋尺牍中“与含光师”诸札可以推知。后二句固是实写,但亦暗寓复明之志。末句用文选叁拾谢玄晖“直中书省”诗“红药当阶翻”句,不忘故国故君之意也。
其八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从顾与治问祖心千山语录。)
寅恪案:关于顾梦游及祖心事前已备论,今不赘述。顾韩二人固皆有志复明者也。
其九云:
牛刀小邑亦长编,朱墨纷披意惘然。要使世间知甲子,摊书先署丙申年。(自注:“乳山道士修志溧水。”)
其十云:
(诗略。)
寅恪案:以上二首皆关涉林古度者。林氏事迹前已详述,今不重论。第拾首诗于第肆章论绛云楼上梁诗第壹首时已全引,故从略。唯可注意者,那子居金陵最久,交游甚广,牧斋此际与有志复明之人相往来,凡此诸人大抵亦为乳山道士之友朋也。
其十一云:
虚玄自古误乾坤,薄罚聊司洞府门。未省吴刚点何易,月中长守桂花根。(自注:“薛更生叙易解云:王辅嗣解易未当,罚作洞府守门童子。”)
其十二云:
天上羲图讲贯殊,洞门犹抱韦编趋。沉沉紫府真人座,曾授希夷一画无。(自注:“更生云,吾注易成,将以末后句问洞府真人也。”)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薛正平而作。
有学集叁壹“薛更生墓志铭”略云:
君讳正平,字更生,华亭人也。晚以字行,字那谷,号旻老夫。少为儒,长为侠,老归释氏。死石头城下,葬于方山之阳,年八十有三。子二人,长逢,次晖。君怀奇气,粪溲章句小儒,每自方阿衡太师。崇祯末,主上神圣忧勤,将相非人,国势日蹙。君早夜呼愤,草万言书上之,冀得旦夕召见平台请问从何处下手,庶几国耻可振而天步可重整也。取道北海,经牢山,闻国变,恸哭欲投海死,同行者力挽之归。叹曰:吾今日真薛更生矣。更名,所以志也。故宫旧京,麦秀雉雊,登台城,瞻孝陵,望拜悲歌,彷徨野哭。又以其间观星囗象,占风角,访求山泽椎埋屠狗之夫。人咸目笑君八十老翁,两脚半陷黄土,不知波波劫劫何为也?平生好著书,横竖钩贯,学唐之覃季子。(寅恪案:“唐之覃季子”事迹见柳宗元河东先生集壹壹“覃季子墓铭”。)金刚周易阴符老庄,下及程朱孙吴,各有纂述。作孝经通笺,发挥先皇帝表章至意,取陶靖节五孝传附焉。谓靖节在晋宋间,不忘留侯五世相韩之义,古今通孝,不外于此。激而存之,以有立也。其用意深痛如此。病聩滋甚,画字通语。勖伊法师城南开讲,辄侧耳占上座。蹩躄二十里,恁老苍头肩以行,如卭卭负然。道未半,饥疲足郄,则又更相扶也。丁酉腊月八日,长干熏塔,薄暮冒雨追余,持薛公自传拜而属铭。十九日送余东还,入清凉,憩普德,累日而后返,持经削牍如平时。廿四日晨起,呼逢诵道德指归序。问曰:孔子称老子犹龙,是许老子,未许老子?逢未答。曰:我方思熟睡,汝姑去。丙夜呼灯起坐,称佛号者三,顾逢曰:今日睡足如意。转身倚逢面,撼之,逝矣。长干僧醵钱庀葬具,皆曰:修行人临行洒然,得如薛老足矣。铭曰:君之亡也,介丘道人评之曰,贫则身轻,老而心轻。放脚长往,生死亦轻。达哉斯言,取以刻铭。
述薛氏事迹者,牧斋之文较备,故稍详引之。据钱氏所言,则更生志在复明,尤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有助力之人,且与长干诸僧交谊切挚,与牧斋之共方外有志复明者相往来之情事更相适合也。至此两首所用典故遵王注多已解释,不须更赘。唯第壹壹首第叁句“未省吴刚点何易”之“点”字,疑是“黜”字之讹。据酉阳杂俎前集壹“天咫”门云:“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复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则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与广异记述王辅嗣以未能精通易义被罚守门者,(见太平广记叁玖“神仙”门叁玖“麻阳村人”条。遵王注已节引。)正复相同。但牧斋诗意更别有所在,“月中常守桂花根”句之“月中桂花根”,即暗指明桂王由榔而言,与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五”第捌首“丹桂月舒新结子,苍梧云护旧封枝”之句,可以互相印证也。
其十三云:
敧斜席帽五陵稀,六代江山一布衣。望断玉衣无哭所,巾箱自折蹇驴归。(自注:“重读纪戆叟诗。”)
寅恪案:纪戆叟映钟事迹,诸书颇多记载,茲不备引。有学集肆柒“题纪伯紫诗”略云:
海内才人志士,坎壈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愍而不怼,则未有如伯紫者也。涕洒文山,悲歌正气,非西台痛哭之遗恨乎?吟望阅江,徘徊玉树,非水云送别之余思乎?芒鞋之间奔灵武,大冠之惊见汉仪,如谈因梦,如观前尘。一以为曼倩之射覆,一以为君山之推纬,愀乎?忧乎?杜陵之一饭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无以加于此矣。余方锒铛逮系,累然楚囚,诵伯紫之诗如孟尝君听雍门之琴,不觉其欷殻⒘魈槎荒苤挂病K淙唬覆仙匍s之,如其流传歌咏广贲焦杀之音,感人而动物,则将如师旷援琴而鼓最悲之音,风雨至而廊瓦飞,平公恐惧,伏于廊屋之间,而晋国有大旱赤地之凶,可不慎乎?可不惧乎?
盖牧斋初读伯紫诗在黄案未了时,至顺治十三年丙申春间戆叟复以诗示牧斋,故云“重读”。第叁句用杜工部集拾“行次昭陵”诗,“玉衣”之典见杜诗蒙叟注。又定山堂文集陸有“纪伯紫金陵故宫诗跋”一篇,其文多所删削,颇难详知其内容,但观“钟山一老,徘徊吟眺,麦秀之感,苞桑之惕,凛乎有余恫焉”等语,疑与牧斋此诗所指者有关。俟考。伯紫在黄案以前疑已有“芒鞋间奔灵武,大冠惊见汉仪”之事,及顺治六年己丑至十三年丙申之间仍作复明之举,卒至失望归返金陵,欲以终老欤?又陈田明诗纪事辛佥壹贰“纪映钟”条所选伯紫诗,中有“兵至”,自注云“闽中旧作”,及“同戈驿”,自注云“太宗起兵处”,两诗皆可供参证也。
其十四云:
钟山倒影寖南溪,静夜欣看紫翠齐。小妇妆成无个事,为怜明月坐花西。(自注:“寒铁道人余怀居面南溪,钟山峰影下垂,杜诗半陂已南纯寖山是也。”)
其十五云:
河岳英灵运未租,千金一字见吾徒。莫将抟黍人间饭,博换君家照夜珠。(自注:“澹心方有采诗之役。”)
寅恪案:以上二首俱为鬘持老人而作。老人所著板桥杂记,三百年来人所共读,其事迹亦多有记载,故不赘引,惟录涉及复明运动者一二条,以见牧斋此际与澹心往来不仅限于文酒风流好事之举也。板桥杂记中丽品门略云:“余生万历末年,及入范司马〔景文〕莲花幕中为平安记者,乃在崇祯庚辛以后。”然则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又明诗纪事辛签壹肆“余怀”条所选澹心诗,中有“送别剩上人还罗浮”云:“万里孤云反故关,一帆春草渡江湾。几年浪迹干戈里,何处藏身瓢笠间。愁听笳声吹白日,苦留诗卷伴青山。罗浮此去非吾土,须把蓬茅手自删。”前论千山于顺治三年丙戌曾两次返粤,此诗乃关于春间之一次者,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此诗末二首复明之辞旨尤为明显矣,至牧斋诗自注所注“采诗之役”一语,即指板桥杂记中选录牧斋及诸人此时前后所赋之诗,如上卷雅游门选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五首,及中卷后附“珠市名妓”门“寇湄”条录牧斋本题,即“丙申春留题水阁三十绝句”之末一首是也。
其十六云:
麦秀渐渐哭早春,五言丽句琢清新。诗家轩翥今谁是,至竟离骚属楚人。(自注:“杜于皇近诗多五言今体。”)
其十七云:
著论峥嵘准过秦,龙川之后有斯人。滁和自昔兴龙地,何处巢居望战尘。(自注:“于皇弟苍略挟所著史论游滁和间。”)
寅恪案:以上二首为杜氏兄弟而作。第壹陸首谓于皇乃有志复明之诗人。今茶村诗文集俱在,例证极多,不须备引,即就变雅堂诗集贰“赠剩公”及同书叁“孔雀庵初度,又申置酒,与治剩公过谈”言之,足知于皇与祖心梦游志节相同,可取与牧斋此首互证。故此时钱杜往来唱酬,必非止寻常文酒之交际。第肆章论牧斋崇祯十三年庚辰秋季曾游苏州节已引于皇赠牧斋五古一首,复检变雅堂诗集柒“丁叟河房,用钱虞山韵”,即和有学集壹“题丁家河房亭子”者(此诗前已引),然则钱杜本为旧相识,又是患难之交,其诗什唱酬实不开始于此年甚明。但小腆纪传补遗肆杜濬传云:“求诗者踵至,多谢绝。钱谦益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寅恪案:变雅堂文集附录壹引李元度先正事略亦同。)其违反事实,可不须辨。盖自乾隆时牧斋为清帝所深恶,世人欲为茶村湔洗,殊不知证据确凿,不能妄改也。
更有可笑者,黄秋岳濬花随人圣摭忆云:“相传牧斋宴客,杜茶村居上坐,伶人演垓下之战,牧斋索诗,茶村援笔立书曰:年少当筵意气新,楚歌楚舞不胜情。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负心。牧斋为之怃然。”今检变雅堂诗集玖“龚宗伯座中赠优人扮虞姬绝句”云:“年少当场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惟有虞兮不负心。”据清史稿壹捌陸部院大臣年表贰上礼部汉尚书栏载:“康熙八年己酉五月乙未,龚鼎孳礼部尚书。康熙十二年癸丑,龚鼎孳九月戊辰乞休。”故于皇此诗题中“宗伯”乃龚鼎孳非钱谦益。世人习知牧斋称“宗伯”,而不知芝麓亦曾任礼部尚书,可称“宗伯”,遂至混淆也。至于皇此诗究是何年所作尚待详考,因龚氏之为礼部尚书虽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但如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云:“岁丁酉〔合肥龚〕尚书挈〔顾〕夫人重游金陵。”据清史稿壹捌伍部院大臣年表壹下都察院承政汉左都御史栏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五月丙午,龚鼎孳左都御史。顺治十二年乙未,龚鼎孳十一月戊子降。”同书壹捌陸大臣年表贰上刑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三年甲辰,十一月癸丑龚鼎孳刑部尚书。康熙五年丙午,龚鼎孳九月丙申迁。”同书同卷同表兵部汉尚书栏载:“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丙申,龚鼎孳兵部尚书。”然则顺治十四年丁酉龚顾同在金陵时,芝麓尚未任尚书之职,而澹心竟以尚书称之者,足证板桥杂记乃后来追记之文也。惟于皇赋此诗时是否在康熙八年五月以后,其诗题中之“龚宗伯”乃是芝麓现职,抑或与板桥杂记同为追述之辞,未敢遽决。至黄书所引杜氏之诗必非原作,盖茶村当日赋诗固不依平水韵,然亦不致近体诗廿八字内真庚侵三部同用也。
复次,蘼芜纪闻上引冯见龙绅志略云:“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受伪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夫芝麓既不能死,转委过于眉生以自解,其人品犹不及牧斋。于皇于芝麓座上赋诗绝不能以虞姬比眉生,更不便借此诮芝麓。黄氏之说,殊失考矣。
又蘼芜纪闻上引钮琇临野堂集云:“牧斋与合肥龚芝麓俱前朝遗老,遇国变,芝麓将死之,顾夫人力阻而止,牧斋则河东君劝之死而不死。城国可倾,佳人难得,盖情深则义不能胜也。二公可谓深于情矣。及牧斋殁,河东君死之。呜呼!河东君其情深而义至者哉!”钮氏谓眉生劝芝麓不死,河东君劝牧斋死,两人适相反。假定钮氏所记为事实者,则于皇亦不便于芝麓座中赋诗以讥诮之。鄙意于皇改以“虞姬”自比,“八千子弟”乃目其他楚人,如严正矩辈耳。妄陋之见,未敢自信,谨以质诸论世知人之君子。第壹柒首注谓“苍略挟所著史论油滁和间”。牧斋此时适自淮甸访蔡士英,归途中久住金陵,即使苍略与蔡氏无关,但牧斋必有取于绍凯文中论兵复明之旨也。检有学集捌“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之十一云:“水榭新诗替戒香,横陈嚼蜡见清凉。五陵年少多情思,错比横刀浪子肠。(自注:“杜苍略和诗有只断横刀浪子肠之句。”寅恪案:杜氏原诗见下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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