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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也是生命-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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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奎不和谁比嘴快,继续不急不躁,他说大块,全队进去几十个男女,为啥独独你们两人落在后面?在地里干活的人七八十个,为啥别人没有帮飘妹儿挖地?手上拿着锄头的人都没有出手,你拿行锄还不怕麻烦,两种锄头换来换去干,你以为你的觉悟比别人高?听说过想吃锅巴饭,才围着锅边转吗?看见个泥洞洞都想钻,你说你一天到晚想些啥?
  这番话记录起来很困难,却让大块哑口了。换在平时,大块不会在乎这二人要做什么,他会说老子三代贫农,敢把我怎样?但这事不行,后来大块对我说过,这事牵涉到一个女孩,飘妹儿本身有“前科”,经不起连累。
  我极卑微地估计,大块不愿连累的人中可能也包含我。
  大块放弃了争辩,叹口气,骂一句粗话,说,算了,不说了,这件事就算我一个人错,与其他任何人无关,随便你们怎么处分我都认,该行了吧?说过,大块又指着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招呼,出了这个门,哪个龟儿子再提这事!
  他以为这就了结了。
  志奎似乎也希望这样结束,一下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还开个卵子会呀!就宣布散伙。王永红不同意,她说处理不是目的,目的是教育人,大块虽然承认了事实,但没有从思想深处认识问题,我们不搞自欺欺人的事,这事不能草率结束。志奎有点不高兴,半真半假调侃,你是队长还是我是队长?王永红很认真,飘妹儿是女的,妇女归我管。志奎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你定,你说咋搞就咋搞。王永红一点不怕担担子,宣布,大块先写一份书面检查,根据认识的程度,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处理。
  大块不再吭声,起身拉开保管室大门走出去。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涌进来,有些让人睁不开眼睛。我趁机停留一下,等王永红离开才鼓起勇气问志奎,这么弄,会不会……有点……重了一点?我没说担心大块像木匠那样崩溃。
  估计志奎也是觉得阳光耀眼,他的手已放到额头上却停住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志奎说,该说的话总得说,变了雀雀哪能不飞?
  我说大块确实刨过野兔洞,我在场。志奎一听发火了,冲我吼,你嫌牵扯的人少了是不是?他俩晚那么久出来你怎么证明?他帮飘妹儿挖地你怎么证明?那两个狗日的给我摆些祸事,你又想给我摆点祸事吗?
  我听出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心里一下轻松了。
  志奎换了语气对我说,你帮大块写一下检讨,他龟儿子不是吃这碗饭的人。给他分析深刻一些,尽量上纲上线,争取一次过关。

  我呆在家里帮大块写检查,也算从挖甘蔗行子的重体力劳动中溜出来养息半天。我很认真,一直写到傍晚,还没来得及深刻认识完,大块到我家来了,一手端一大碗红苕稀饭,饭面上有一点咸菜。他将一碗放在我面前,端着另一碗一屁股坐上我床沿,呼噜呼噜吃起来。我以为他猜出我没顾得上做晚饭,一聊才知道,他已经不声不响来看过一次,看来他的无所谓只是表面。
  生产队给了我一间屋,四四方方,除了没厕所,所有过日子的东西基本上都在这间屋里:一张床、一个灶、一个角落堆柴禾,还有一张在鸿雁坝被叫做写字台的书桌。蔡五姐曾说屋里太挤,多一两个人就无法转身,劝我把写字台放到保管室去。志奎要我别听那婆娘的话,这屋里只有这张桌子能表明你的身份了,桌子是以前给社教干部买的,晓得社教干部吗?是国家派来的工作同志,见官大一级,相当于戏里的钦差大臣,他们用过的桌子,可以避邪。
  我就是在这张可以避邪的桌子上帮大块“深刻检查”。
  一碗稀饭没吃完,大块至少催了我三次,要我念给他听。知道他很在意,我也较真了,我说大块,我帮你深刻了一回,你多少该对我说点实话,你和飘妹儿究竟在芭茅林里有没有“怎样”?大块说你忘了我是和你一起进去的。我说,刨了野兔洞呢?大块沉默了,片刻后,终于承认确实碰见了飘妹儿。我追问,只是碰见?大块说还要怎样,难道你就没有在里面碰见过人?
  我当然会想到蔡五姐那个姿势,但大块比我大整整十岁,按鸿雁坝上的说法,属于“叫登了(发育完全成熟)”的大公鸡,至少应该和我有区别。我提醒大块,检讨是我帮你写的,你别害我。大块又不说话了,闷了片刻,拿起桌上的检讨撕了。我慌着挡他,惊叫撕不得,这是我今天下午的工分!大块说,老子三代贫农,没有一点黑疤,我肯信哪个龟儿子敢咬我!
  我劝他,我说飘妹儿家也是贫农。
  大块马上没脾气了,把撕烂的检讨一块一块拼拢,嘴里嘀咕,你先念给我听听,有一个牵连飘妹儿的字,老子对你不起。
  大块不嘴硬,我还得留意他,他这么大着口气说话,反而不值得当回事了。他见我不在乎,又主动解释,飘妹儿犯过事,经不起二层祸事了,她还没嫁人,不要害她。我说你讲了你和她在芭茅林里的真实情况我才念给你听。大块又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念就算了!
  我知道大块比我急,故意不劝他。大块等了一下,很不情愿地告诉我,其实也没啥,她只是要我帮她进改田专业队,她说她犯过错误,已经失去好多样资格,这次改田是鸿雁坝开天辟地头一回,每个年轻人都不想错过,她特别怕又没资格参加,那样就太丢人了,她要我一定帮忙。
  看得出大块不像编故事,鸿雁坝早就在宣传,垒完甘蔗行子动工改田,改写坝上不产大米的历史,那是何等的气派和振奋人!公社还根据土地分布情况,按上坝中坝下坝组建三个联合专业队,我们队属下坝专业队,大块凭借家庭成分和个人能力,被定为下坝筹备组成员。不过,他一句话就把我说服未免太容易,我自以为聪明,反问,飘妹儿和王永红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为啥不找王永红帮忙?大块说,王永红是党员,飘妹儿担心党员不讲人情。我还是不认可,帮忙的话在哪儿不能说,要躲在芭茅林里讲?大块不满意我一问再问,有点急了,她也不是存心要在芭茅林里去讲,无意中碰见我了,正好没其他人在场,真要有旁人在,她还不一定会讲,她是犯过错误的,怕我拒绝,遭别人笑话。
  老实说我不是被大块说服的,我是不想惹大块不高兴,仅从这一点就看出我不如志奎和王永红坚持原则。
  大块又招呼一句,对你说的话,不准对任何人讲。我问他为啥不能讲,他一下子冒火了,叫你不讲就不讲嘛,哪来那么多X问题!
  4
  志奎走进我的屋就说,关门,睡。以为他开玩笑,见他一张脸绷得很紧,一副刚与谁闹过吵过的模样,我马上知趣地闭上嘴。志奎脱了鞋子往我床上倒,床宽,他侧身躺上去没占到一半宽度,躺好又说,睡。
  志奎才29岁半,已经在生产队当了六年副队长,大半年队长,少年得志的人大多容易盛气凌人,他没有,有也很少,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的,但当时我就对志奎确实有好感。
  志奎不是单身汉,是娶了婆娘的人,家里又没来很多客人,年纪轻轻不陪婆娘跑到我这里睡“素瞌睡”,至少可以猜出是和婆娘闹僵了。换成别人我可以逗一逗,对志奎不行,志奎是我顶头上司。这证明很早以前我就懂得什么叫分寸。
  志奎躺在蚊帐里不动,我以为他挖甘蔗行子累,睡着了,又听呼吸声不沉,知道还醒着,正掂量要不要和他说点什么,蔡五姐在门外叫我。志奎听到她的声音,抬起身子,压低嗓门严厉招呼,把灯关了,就说我不在这儿。
  蔡五姐是志奎的婆娘。志奎知道她是冲着他来的。
  我关了灯开门出去,蔡五姐果然是找志奎。我的屋小,门又不严实,蔡五姐如果先探听过,肯定什么都能听到,无奈志奎招呼过,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他不在这儿。蔡五姐似乎晓得会是这个回答,很平静地说,我懒得再找,想回家睡就回,不想就算了。
  这番话当然不是说给我听的。她说过就转身。我跟过去一步,悄悄劝她,你让一步,志奎就回去了。蔡五姐一脸严肃,不在乎名声的男人,我宁可单身也不和他过。她走两步又回头说,人要没个好名声,活起有啥意思!
  我反而不好面对志奎了。等蔡五姐走远我才假装自语,我说抱着婆娘睡,随便怎样也比抱着自己膝盖睡强。志奎没出声,我以为说错了话,正后悔,黑暗中志奎突然开口,你懂个屁!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过一阵志奎才说,龟儿子婆娘,当了一回贫下中农代表,就以为她有多了不起了。
  我说,她再了不起也不敢惹你呀,你是队长。
  志奎说,队长怎样?她自称是贫下中农代表,可以监督队长,还骂我站不稳立场,觉悟不高,枉称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志奎正说得流畅,突然道声算逑了,不说了,明天还要出工,睡瞌睡!
  当真不再出声。
  第二天夜里志奎依然在我这里搭铺,第三天也来了,每次都几乎不说话,招呼一声倒头便睡,该打呼噜照打不误,认不得什么叫失眠。他早晨要安排全队出工,比我起床早,晚上我比他迟上床,碍于有他在我屋里,我阻挡了常来我这儿玩的年轻人,我们把说说闹闹的场合移到晒坝上。“三合土”坝子宽宽大大,一方靠保管室,一方挨近大片竹林,另两方对着无边的甘蔗地,沱江对岸县城的灯光远距离映过来,天地间飘着淡淡的雾,那种朦胧的氛围非常撩人。说些啥无所谓,青春年少,坐在一起就愉快,一天劳累不知不觉冲淡。如果没女孩在场,会有人唱两句“荤山歌”,很重的“油荤”,露骨演绎男女之事,但很少人说黄段子,那时离黄段的繁荣至少还差30年。蔡五姐就是在晒坝边找到我的。
  她指使一个小孩来叫我,小孩按她的教唆对我说,那边有人找你。我东猜西疑走到光线更暗的土墙边,隐约见她穿一件单薄的短袖衣服站在那儿,虽然不清晰,还是感觉出她身上的衣服只有一层。她举起的那只手,手上托两个碗,小碗反扣大碗上,从两个碗的缝隙处冒出诱人的香气。
  她肯定发觉了我的目光对准的什么,她说,给你俩一点好吃的。她的语调中充满平时很难见到的轻柔,我说别拿我遮太阳,我不是草帽。她有些尴尬,一下将碗塞给我,不容我有所反应,已消失在黑暗中。
  只好捧着碗回去。志奎睡着了,我撩起蚊帐把他叫醒,将两个碗放在他面前席子上,还没揭开反扣的碗,志奎就叹一声,狗日的,给我炸的油坨坨!
  按现在的说法,油坨坨是鸿雁坝一道名小吃,做法和炸油条差不多,只是形状圆圆的,像踩了一脚的乒乓。我猜测多半是志奎喜欢吃的东西,蔡五姐的战术陈旧得有点好笑,但志奎没有骂骂咧咧推开碗,也没有边骂边吃。志奎对着香气逼人的油坨坨,轻轻说一句,龟儿子婆娘,就会搞这些,把你惹毛了,又来讨好。我不陪他肉麻,胡乱念戏剧台词:鸡公打架头对头,两口子吵架不记仇。志奎一点不开玩笑,其实也没吵,只为飘妹儿那事争了几句,她说我打不开情面,不敢跟坏人坏事斗争,她狗日的想到啥说啥,不晓得利害关系,正是运动火口上,乱说话会害死人的!
  我虽然年纪小,却非常清楚政治运动的厉害,我父亲在这上面吃了大亏,否则我也不会比那么多人早到农村。不过,知道厉害我也只能劝他,我说蔡五姐是在家里说的,没外人听见,不会有事,飘妹儿和大块的“事件”好多人都晓得,你是队长,蔡五姐肯定要替你担心。
  志奎说,飘妹儿也是倒霉,不管啥子话,在哪里不能对大块讲?偏偏在芭茅林里说。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会怎样!飘妹儿运气太差,反动口号的事还挂在那里,又冒出作风上的事,才十七八岁,还没嫁人,要处分她,我下不了手。
  志奎又说,还有一句话,只对你一个人说,传出去了你负全责——她那个年纪的女娃娃,家庭出身又好,能坏到哪里去?
  我听出他对飘妹儿的事是调查过的,但他没法帮她,那个年代最充分的理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说你是,你就是。我当然记得那天甘蔗地里人们看飘妹儿的眼神。
  没料到蔡五姐又来敲门了。听见蔡五姐在门外叫我,志奎放下蚊帐,挥手要我出门去。
  蔡五姐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把捏在手上的几根棉签递给我,她说药棉花上沾的“敌敌畏”,杀跳蚤的,你把它放到席子下面,志奎最怕跳蚤,只要有跳蚤,他就睡不着。
  听她说话音量就明白她是让屋里的志奎听。
  我把棉签拿进屋,志奎坐在蚊帐里埋下头,不看我也不出声,有点电影里那种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的味道,只是没电影夸张。我看电影特别怕“静场”,就半开玩笑问志奎是不是感动了,干脆趁机回去。志奎说你晓得个“垂子”,五姐嫁给我那阵是我家最穷的时候,全家七口人,找不出一件没补疤的衣服……
  必须解释一下志奎说的“垂子”(这“垂”字是我选的),就是人们常说的“逑”,鸿雁坝人习惯以此强化语气,特别解释一下不是为了注释方言,是这个语气词还会有更多的事。
  当时就意识到志奎动情了。果然,他用力抓起充满汗味的衣服,梭下床,将脚伸到木拖鞋里,叽呱叽呱回去了。我以为事情该进入一个缓冲时段,谁知第二天蔡五姐就来我家,没有了讨好志奎时的柔和,一脸严肃对我说,你们这样做要犯大错误!我说,“你们”是哪些人?她说,你们队委会的干部。
  蔡五姐来之前我正坐在那张惟一可以表明我身份的写字台前记生产队的账,房门在我左侧,光线也来自那儿,蔡五姐走进屋立在我桌子旁,整个桌面暗下来。我想不抬头看她都不行。我说你影响我做账了。她说我在给你说正事,别往一边扯。
  她非要我说出为什么帮飘妹儿写检讨。
  蔡五姐背着光,我仍然看清她犀利的眼神,我真的有了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只好狡辩,检讨上又不是落飘妹儿名字,为啥要扯到飘妹儿身上去?蔡五姐说,一回事,帮大块等于帮飘妹儿,那种事比大热天生了蛆的死猪更臭,你们难道不怕臭气粘上身?
  我不希望隔壁的人误解我和她的对话,特意字字清楚地告诉她,是我一个人,我在帮大块提高认识,帮助阶级弟兄提高觉悟。蔡五姐说,屁!那二人一点儿没有承认错误,哪有可能提高认识?念在他俩是贫农成分才耐心做工作,难道不是在挽救他们?帮他们写检讨是妨碍他们提高认识,他们今后还会犯错误,你们这么做不是帮他们,是害他们!
  又是“你们”!我在肚子里望了望背后那堵墙,墙那面是妇女队长王永红。
  我再次告诉蔡五姐,是我一个人写的,你别口口声声“你们你们”的,一竿子扫一群人。
  蔡五姐用近乎轻蔑的眼光看我一眼,别嘴硬,我不是担心你,老实告诉你,上面在培养志奎,整个下坝17个生产队长,独独选志奎当下坝改田专业队的筹备组长,你以为这容易吗!志奎一再给我说,他就是累死也不能辜负大家的希望。
  蔡五姐说,这么重要的大事在等着志奎,你们却连一件“坏人坏事”都处理不好,上面会怎么看待?广大的贫下中农会怎么看待?
  她的声音招来几个邻居,我不想被人围观,有些不耐烦,我说志奎是队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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