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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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奏地敲着梆子,沉闷的梆子声仿佛就是他对方才那个问题的回答。那个与他一起来的黄脸老汉蹲在车旁,叼着一个旱烟锅,吧嗒吧嗒抽烟。“你在别的村子可以称王称霸,到了我们村,可就不灵了。”郭成猖狂地说,“我们村,是武术村,武林高手王铁匠知道吧?对,就是那个能够飞檐走壁的王铁衫的孙子,每条胳膊上都有五百斤力气,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都是他的弟子。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掼倒一头牛!我说得对不对啊?”郭成看着周围那些跃跃欲试的小伙子,问。张林冷笑一声,继续敲梆子,没有什么动作。“毛六,手脚都痒痒了吧?别往后缩,往前冲,给张林一个礼,请他下场走一圈啊。”郭成撺掇着村子里最喜欢摔跤而且也的确摔得很好的毛六。毛六“嘿嘿”地笑着,搔了一把脖子。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到了豆油车前,与张林对了面。毛六双手抱拳,对着张林作了一个揖,说:“朋友,请教了。” 张林抬头看看毛六,继续敲他的梆子。毛六有点窘,身体往后退着,“既然人家不摔,那就算了。”“怎么能算了呢?”郭成说,“张林,摔两跤玩玩嘛,我们村这些小伙子,手下会给你留出情面来的,万一把您摔出个好歹,我们会把您抬到医院去的,医院离这里很近,过了小河就是。”张林停了手中的梆子,看了那个抽烟的老头一眼。老头咳嗽一声,将烟斗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说:“各位乡亲,要换豆油的,就回家去挖豆子,不换,我们就走了。”郭成笑着说:“大爷,先摔跤,后换油,这是我们村子里的规矩。”“有这样的规矩吗?”老头撇着嘴角,冷冷地说,“那么,来吧,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向各位好汉请个教。”老头子将烟斗和烟荷包缠在一起,插在束腰的布带子上,站起来,咳嗽着,喘息着,一副老朽的样子,但却有精光从眼睛里射出。“哪个先来?”老头说。毛六环顾众人,身体悄悄地后退着,说:“我不和你摔,你这么大年纪了,万一摔出个好歹,我可担当不起。我就和张林摔。”“年小的,”老头子说,“我是张林的徒弟,你如果连我都摔不倒,还和张林摔什么?”“毛六,上!不能就这么蔫了!”人们齐声哄着毛六。毛六说: “万一把他摔坏了怎么办?”“年小的,下场比武,死生由命,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不用你操心,来吧。”“那就比划几下子吧,”毛六说,“您老手下留情啊。”毛六紧紧腰带,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走到老头子身前,说:“得罪了,老爷子!”一语未了,身体猛地低下,双手把老头子的一·条腿抄了起来。老头子不慌不忙地将双手搭在毛六肩膀上,那条被毛六搬起来的腿,趁机也插在了毛六双腿之间。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毛六搬着老头子的腿,前推后拖,死劲儿折腾,老头子单腿蹦达着,轻捷得很,而他的身体,就像焊在了毛六身上似的,无论如何也放不倒。毛六喘息不迭,老头子却呼吸平静,脸上颜色红润,比适才坐着抽烟时,反倒显得从容。观战的人,看出了老头的功夫,几个上了年纪的,怕毛六吃亏,就说:“毛六,罢手吧!”老头子说:“年小的,分个输赢吧!”说着,也没看到他有什么大动作,就把毛六平放在地上了。人群里发出一片惊讶的声音,然后就是沉默。毛六狼狈地爬起来,退回人群中。张林站起来,满脸喜色,敲着梆子,喊叫:“换豆油,换豆油!你们可是说好了,摔过跤后回家挖豆子换豆油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动弹。老头子说:“走吧,张林,这个村的人,都是说大话使小钱的,还指望他们讲信用吗?”郭成说:“老汉,别说难听的,摔倒一个毛六,算不上什么,您如果能把春山摔倒,我们村子里,就把您这桶油,全部包了,如果他们不换,我一人承包,怎么样?”老汉不理郭成,收拾着拉车毛驴身上的套索,对张林说:“走吧,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难道还指望着这些人说话算数吗?”张林将木头梆子放在车上,对着众人点点头,满面都是嘲弄的神情。郭成急了,上前拉住毛驴缰绳,说:“老爷子,您这是不把我们村里的人放在眼睛里呢。这样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家,把俺家今年打那一千斤黄豆全部扛出来,抵押着,但你,或者是张林,必须跟我们春山过过招。不管输赢,您这桶豆油,,包括您这十几个豆饼,我们都换了。…‘兄弟,既然您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我们再拿捏,那就对不起您这一腔的热情了。”老头子松开驴缰绳,对着年轻的张林说: “师父,您就下场陪着他们走两圈吧。”张林将捆腰带子往里煞煞,又将两只脚轮番蹬在车杆上
紧了鞋带子,然后对着众人道:“各位好汉,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其实他才是师父,我是徒弟。” “不不不,他是师父,我是徒弟。”老头子红着脸,十分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看年龄,有志不在年高,师父未必就比徒弟老。”“师父,您无论怎样说,他们也不会相信的。”张林说。“各位,我师父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哪位先下场?”老头子一改方才那种阴沉劲儿,像一个毛躁青年一样地咋呼着,在众人面前转来转去。郭成大喊着: “春山,春山,为了咱们全村的脸面,你该露一手了吧?”人群里无人应声,人们都回顾,但没有春山的影子。“刚才还在这里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郭成说,“你们几个,快去把他找来,用绳子捆也把他捆来。…‘兄弟,您还是回家去拿豆子吧,”老头子嬉笑着对郭成说,转回头,又对张林说,“师父,这个村的人,真是好玩啊!”“是的,师父,他们很好玩。”张林对老头子说,又面对着众人说,“其实,我也就是有点蛮劲儿,比我师父差远了。”
几个年轻小伙子,连推带搡地把春山弄了过来。春山大声嚷嚷着:“哎,哎,哎,伙计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家刚换了豆油,豆饼也换了。…‘不是让你换豆油,”郭成说,“是让你给咱们村子撑撑门面。…‘你们这不是撮弄着死猫爬树吗?”春山哭丧着脸说,“我哪里会什么武术? 这么多年了,你们谁看到我跟人动过手?”“行了,别谦虚了,”郭成说,“知道你们这些会武的人都含蓄,但今日这情况特殊,关系到全村的面子,你看,村长也来了,村长,您说说吧,这事,必须让春山露一手了。”村长满嘴酒气,迷瞪着眼睛说:“什么事?”马上有人上前,把事情的根梢讲了一遍。“原来如此啊!”村长大声说,“谁是张林?你就是张林?竟敢欺负我们江东无人? 春山,本村长命令你,下场,把这个小张林,掼倒在地流平,让他知道我们平安村里,也有高手。” “村长,我真的啥都不会!”春山苦咧咧地说。 “骗谁?’’村长乜斜着眼子说,“你岳父的爷爷是武林高手,一个立地拔葱,就从大树梢上捏下一只麻雀。你岳父从小跟着他爷爷练武,能牙咬赤铁,掌开巨石。如果不会个三拳两脚的,你能成了他家的女婿?”“村长,我真的啥都不会………‘什么真的假的,”村长不容春山分辩,对着他的屁股就踹了一脚,说,“下场!要不,就收回你家的责任田!”几个上了年纪的村人,也上前劝说:“春山,比划几下子吧,以武会友嘛。” “你们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吗?”春山说。村长上来又是一脚,“妈的个腚,今日你就给我下个蛋!张林,接招吧!”
春山可怜巴巴地站在张林面前,摊开双手,说:“兄弟,你看看,这事弄的,这事弄的,我和你无怨无仇的,咱俩过什么招呢?”张林笑着说: “听您的话语,还是会家子嘛!…‘什么会家子?” 春山苦笑着说,“我真的啥都不会。”张林说:“您也不要太谦虚了,摔跤比赛,是体育运动,国家运动会上都有的比赛项目,您可不要把这当成见不得人的丑事。”“您看看,您看看这事弄的,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天寒地冻的,伤了筋动了骨就不得了……”春山噜嗦着,乞求和解,但那张林双手抱拳,作一个揖,道:“朋友,请教了!” 然后,侧着身子抢上来,使了一个“燕青靠”,就把春山放倒在地。众人都听到了春山身体着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春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嘴里哼唧着,半边脸上沾着泥土。张林惊讶地说:“哥们,你真的一点都不会?…‘我要是会,能让你像摔死狗一样地摔吗?”春山哭丧着脸说。“那真是对不起了。”张林抱歉地说。村长气哄哄地说:“春山,你把我们村子的脸都丢尽了!”
五
傍晚时分,许多人,在大槐树下玩耍,树上那窝老鸹,呱呱地叫唤。春山成为人们奚落的对象:
“春山春山,一堵墙倒了,也没发出你那么大的动静啊……”
“春山,你的劲儿都使到秀兰身上去丁吧? 这么个大个子,竟然让人家像摔一片死猪肉似地就给摆平了……”
面对人们的奚落,春山坐在碾盘上,“嘿嘿” 地笑着,一点火也不发。
“春山,也许你是真人不露相,但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嘛,藏得太深了也不好。”一个老者,抽着旱烟,点评着。
“大叔,我啥都不会,出什么手?”春山无奈地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人家放倒在地流平了。”
众人笑了。
黄宝一瘸一拐地跑出来,满身都是金子一样的阳光,两只小眼睛,闪闪烁烁,眉棱上的眉毛,是从头皮上移栽的,茂盛得像两撇仁丹胡须。他结结巴巴、哭咧咧地说:
“父老爷们,我老婆病了,肚子痛,痛得满炕打滚儿,帮帮忙吧,帮忙把我老婆送到医院去……”
人们看着黄宝那狰狞的面孔,想起他老婆那张更加狰狞的面孔,心中都怯怯的。有的人,不声不响地走了。黄宝着急,对着春山,腰背佝偻着,双腿弯曲着,摆出来一副随时都要下跪的样子,哀求着:
“春山,春山,你带个头,救我老婆一命。”
“你去医院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嘛。”春山说。
“医生怎么可能到我家来?他们不会来的,”黄宝说,“春山,各位兄弟爷们,求求你们了。我们两口子都是经过了严格化验后才出院的,我对天发誓我们已经不传染了。” 春山环顾了一下周围那几个还没溜走的人,但他们都不抬头。 “爷们,求你们了……”黄宝腿一弯就跪在也上。 春山说:“伙计们,黄宝说得有道理,如果他门还传染,麻风病院第一不会让他们出院,第二乜不会允许他们结婚。都是乡亲,咱们出手帮亡口巴。” 有的人说最近扭了腰,有的人说家里有事,;的人什么也不说,转到槐树后边去了。 春山说:“黄宝,你起来吧,我帮你。” 春山回家把独轮车推出来,放在碾旁。然后跟着黄宝,进入了他家院子。金柱儿好奇,屏住呼吸,悄悄地尾随进去。他看到麻风家的院子里,布满了鸡屎和乱草,房屋低矮,房檐下有 —窝蝙蝠。春山低头弯腰进了屋子,黄宝在后边跟进去。那社会和主义,坐在门槛上。主义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啼哭。社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手里拿着一只铁哨子,不时地放到嘴里吹响。“亲娘啊……痛死俺啦……天神,救救俺吧……”麻风女人的哭叫声,和黄宝的喊叫声,从幽暗的屋子里传出来,“别嚎了,春山来啦……”一股说不清的气味,从房子里扑出来。金柱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大树背后,鬼鬼祟祟的一些人,在那里探头探脑,低声议论。春山背着麻风女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麻风女人穿着一身酱紫色的衣裳,头上包着一条黄色的围巾,看不到她的脸。她的一只脚上穿着很大的回力球鞋,另一只脚上,灰白的袜子即将脱落,拖拉在地上。麻风女在春山背上哼哼着,那声音让人感到身上发冷。黄宝瘸着腿,抱着一条被子,歪歪斜斜地跑到独轮车前,将被子搭在车上。春山把麻风女放在独轮车一边,用腿拥着她,对黄宝说:“你坐在那边。” 黄宝龇牙咧嘴地对着春LU,想说什么,但口吃得厉害。春山说:“你坐吧,用手扶着她,要不也偏沉。”黄宝坐在车子另一边,用一只胳膊揽住老婆的脖子。春山扶起车子,说:“坐好了。”然后胳膊一挺,车子就往前去了‘
麻风女人用微弱的声音说:
“春山……你是个好人……俺这辈子忘不了你……”
“春山,过几天我请你喝酒。”黄宝歪回脑袋说。
金柱儿听到一个人在槐树后说:“这个傻春山,真是胆大。”
一个女人说:“我要是秀兰,就不让他上炕。”
六
转过年春天,——个傍晚,薰风从田野上吹来,麦子快要熟了。碾旁那棵大槐树上,满树槐 ·花,团团簇簇,香气沉闷。许多蜜蜂,在花团中嗡嗡营营地飞行。打谷场上,两头小牛追逐着撒欢儿。两个时髦青年,骑着紫红色的摩托车,在场上转圈子。摩托车发出——串串的轰鸣,烟筒里冒出一圈圈青烟,汽油味儿在空气中散漫。村子里的人聚合在这里玩耍。黄宝捧着一个盛满面条的粗瓷大碗,蹲在碾盘上吃。他手指僵直,笨拙地捏着筷子,歪着脖子,把长长的面条夹起来,举得很高,然后脑袋后仰,嘴巴张开,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那些面条弯曲着,哆嗦着,就像活物似地钻了进去。他的老婆手把着大门的框子,身体弯曲着,大声地喊叫儿子:
“社会啦——社会——来家吃饭——”
社会从槐树上跳下来——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上的树——落地时身体正直,几乎没有声息,像一个练过轻功的武术高手。
郭成站在树下,熟练地卷着烟卷,说:
“黄宝,你说破嘴皮我也不信,春山会跟你老婆有那种事。”
“不信?”黄宝把碗顿在碾盘上,挥舞着手中的筷子,说,“别说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俺老婆说:‘社会他爹,春山昨天晚上又来咱家耍了。’耍就耍吧,自从他送俺老婆去医院看病之后,他经常到俺家来耍。坐在俺家炕沿上,和俺说话,逗俺儿子和女儿玩。过了几天,俺老婆又说:‘社会他爹,春山又来耍了,还摸了我的奶。’ 俺二听就知道这小子动了俺老婆的念头。奶奶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俺的厉害。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等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窜。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跑?’他这才跳下炕,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跑了,这个傻种……”
七
“……俺当时就和老婆定下来一条计…… 等他刚上了俺老婆的身,俺就顶开柜子蹦出来,顺手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对准他的头擂下去。—一棍子,出血;两棍子,血滋滋地往外窜。这个傻种,不跑,双手捂着头,呜呜地哭;血从他的指头缝里滋滋地往外喷。俺又举起棍子,想接着打,俺老婆跪在炕上,说:‘他爹,看在他送我去医院的份上,饶了他这次吧……’我用棍子捣了他一下,说:‘傻种,你他奶奶的还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