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1至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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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作无以自容。和谢曰:“旧
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
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
岁称小丰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朱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
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
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
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
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
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
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一日将
过绛州,去家尚远,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善
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我城西二
十里大树下。”其人从之。
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闻诸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
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言:“愿住。”王喜,鸟又言:“给价十
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悔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
之。食已,鸟曰:“臣要浴。”王命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
王喋喋不休。顷之羽燥。翩跹而起,操晋音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
咨嗟,急觅其人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此毕载积先生记。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因相善,订为昆
季。无何,海石失怙恃,奉丧而归,音问遂阙。沧客家颇裕,年四十,生二子,长子吉,十
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后半年长子患脑痛卒,夫妻大
惨。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间,忽阍人通海石至。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方欲展寒温,海石忽惊曰:
“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沧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闻问,窃疑近况,未必佳
也。”沧客泫然,因以状对,海石欷殻В榷υ唬骸霸盅晡窗喑跷值跻病H恍叶
仆,请为兄贺。”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海石曰:“是非所长。阳宅
风鉴,颇能习之。”沧客喜,便求相宅。导海石入,内外遍观之,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
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沧客一一指示。
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栗无色,身暴缩短仅二尺余。
海石以界方击其首,作石缶声。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数茎,欲拔之,女缩项跪啼,言
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项后拔去之。女随手而变,黑色如
狸。众大骇,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妇羞,不
肯袒示。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海石以针挑去,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
救。”又顾刘次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沧客以及婢仆并刺之。曰:
“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问:“此何物?”曰:“亦狐属。吸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
死。”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笑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
云仙。”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适此物,我不能死之,将归献俘于师。”言已告别。
觉袖中空空,骇曰:“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众俱骇然。海石曰:“领毛
已尽,不能作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于是入室而相其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曰无之。
启圈笑曰:“在此矣。”沧客视之多一豕,闻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动。提耳捉出,视尾上白
毛一茎,硬如针。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鸣,不听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
肯耶?”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纳袖欲出,沧客苦留,乃为一饭。问后会,曰:“此难
预定。我师立愿宏深,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
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盖吕祖讳也。”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寇数十名,刑于渊
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石尚书至
矣!”未几公至,甲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示云:“石某为禁约事: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
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斧钺之诛。只宜返罔两之心,争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沉
沦。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黄泥塞耳,辄
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辖由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
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如蹈
前愆,必贻后悔!”自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见庑中泥
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
厉声曰:“何故掘吾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
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
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盖以玉堂之
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好。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
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来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
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寐。及明以
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
以素服往,至门则提幡挂矣。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见楼上有灯如明星,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为犬。睨之,
转舍后去,急起潜尾之,入院中化为女子。心知其狐,还卧故所。俄女子自后来,仆佯寐以
观其变。女俯而撼之,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女不答。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女
曰:“既知之,何问焉?”遂共宿之。昼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觉堕自何时。主人益怒,谓仆
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仆不敢言,诺而退,因念捉之难,不捉惧罪,展
转无策。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着其体,未肯暂脱,必其要害,执此可以胁之。夜来女至,
问:“主人嘱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及寝,阴掬其衫,
女急啼,力脱而去。从此遂绝。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至前则举袖障面。仆下骑
呼曰:“何作此态?”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既恋恋有故人意。情尚可原。
前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入为别。”时秋初,高梁正茂。女
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系马而入,厅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将暮,仆有事欲
覆主命,遂别,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羊角,自言从西
域来。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执事者见其人异,私
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毋有奇术否?”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
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
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
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
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少
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女遂去。俄偕一
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烛。勉事刘郎,我去矣。”刘
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诘其行迹,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人也。妾前官之女,盅于
狐,奄忽以死,窆园内,众狐以术生我,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
“君将无谓狐有尾耶?”转身云:“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
俱尊以小君礼。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烦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
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
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椒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不绝。门内设以几,行炙者置柈
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绝。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
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既而曰:“无已,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
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资,偿某家汤饼。”刘使人将直去。
则其家失汤饼,方共惊疑,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醁,女请取之。遂出门去,
移时返曰:“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刘视之,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越数日,夫人遣二仆如汾。途中一仆曰:“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
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刘曰:“家中人将至。可恨伧奴无礼,必报之。”仆甫入城,头大
痛,至署,抱首号呼,共拟进医药。刘笑曰:“勿须疗,时至当自瘥。”众疑其获罪小君。
仆自思:初来未解装,罪何由得?无所告诉,漫膝行而哀之。帘中语曰:“尔谓夫人则已
耳,何谓狐也?”仆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复无礼?”已而曰:“汝愈
矣。”言已,仆病若失。仆拜欲出,忽自帘中掷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将去。”
仆解视,得五金。刘问家中消息,仆言都无事,惟夜失藏酒一罂,稽其时日,即取酒夜也。
群惮其神,呼之“圣仙”,刘为绘小像。
时张道一为提学使,闻其异,以桑梓谊诣刘,欲乞一面,女拒之。刘示以像,张强携而
去。归悬座右,朝夕祝之云:“以卿丽质,何之不可?乃托身于髪髪之老!下官殊不恶于洞
九,何不一惠顾?”女在署,忽谓刘曰:“张公无礼,当小惩之。”一日张方祝,似有人以
界方击额,崩然甚痛。大惧,反卷。刘诘之,使隐其故而诡对。刘笑,曰:“主人额上得毋
痛否?”使不能欺,以实告。
无何婿亓生来,请觐之,女固辞之,亓请之坚。刘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
曰:“婿相见,必当有以赠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满其志,故适不欲见耳。”既固请之,
乃许以十日见。及期亓入,隔帘揖之,少致存问。仪容隐约,不敢审谛。即退,数步之外辄
回眸注盼。但闻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鸮鸣。亓闻之,胫股皆软,摇
摇然如丧魂魄。既出,坐移时始稍定。乃曰:“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身为己有。”
少顷,婢以女命,赠亓二十金。亓受之,谓婢曰:“圣仙日与丈人居,宁不知我素性挥霍,
不惯使小钱耶?”女闻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适罄;向结伴至汴梁,其城为河伯占据,
库藏皆没水中,入水各得些须,何能饱无餍之求?且我纵能厚馈,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议,无不剖。一日并坐,忽仰天大惊曰:“大劫将至,为之
奈何!”刘惊问家口,曰:“余悉无恙,独二公子可虑。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差远
去,庶免于难。”刘从之,乞于上官,得解饷云贵间。道里辽远,闻者吊之,而女独贺。无
何,姜瓖叛,汾州没为贼窟。刘仲子自山东来,适遭其变,遂被其害。城陷,官僚皆罹干
难,惟刘以公出得免。
盗平,刘始归。寻以大案桂误,贫至饔飧不给,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忧欲死。
女曰:“勿忧,床下三千金,可资用度。”刘大喜,问:“窃之何处?”曰:“天下无主之
物取之不尽,何庸窃乎!”刘借谋得脱归,女从之。后数年忽去,纸裹数事留赠,中有丧家
挂门之小幡,长二寸许,群以为不祥。刘寻卒。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长同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岁知名。乐虚心事之。
夏相规不倦;乐文思日进,由是名并著。而潦倒场屋,战辄北。无何,夏遘疫而卒,家贫不
能葬,乐锐身自任之。遗襁褓子及未亡人,乐以时恤诸其家,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夏妻子
赖以活。于是士大夫益贤乐。乐恒产无多,又代夏生忧内顾,家计日蹙。乃叹曰:“文如平
子尚碌碌以没,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
早改图也。”于是去读而贾。操业半年,家资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于旅舍,见一人颀然而长,筋骨隆起,彷徨坐侧,色黯淡有戚容。乐
问:“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语。乐推食食之,则以手掬啖,顷刻已尽;乐又益以兼人之
馔,食复尽。遂命主人割豚胁,堆以蒸饼,又尽数人之餐。始果腹而谢曰:“三年以来未尝
如此饫饱。”乐曰:“君固壮士,何飘泊若此?”曰:“罪婴天谴,不可说也。”问其里
居,曰:“陆无屋,水无舟,朝村而暮郭也。”乐整装欲行,其人相从,恋恋不去。乐辞
之,告曰:“君有大难,吾不忍忘一饭之德。”乐异之,遂与偕行。途中曳与同餐,辞曰:
“我终岁仅数餐耳。”益奇之。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