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1至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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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
小狸奴唤之来。”青衣应诺去。
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曰:“后为我家
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
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
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
欲为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腆然曰:“还以告之父
母。”妪曰:“我为汝作冰,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
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
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
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定想移时,乃悟其处
为薛尚书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
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
若得丽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扫途,更仆眺望,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
屣出窥,则绣幰已驻于庭,双鬟扶女坐青庐中。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
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
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
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
也。”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少与生共笔砚,颇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稹吹翘贸契T
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鹰准,不可与久
居也。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生评涉嘲笑,公子大
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
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前隙渐释。会提学试,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
自喜,走伻来邀生饮,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
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酒数行,乐奏于堂,鼓吹伧佇,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
云:‘场中莫论文。’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公
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
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
儇子也!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
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
勿浪饮。”生谨受教。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
赢余,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翼日,出吊于城,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
约,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拥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继辞夙退。公子要遮无已,
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因而
醉酣,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
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
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摸
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举之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
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
“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
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生泣听命。
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
名禄儿,年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
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
所,于邑悲哀,至损眠食。一日,日晡,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出则笑色满容,料
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
殊落落置之;家人窃议其忍。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职,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苍头闻
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
其情。生立释宁家。归见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
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达宫闱,为生陈冤抑。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
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婢乃预往,伪作流妓。上至勾栏,
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曰:“妾原籍直隶广
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勾栏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
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上颔之,乃
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起拜,泪眦双荧。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
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
益厌苦。我已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
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余,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
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
饮食,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
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逾年,生一子。然比岁不登,家益落。夫妻无
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
罗列殆满。头头置去,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后苍头至太华、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
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
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
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白莲教
白莲教某者,山西人,大约徐鸿儒之徒。左道惑众,堕其术者甚众。一日将他往,堂中
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嘱门人坐守,戒勿启视。去后门人启之,见盆贮清水,水上编草为
舟,帆樯具焉。异而拨以指,随手倾侧;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师来,怒责曰:“何违吾
命?”门人立白其无。师曰:“适海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烧巨烛于堂上,戒恪
守,勿以风灭。漏二滴,师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爇之。既而师
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息?”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
云耶?”门人大骇。奇行种种,不可胜书。
后有爱妾与门人通,觉之隐而不言。遣门人饲豕,门人入圈,立地化为豕,某即呼屠人
杀之,货其肉,人无知者。门人父以子不归,过问之,辞以久弗至。门人家各处探访,杳无
消息。有同师者隐知其事,泄诸门人之父,父告之邑宰。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详请官兵千
人围其第,妻子皆就执。闭置樊笼,将以解都。途经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与树等,目
如盎,口如盆,牙长尺许。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却之。”甲士脱妻
缚,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众愈骇。某曰:“既杀吾妻,是须吾子。”复出其子,巨
人又吞之。众相觑,莫知所为。某泣且怒曰:“既杀吾妻,又杀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
不可也。”众果出诸笼,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气而逆。格斗移时,巨人抓攫入口,伸颈咽
下,从容竟去。
双灯
魏运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后式微不能供读。年二十余废学,就岳业酤。一
夕独卧酒楼上,忽闻楼下踏蹴声,惊起悚听。声渐近,循梯而上,步步繁响。无何,双婢挑
灯,已至榻下。后一年少书生,导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转知为狐,毛发森竖,俯
首不敢睨。书生笑曰:“君勿见猜。舍妹与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视书生,锦貂炫目,自
惭形秽,不知所对。书生率婢,遗灯竟去。魏细视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惭怍不能
作游语。女顾笑曰:“君非抱本头者,何作措大气?”遽近枕席,暖手于怀。魏始为之破
颜,捋裤相嘲,遂与狎昵。晓钟未发,双鬟即来引去。复订夜约。至晚女果至,笑曰:“痴
郎何福,不费一钱,得如此佳妇,夜夜自投到也。”魏喜无人,置酒与饮,赌藏枚,女子十
有九赢。乃笑曰:“不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则胜,否则负。若使妾猜,君当无赢
时。”遂如其言,通夕为乐。既而将寝,曰:“昨宵衾褥涩冷,令人不可耐。”遂唤婢袱被
来,展布榻间,绮縠香软。顷之,缓带交偎,口脂浓射,真不数汉家温柔乡也。自此,遂以
为常。
后半年魏归家,适月夜与妻话窗间,忽见女郎华妆坐墙头,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
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与君别矣。请送我数武,以表半载绸缪之意。”魏惊叩其
故,女曰:“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说也。”语次,至村外,前婢挑双灯以待,竟赴南山,登
高处,乃辞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遥见双灯明灭,渐远不可睹,怏怏而
反。是夜山头灯火,村人悉望见之。
捉鬼射狐
李公著明,睢宁令襟卓先生公子也,为人豪爽无馁怯,为新城王季良内弟。季良家多楼
阁,往往见怪异。公常暑月寄宿,爱阁上晚凉。或告之异,公笑不听,固命设榻,主人如
言。嘱仆辈伴公宿,公辞曰:“生平不解怖。”主人乃使炷香于炉,请衽何趾,始息烛覆扉
而去。公就枕移时,于月色中见几上茗碗,倾侧旋转,不坠亦不休。公咄之,铿然立止。又
若有人拔香炷,炫摇空际,纵横作花缕。公起叱曰:“何物鬼魅敢尔!”裸裼下榻,欲就捉
之。以足觅床下,仅得一履,不暇冥搜,赤足挝摇处,炷顿插炉,竟寂无兆。公俯身遍摸暗
陬,忽一物腾击颊上,觉似履状,索之,亦殊不得。乃启覆下楼,呼从人爇火烛之,空无一
物,乃复就寝。既明,使数人搜履,翻席倒榻,不知所在。主人为公易履。越日偶一仰首,
见一履夹塞椽间,挑拨而下,则公履也。
公益都人,侨居于淄川孙氏第。第綦阔,皆置闲旷,公仅居其半。南院临高阁,止隔一
堵,时见阁扉自启闭,公亦不置念。偶与家人话于庭,阁开门,忽有一小人面北而坐,身不
满三尺,绿袍白袜。众指顾之,亦不动。公曰:“此狐也。”急取弓矢,对阁欲射。小人见
之,哑哑作揶揄之声,遂不复见。公捉刀登阁,且骂且搜,竟无所睹,乃返。异遂绝。公居
数年,平安无恙。公长公友三,为余姻家,其所目睹。异史氏曰:“予生也晚,未得奉公杖
履。然闻之父老,大约慷慨刚毅丈夫也。观此二事,大概可睹。浩然中存,鬼狐何为之哉!”
蹇偿债
李公著明,慷慨好施。乡人王卓,佣居公家。其人少游惰,不能操农务,家屡贫。然小
有技能,常为役务,每赍之厚。时无晨炊,向公哀乞,公辄给以升斗。一日告公曰:“小人
日受厚恤,三四口幸不饿殍,然何可以久?乞主人贷我绿豆一石作资本。”公忻然授之。卓
负去,年余,一无所偿,及问之,豆资已荡然矣。公怜其贫,亦置不索。
公读书萧寺。后三年余,忽梦卓来曰:“小人负主人豆直,今来投偿。”公慰之曰:
“若索尔偿,则平日所负欠者,何可算数?”卓愀然曰:“固然。凡人少有所为而受人千
金,可不报也。若无端受人资助,升斗且不容昧,况其多哉!”言已竟去。公愈疑。既而家
人白公曰:“夜牝驴产一驹,且修伟。”公忽悟曰:“得毋驹乃王卓耶?”越数日归,见
驹,戏呼王卓,驹奔赴,若有知识。自此遂以为名。公乘赴青州,衡府内监见而悦之,愿以
重价购之,议直未定。适公以家务,急不可待,遂归。又逾岁,驹与雄马同枥,龁折胫骨,
不可疗。有牛医至公家,见之,谓公曰:“乞以驹付小人,朝夕疗养,需以岁月。万一得
痊,得直与公剖分之。”公如所请。后数月,牛医售驴得钱千八百,以半献公。公受钱顿
悟,其数适符豆价也。噫!昭昭之债,而冥冥之偿,此足以劝矣。
头滚
苏孝廉贞下太封公昼卧,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转不已。惊而中疾,遂以不起。后其次公就荡妇宿,罹杀身之祸,其兆于此耶?
鬼作筵
杜生九畹,内人病。会重阳,为友人招作茱萸会。早起盥已,告妻所往。冠服欲出,忽
见妻昏愦,絮絮若与人言,杜异之,就问卧榻,妻辄“儿”呼之。家人心知其异。时杜有母
柩未殡,疑其灵爽所凭。杜祝曰:“得毋吾母耶?”妻骂曰:“畜生!何不识尔父!”杜
曰:“既为吾父,何乃归家祟儿妇?”妻呼小字曰:“我专为儿妇来,何反怨恨?儿妇应即
死。有四人来勾致,首者张怀玉。我万端哀乞,甫能允遂。我许小馈送,便宜付之。”杜即
于门外焚纸钱。妻又曰:“四人去矣。彼不忍违吾面目,三日后当治具酬之。尔母年老龙
钟,不能料理中馈。及期,尚烦儿妇一往。”杜曰:“幽冥殊途,安能代庖?望恕宥。”妻
曰:“儿勿惧,去去即复返。此为渠事,当毋惮劳。”言已,曰:“吾且去。”妻即冥然,
良久乃苏。杜问所言,茫不记忆。但曰:“适见四人来,欲捉我去。幸阿翁哀请。且解囊赂
之,始去。我见阿翁镪袱尚余二锭,欲窃取一锭来,作糊口计。翁窥见,叱曰:‘尔欲何
为!此物岂尔所可用耶!’我乃敛手,未敢动。”杜以妻病革,疑信相半。越三日,方笑语
间,忽瞪目久之,语曰:“尔妇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