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卷1至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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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
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
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
“今我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
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
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蜕委焉。大恸,抱衣悲哭。
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
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为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
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
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
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
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
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
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
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
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
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仆呼之曰:“四十千将
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余资置葬具而
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
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仙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则周为长,呼周
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一
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追之而
还,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
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取尔!其先世
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
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
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
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
悉怂恿之,计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
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
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堪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
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
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
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绝其饮食,弟来馈
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
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
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
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岩壑,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
成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
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
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
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
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几
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
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
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
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
与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亦不远。”
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
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
往。遥见一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
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
成即出,始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入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
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
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
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
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
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
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一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
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
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
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
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
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诪张为
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
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
弟家。弟见兄,双泪交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
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妪抱至。周曰:“此
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善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去。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
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
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
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
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
视,则砚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
家有点金术云。
新郎
江南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鞫一奇案: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
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
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
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
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妇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
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
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何往。由是遐迩访问,并无耗
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村人父益
悲,曰:“骸骨衣裳,无所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
为如是急耶!”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余,中心
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遑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
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不得已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即返,
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归至家,历述端
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使合卺焉。
灵官
朝天观道士某喜吐纳之术,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居数年,每至郊祭
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曰:“我两人莫逆,可以实告,我狐也。
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
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曰:“我几不复见子矣!
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不意灵官粪除至此,瞥为所睹,愤欲加
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溷中。神恶其秽,始
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凡百日,垢浊始净。
今来相别,兼以致嘱,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
徙。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王兰
利津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
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
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无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
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
口中出,直上入月中;一吸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
急掇于手,付王吞之。狐惊,胜气相尚,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
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某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世夙贫,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
从我游乎?”张唯唯。王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怪,附
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趋装,至山西界。遇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前
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甚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相酬报。张请
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
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
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
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
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而
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
归无路。适有一人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宿与张
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
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奇之,厚礼而送之。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赌不事生
业,其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荡
尽,将复寻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
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
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橐,赌益豪。益之狭邪游,挥洒如土。邑
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创剧,毙于途。
魂不忘于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
史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
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神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贺才邪荡,已罚
窜铁围山。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制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
以一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鹰虎神
郡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
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惟
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
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
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
毕,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王成
王成,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