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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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惹毕恭毕敬地道:“大多数同伴还是喜欢生吃。楚将军,烧熟了好吃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我没吃过生的,不过我想肯定比生的要好吃多了。你没吃过么?”
它道:“我吃不出有什么好吃。真奇怪,我听你们的那些女人说烧熟的有味道,可我却吃不出味道来。”
因为蛇吃东西全是吞下去的吧,如果我整口地吞下去,当然也吃不出味道来了。只是这些事我也说不清,轻声道:“其实烧熟吃和生吃也只是习惯,我们国中有些族也喜欢吃生的。”
我倒不是安慰它,岛夷就喜欢吃生的。在帝都时,我也曾去倭庄见识过,不过实在对那些切成薄片的生肉难以下咽。米惹倒像是有些兴奋,道:“真的?楚将军,你能告诉我你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么?”
我有些警惕,不知它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便道:“这个也说不清,怎么了?”
“真想到你们那儿去看看。”
我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已经攻破了那么多城池,难道没见过么?到处都相差不远的。”
米惹垂下头道:“不是,我想能在你们当中走走,亲眼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我有些语塞,米惹这种想法倒和一个帝国偏远地方想见见世面的普通人差不多,但这也太不可能了,一旦人群中出现蛇人,哪有不引起轩然大波的?只怕马上会有刀枪刺来。
突然,我猛地一惊,嘴里的一块肉也忘了咀嚼。
那个俘虏,那个百卉公主被我抓回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它到了前锋营里,会安然无事么?那时我刚回城便被毕炜关了起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曹闻道来看我时也没有说,但他对蛇人是深恶痛绝的,而前锋营可以说是帝国军中最痛恨蛇人的一支部队,联想到在江上曹闻道曾生吃蛇人的肉,那百卉公主会不会已经……
我想到这一点,一时惊得忘了吃东西,米惹在一边道:“楚将军,怎么了?不好吃么?”
不知它是公的母的,话语虽然还生硬,却有几分温柔。我心乱如麻,胡乱把饭和肉全吃了下去,道:“你拿去吧。”
恐怕……恐怕那个蛇人已经被杀了!不知毕炜是如何骗过木昆的,这样,明天他多半交不出百卉公主来,怪不得毕炜要派我来,在这等情况下,的确没有人再敢到蛇人营中来充当使者,而毕炜也要出机变了。我只觉背心冷汗直冒,衣服也粘在了皮肉上。
那蛇人一定已经死了。毕炜在万般无奈下,只能动用我这个对情况一无所知的人充当使者,而且还那么急。按理,木昆在东平城也呆了一天,来的那天他就该考虑周详了,却要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跟我说,那正是要让我没时间去打听情况。
想通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一直不太喜欢用计,但现在却切身理解到计策有时实在比刀枪更有效。如果毕炜实话实说,恐怕我也不敢来的,除非他用死来威胁我。但是我知道内情,肯定没有现在这么镇定,只怕早就被木昆看出端倪来了。一想到我请命而来,那时还以为毕炜是看得起我,自己颇为得意,现在却只有苦笑。
事已至此,我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米惹在一边整理着食盒,又道:“楚将军,你没事吧?”它的声音里带着关切。我不敢再走神,笑了笑道:“刚才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出去吧,我得睡一觉了。”
以前我以为这趟差事有惊无险,但现在才觉察到当中的奥秘。米惹一走,我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天实是一天热似一天,但我却象是一下掉进了冰窟中。坐了一会,镇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刚到门口,门外的两个蛇人喝道:“做什么?”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们殿下。怎么,不成么?”
这两个蛇人话说得不利落,恐怕连我在说什么都听不太懂,过了一会,一个蛇人才结结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话。”
木昆不让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道:“为什么?”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来来去去只是这一句,我被弄得毫无办法,看了看那边二太子的帐篷,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里面。因为害怕,吃饱饭后的一点倦意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幸好百辟刀仍在身边,坐在帐篷里,我紧紧抓着百辟刀的刀柄,想着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帐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发现,那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先杀了我再说了。
现在一味害怕是毫无用处的,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那么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刺杀二太子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毕炜作为文侯的亲将,肯定是知情的。邵风观在这事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他献夜袭之计,明摆着是给二太子上圈套,夜袭失败的话,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誉扫地,但夜袭可以说成功了,说邵风观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说不通。二太子发兵来救我们,未必在他的预料之内,也许,在他的计划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脑中又是一亮。对了!二太子的发兵一定大出邵风观意料之外,任吉本来只是助守箭楼,他实不该和二太子一块儿杀到蛇人营中来的,那恐怕是这条计策的最后一招。如果二太子不发兵,可能在城下就会被不明不白地干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袭的小队人数再少,仍可趁乱得手,那就可以说二太子是死于混战。没想到二太子居然会杀入蛇人营中,于是逼得任吉只能以身犯险,不惜与二太子同归于尽。现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营中,这消息也已传遍了东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来,或者救援不得力,那么毕炜就在帝君面前无法交待了。连起来想一想,毕炜现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于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恐怕我能战死的话,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换俘,蛇人一旦察觉,而二太子只消未到我军营中,那就逃不过它们的追击,所以才要用这地道吧。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着,想得头痛,“嚓”一声轻响,我将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雪,沁得皮肤也隐隐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铭文虽然看不清,但已是烂熟于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锋利无比,吹毛可断。在无尽的杀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么?只怕,连以诚待人都做不到了,现在,我也得用些诈术吧。
我冷冷地笑着。我不能让毕炜拿我的性命来换取功劳,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总也可以再升一级吧,总有一天,我能和毕炜平起平坐,到那时看他还敢不敢算计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又听到了木昆的声音:“楚将军,你没睡着么?”
我翻身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道:“木昆先生,你的这两个手下不让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来。它的笑声虽然依旧难听,但兴致看来要好不少。它大概觉得和我们打交道后,我们也并非是它们想象中的那种生番吧。它笑了两声道:“实在抱歉,我怕楚将军你有什么意外,好事成了坏事,才交待它们不让你出去吧。楚将军,吃晚饭还早,跟我出来走走吧。”
跟一个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但能出来透透气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着它走出帐篷。
蛇人的营帐设得很密。现在太阳已经西斜,阳光从一个个帐篷间照进来,平和安详。木昆带着我走到一个空地上,道:“楚将军,歇一歇。”
我拣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看着天空。天色蔚蓝,白云浮在空中,仿佛伸手可及。我长吸一口气,空气中只带着些青草的气息,倒没什么什么怪味。木昆在一边道:“楚将军,今天的天多好。”
它的话也温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浊气,只觉精神也为之一爽,却没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没什么两样。如果蛇人都象它一样,我们会不会与它们和平相处呢?我不知道。木昆却象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没有战争,那该多好。”
我猛地一惊,看向木昆。木昆的侧影在夕阳下虽然有些怪,眼神中却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战争?”
木昆无声地咧开嘴笑了笑:“我从来都不想有战争。有时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们就不能容忍我们有一块自己的地方栖息么?”
我看着天空,夕阳西下,金红一片,照得四野尽是异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们来攻打我们的。”
木昆摇晃了一下头,慢慢道:“我不知道。从孵化以来,我读过不少从伏羲女娲以来的古书,越读越觉得这场战争实在毫无意义。唉,楚将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有一个栖身之地么?”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鹫城,你们山都将军带兵将我们围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歼我十万大军,难道还是我们不让你们有栖身之地?如今你们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们手里,现在你却说这种话。”
木昆转过头看着我,我惊愕地发现它眼里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声道:“我也实在不知道。天法师告诉我们,你们是些毫无理性的怪物,抢夺了伏羲女娲留给我们的土地,现在我们该夺回来。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你们与我们没什么大的不同,也一样有喜有怒,有哀有乐,这样的战争是不是已违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听到它说过好几遍“伏羲女娲”了,记得当初在山都营中也听到“伏羲大神”的话,现在它虽然在说什么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驳,只是道:“伏羲女娲?那是你们的神么?”
木昆一听得我说起“伏羲女娲”,眼里也登时多了几分神采,道:“不错。那是我们的始祖,是两位伟大的神祗。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在远古,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那时这世界也都在我们两肢人的掌握下。直到后来出现一批野兽变来的四肢人,我们才被驱逐到深山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我就是木昆说的“四肢人”吧,只觉哭笑不得。蛇人的天法师真会信口胡说,木昆居然也会相信。但现在在蛇人营中,我也不敢惹毛它,只是道:“你说这世界是你们的,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世上全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有些生气,说话也没有太客气,木昆却没有恼怒,只是道:“我也曾对此事有疑,但天法师曾带我们拜谒圣域,在那里,有一些不知几千几万年前的石刻,上面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于伏羲女娲大神的事。楚将军,事实就是事实,就算你不愿相信,这也仍然是事实。”
它居然如此颠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现在你们营中,生死自然只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这些妖言来骗人,便是来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道:“楚将军,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将圣域中的一块石刻拓在这里,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并不大,木昆穿着士人的长衫,放在里面时自然看不出来。我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说这是我伪造出来的,我自然无话可说。”
我解开那小包,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斑斑驳驳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种染料。我抖开了,只见白绢上绘着一块尺许见方的图案,是一排人伏倒在两人跟前。那是从石刻上拓下来的,很模糊,但还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长着腿的人,正在向一个高台行礼。高踞在一个台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正是人首蛇身的!虽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人上身与人一般,下身却的的确确是蛇身,无论是谁都不能说那是两条腿。这块白绢上面尽是些苔藓,大概是木昆拓画时沾上的。
如果这石刻是真的,那么木昆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了?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昆低声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后却不得不信。楚将军,你现在也该信了吧?”
如果蛇人当初确是人类的主人,那么它们来攻打我们,是为了夺回原有的东西了?我被木昆的这一席话惊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厉声道:“楚将军,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从古书上看到,你们的帝都雾云城在远古时就是我们的京城,那时定也会有这些石刻,说不定现在仍能找得到。楚将军,日后你若有机会,不妨找找看。”
此时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认蛇人才是正宗,而我们人类却是后来夺取了它们的土地,这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我托着那块白绢,一句话也说不出,手却在不住发抖。
木昆道:“楚将军,你可以将这个拓本拿去。我想你们的老人可能依稀还记得有些传说,我不相信创世的伏羲女娲大神居然会在你们的传说中消失无迹。”
我将那白绢折起来,恨恨地道:“好。不过,就算这是真的,千万年前的事岂能作为今天的佐证?”
木昆又干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万年前的事,自然已经过去了,但你们也不要再说我们是些兽类,要说更像兽,我倒觉得你们四肢人更像些。”
它的话语已带着讥刺,我却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换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并排站在东平城的西门外,周围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辆大车上,也不看我们。
东平城的西门缓缓开了。一队人马走了出来,当先一骑却是邵风观。他身后也有一辆马车,车厢却是用布蒙着的。他在离蛇人还有一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高声道:“我军将战俘带来,你们快将殿下放过来。”
山都转过头看了看我,它眼里已满是怨毒,但又伸出一只手道:“来人,将……”
它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一阵混乱。山都一下停住了话,向邵风观喝道:“怪物!你们这等不讲信义?”
隔得百余步,我也见到邵风观有些不安,叫道:“我军并无异动,你这话是何意?”
这时一个坐着小车的蛇人上前来道:“山都将军,天法师有急使来到!”
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营中大概也是参军的角色,没有披战甲,仍是一身月白长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师?”
天法师的使者?我也一阵惊愕。这个名字我已听过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领,我转过头去看看后面,只见一辆车正在蛇人营中穿过,向前面驶来,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面坐的也是一个蛇人。
那蛇人大概赶得很急,一到山都面前便高声叫道:“天法师有令,任何人不得与怪物谈和,否则以反叛论处!”
这话不是很响,我距山都不远,听得这话却象是晴天一个霹雳,伸手要去拔刀,边上的蛇人猛地将兵刃对准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来,只是望向山都。
没想到直到这时候还出这个变故!
我盯着山都,山都也正看着我,这时邵风观在那边叫道:“到底好了没有?”
他没有听到这个天法师特使的声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风观身后的车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将他们放了!”
邵风观那辆车里多半是个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绝望,猛然间听得山都的这条命令,不由大喜过望,叫道:“快让开!”
那个天法师的特使也是一怔,这时叫道:“山都,你敢违抗天法师的法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