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青春 (共四部) 作者:王山-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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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在找自己的归宿。不过我们还要再碰碰运气。奉天似乎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陈成远远地望着周奉天的身影,感叹地说。
“谁也无法拯救别人的灵魂。奉天的魂,已经没有了。”边亚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白脸的时候,他也没有魂灵了。”
“他们的魂灵是什么?”陈成不解地问。
“凭着自己的力量,去争强称霸的心。”
周奉天见到陈成和边亚军的时候,非常激动。他紧紧地拉住他们手,嘴唇抖动着,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来。
陈成的喉头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么呢?哭朋友,还是哭他的灵魂?
边亚军和陈成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决定,陪伴着周奉天,哪怕就陪着他度过一个夜晚。人在孤独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实陪伴。特别是当他正一步步迈向自己的最后归宿时,有朋友在自己的身边,他会很乐观、很勇敢的。
天空布满了不祥的阴云,泪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从天上掉下来,浇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冰凉冰凉的。
边亚军在商店买了三只烧鸡,三瓶白酒和三块塑料雨布。
他们沿着德昌公路向北走,开始了痛苦的夜行。
前半夜,他们都沉默不语,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时候,周奉天问陈成:。陈成,星敏说你懂得星星。“‘”懂。亚军的父亲给我教授过星象学。“
“可惜,今天夜里看不见星星。”
“是的。老爷子给我上的第一课就是:阴天只有乌云,没有星星。”
“乌云过去以后呢?”“天空又会布满星辰。但是,它们已经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一夜之间,许许多多的星星陨落了。乌云,使它们失去了最后闪光的机会。”
周奉天沉吟了一会儿,又说:“王星敏比你的那个教师更懂得星星。”
“是的。因为她是站在云层的上面去看星空的,乌云没有挡住她的眼睛。”
“乌云是什么呢?”
“不知道。亚军的父亲说是政治,王星敏说是偏离历史的传统,而我却觉得它的名字叫命运。”
“我欣赏你的看法,陈成。人不能与命去搏斗,因为那是徒劳的。”
又走了很久,边亚军说:“奉天,有一件事我总想要问你,土匪和白脸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知道,在他们离开北京以后,你见过他们。”
周奉天踌躇了很久,才说:“我是见过他们,但是我立过誓,对他们的情况,绝对不向任何人泄露一个字。亚军,我必须遵守誓言。”
“奉天,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因为,白脸就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认识了他,我大概不会走在今天的这条路上。”边亚军的语调低沉、伤感,两只俊秀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绿光,“知道了他的归宿,也就是知道了我自己的命运。”
周奉天叹了口气,说:“好吧,亚军,我可以告诉你,他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归宿。那种消灭自己的方式,是令人羡慕的。”
“消灭自己?”边亚军不解地问。
“是的,消灭自己的方式很多,但归结起来无非是三种方式:改名换姓、脱胎换骨和结束生命。”
“他们选择了哪种方式?”
“最好的一种。”
下半夜,雨下得大了,他们也走累了。公路边有一大片高粱地,他们在高粱地的中。踩倒了一片高粱秆,铺上雨布,三个人头并头地躺下了。头上和身上盖着雨布,雨点落在雨布上,像敲鼓。
周奉天突然笑了,笑声很响。这笑声很像过去的周奉天。
“亚军,你还记得太行山上的那块大麻地吗?”
边亚军也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亚军,你给陈成讲讲,也许,他知道谜底。”周奉天笑着说。
边亚军又笑了一阵,才说:“两年以前,我们四个人跟着王星敏上了太行山。那天,也是深秋,也下着这样的雨,我们就像傻小子似的被王星敏狠狠地戏耍了一顿,折腾得我们好惨。
“那天,我们正在赶路,忽然下起了雨。当时,我们只带了一把雨伞,一件雨衣。王星敏说,用雨衣把大家的行李盖住,她打着雨伞在路边看着行李,让我们几个人钻到路下边的一块大麻地里去避雨。
“大麻长得很高很细,下边的叶子落了,上边还有很多叶片,整个一块大麻地就像一把伞。我们几个扔下背包就钻了进去。
“雨下了一阵就停了,但是,我们却怎么也走不出那块巴掌大的大麻地了。四个人就像进了迷魂阵的狗,东冲西撞,到处乱窜,昏头昏脑地在地里转圈子,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
“王星敏打了把红伞坐在行李上。她看看我们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出了一脸的眼泪。
“我们听得见她的笑声,看得见那把鲜红的雨伞,就照直向她走,但是总是走不到头,走着走着又兜开了I~1…T…。 再后来,就觉得前后左右都是她的笑声,四面八方都是红伞。
“顺子吓得直哭;宝安用刀子发着狠地砍大麻,砍倒了一大片;奉天机灵,干脆躺在地上不走了;我也躺下,忽然觉得王星敏是在天上,举着红伞,坐在大麻叶的尖上冲我们笑。”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成饶有兴致地问,“遇上鬼打墙了?”
“事后,王星敏说,我们四个人是被鬼迷了心窍。人一旦被鬼缠住了,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世界上真的有鬼?不可能!这个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陈成惊愕地问。
三个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
雨还在下着,高粱叶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那把伞呢?那把鲜红的伞在哪儿呢?”陈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三个人又都笑了。
“星敏说,等到我的灵魂不再被魔鬼纠缠的时候,她一定告诉我大麻地里的秘密。”周奉天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天快到了。”
天亮以后,他们分手了。边亚军和陈成要向北,去昌平县城;周奉天独自向南再向西,去香山。
他们约定,两天以后再见面。
陈成和边亚军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周奉天,直到他那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天空中,一大团浓黑的乌云从北面飘了过来。又缓缓地南去了。仿佛是紧紧地追随着周奉天。
望着那团乌云,边亚军问陈成:它就是命运吗?
不,它比命运更黑,因而也更惨。
14
那天的上午,周奉天死了。他的身上被刺了四十八刀,死得很惨。他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到了约定的时间,顺子没有来。他应该马上离开那里,但是他却一直在傻等,结果等来了几百名被仇恨和愤怒烧得发狂的老红卫兵。冲在最前面的人,是那个疯熊。
他没有抵抗。也许是来不及了,也许他根本就没想再抵抗,他不是一直盼望着到那个清静的世界去吗?
他甚至没有呼救,没有哀求,就一声不响地去了。
据说,那天上午天空很阴,下雨,现场上空聚集着大团大团的黑云,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天突然晴了。一缕耀眼的阳光刺穿了乌云,直射在他的身上。他闭上了眼,似乎心满意足地笑了。
还据说,那天上午疯子陈北疆在雨中伫立了很久。她神情严肃地眺望着雨中的远山,歪着头,似乎在仔细地谛听着什么,她听到了周奉天的惨叫声吗?没有人知道,不过,她听着听着,竞哭了。她哭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15
葬礼是在北京东郊的一个小火葬场举行的。他的父母、亲属都没有来,但是南北城的玩儿主、佛爷却来了一百多名。
周奉天穿了一身皱巴巴的新制服,显得十分拘谨、呆板。
他脸上的神情却很平和、从容,只是眉间微蹙着,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难道,到了那个世界以后,他还要再争强图霸不成?
在周奉天的身边,与他并排地躺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红袄绿裤,系着红头绳,脸上、唇上涂抹着浓浓的脂粉,显得十分喜气。她大概是和家里人怄气寻了短见,脖子上有很深的一道勒痕。
边亚军是在停尸问里发现这个少女的,令他十分惊奇的是,她竞和周奉天死于同一时问!他给了少女的家长一笔钱,把她搬到了周奉天的身边,然后认真地给她鞠了一个躬。他似乎心安了许多,在去天国的路上,奉天不再孤独了。
玩儿主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给周奉天鞠躬,给他的女伴鞠躬,然后抹着眼泪,抽抽鼻,表示悲伤。
哭得最惨烈的是顺子。他跪在地上,拼命用头撞着水泥地面,痛不欲生。
没有人劝慰他。
陈成没有给周奉天鞠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他一直想亲手杀死这个人,现在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是绝不会动手去杀他的,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
同样的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赵大夫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和离了婚的妻子也来了。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犹豫,按时赶来了。
他们郑重地给周奉天鞠了躬,然后就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呆望着那对赴黄泉路上的新人出神。赵磊目光干涩,冷静;他的前妻却突然哭了,伏在她前任丈夫的胸前痛哭失声。
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王星敏来了。‘她看见那个少女的时候,皱了皱眉头,然后径直走到周奉天的身边。周奉天似乎在对她笑,她也微笑着注视着周奉天。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像是对他诉说着什么。说完了,她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边亚军在门外边拦住了她。
“星敏,他在临终前有个心愿,希望你能告诉他太行山那块大麻地的秘密。”
“我已经告诉他了。”
“也能告诉我吗?”
“不能。因为你的灵魂,还没有摆脱开魔鬼的纠缠。”
“也许我明天也会像奉天一样的死掉,到那时,灵魂魔鬼就一起离开我了。”
王星敏突然抓住边亚军的手,哭了。
“亚军,你、陈成和周奉天,还有宝安、顺子,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死,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像正常人一样好好地生活。”从火葬场出来以后,玩儿主们分几路扑向城里,强烈的复仇欲望驱使着他们去杀,去砍。在以后的几天里,老红卫兵们为周奉天之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被凶猛的复仇浪潮打蒙了的老红卫兵,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了有力的反击。
新的一轮命运之战,又开始了。
这一年的年底,上山下乡的热潮席卷了北京城。老红卫兵和玩儿主们又都带着累累伤痕奔赴了广阔的农村。他们是知识青年,是共和国历史上的整整一代人。
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在未来的漫长的岁月中,在决定共和国命运的各个关头,他们之间,还要进行争夺命运的交战吗?
第六章
1
一九六九年。月初的一个深夜,一列特快客车从雁北重镇大同启动,风驰电掣般地驰向北京城。
两个目光阴沉、冷峻的年轻人在大同上了车,他们是陈成和边亚军。
一个月之前,陈成被分配到雁北最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插队落户。
山村只有十几户农民,却分配来八个知识青年。雁北高原的白毛风能冻死人,那年冬天的白毛风刮得最勤,再加上窑洞少、缺煤烧,生产队就分别把知青们安排在农民的大火炕上。
生产队长似乎有点儿怕陈成。他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张紧绷的嘴巴和阴冷的、居高临下式的笑,都使队长产生了讨好他的愿望。他的行李,被安放在一个中年寡妇的热炕头上。
那天夜里,朔风怒号,雪雾弥漫,陈成像只高原的孤狼,在村外徘徊了很久。
天一亮,他就把行李搬进了村北野岗子上的古庙。
古庙空旷而又冷寂,陈成把自己禁锢在这清冷的神仙之地,一个月内没有迈出庙门一步。不仅如此,在这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一个叫崔援朝的女知青每天给他送两次饭,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从没有说过一个谢字。直到有一天,崔援朝告诉她,她认识王星敏、她们是同学和好朋友时,他才第一次对她笑了笑。不过,他的脸很快地又阴了下来,说:“王星敏?我不认识这个人!”
一个月以后,边亚军突然来到山村。
两个人都很激动。四只冷酷的眼睛互相对视着,闪着幽幽的荧光。
站在一边的崔援朝吓得惊叫起来。
突然,这两条成熟的男子汉扑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厮打着,像两只久别重逢正要结伴远行的野狼。
崔援朝被感动了,给他们送来了罐头和酒。
你到我的这座小庙来干什么?
迎请你这尊神回北京。
北京?它把我像条狗似的轰出了门。
南北城的玩儿主公推你为老大,接替周奉天。我专程前来接驾。
下一个轮到谁去死,应该由抓阄决定。
干与不干都由你,不过,你也应该回去看看王星敏。
到了北京以后,他们在车站广场匆匆地分手了。分手时,边亚军似乎有些伤感:“陈成,你明天一定到我家来。我父亲病得很重,快不行了。他说,他很想你。”
“我一定去。”
“好吧,明天再见!”边亚军使劲儿地握了一下陈成的手,上公共汽车走了。
他们这一别几乎成了永别。二十年后再见面时,都已是鬓染微霜的中年汉子。
当天晚上,边亚军被捕了。安慧欣的父母控告了他。
几天以后,陈成作为北京市有组织流氓罪括动的首领,成为公安局通缉的要犯。
他像只孤魂野鬼似的四处躲藏和逃窜,终于混到了走投无路的一天。
2
凌晨三时,王星敏突然被惊醒了。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的心,搅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走出了学校。
山野中,阴风凄凄,月光惨淡。在灰暗的星空下,那道长城边墙像一条重伤的巨蟒,痛苦的扭着身躯,搅动着群山和大地,也搅动着人的心。
高高的烽火台上,隐约传来一声声凄厉的狼嗥。王星敏伫立倾听,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那嚎叫声悲怆、凄切,像是人在对着山川大地,对着星空,对着自己的心在倾诉。
王星敏登上了夜暗中的长城。
烽火台上有一个人,是陈成。他哭够了,也嚎叫够了,此刻,他非常平静,平静得残酷、吓人。
“你是来看我的吗?陈成。”
“我来看山、看长城、看父亲,也要看你。”
“以后呢?”
“去公安局自首,争取宽容。”
“陈成,我有点儿爱上你了,爱你的理智。”
“星敏,谢谢你。如果我真的还可以救药的话,那是因为有了这大山,这长城,有我的父亲、妹妹,还因为有了你。”
“心中有大山、有长城、有亲人的人,是有权得到宽容的。
陈成,我已经原谅你了。“
“星敏,我能吻你吗?” 。“陈成,这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我已经吻过大山,吻过长城,还希望能够亲吻你。
这会使我有自尊、有勇气的。“ 。”陈成,我同意。不过,你不能像吻城砖和山石那样吻我,我是人,是个女人。“
3
一九七O 年初,雁北西部一条战备公路的桥梁工地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工伤事故。
当时,一名北京知识青年正推着一辆装满石料的平板车从桥洞下走来。他刚刚走出桥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