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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血色青春 (共四部) 作者:王山-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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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婆娑起舞。 
  “狼去了,活下来的是孩子和老人。还有,这一沟的漂亮女人。”陈成说。 
  据说,钟伟光在那天曾经找过申金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他后来只说了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说,福春妈家里断粮了,几个孩子饿得起不了炕。 
  “福春妈是谁?”申金梅。 
  “……做饭女人。” 
  “你想从我们灶上周济给她一些粮食?” 
  “不……,我是说,过去,都是奎元给她们想办法,总能熬挺过去,以后……,”钟伟光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想解释和争辩什么,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 
  “以后,该挨饿了,还得挨饿;该饿死的,却能够活下来。”申金梅淡淡地说。 
  钟伟光是在牲口棚里找到南奎元的。当时,他正在给牲口喂料。他从料口袋里抓出黑杂豆和莜麦粒,一把一把地捧在牲口槽里。每抓一把,都留下半把重新放回口袋,然后再抓。现在,村里的饲料由他亲自掌管,因为必须维持到夏粮收割下来。 
  望着奎元饿得变了形的脸,钟伟光张了几次嘴才总算是把要钱建房的事说了出来。奎元阴沉着脸,看都没看他一眼,傲慢地扬起头,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踱着步子走了。 
  钟伟光手足无措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出牲口棚,他才嗫嗫着说:“南书记,他们说,娘娘沟不交出我们的建房款,就送你,去蹲大狱。” 
  “谁?”奎元一怔,站住了。他缓缓地转过身,眯起眼睛盯着钟伟光,然后,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这时,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那对金黄色的眼睛变成了青灰色,目光阴冷而又自信,勃勃有生气,像一头任重的头狼。 
(第四章第08节) 
                 8 
  陈成没有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那天就出事了。他后来说,那天,也该出事了。 
  从清晨起,一阵阵无定向的冷风就把大团的浓云往沟里赶。云暗天低,大白天昏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半上午时,天下飘落了几片雪花,云也消散了一些。 
  令人惊骇不已的是,这时,在娘娘沟的上空,竟悬起了一轮灰黑色的太阳! 
  宣红红对申金梅说,日黑而恶显,恶显而变生。娘娘沟要出大事了。 
  申金梅说,变不生则劫不转,劫不转则运不通。黑日或许竟是吉兆?我们只需以棉被盖头,一是装聋作哑充愣,二是小心提防着别被误伤着就行了。 
  这是两个挺明白的姑娘。但是,那天她们竟没有把自己的明白当回事。她们应该待在家里,但还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拿着铁锹上工去了。 
  在院门外,她们碰见了赶着一辆木轱辘车的陈成。 
  陈成神色严峻、紧张,他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后来什么也没有说,赶着车慢慢地走了。 
  申金梅的心里突然一紧。她看见,在木轱辘车的车厢板后面,放在一把打磨得雪亮的短柄钢镐。 
  陈成今天的活是往地里送粪。他应该拿粪钯子,而不是钢镐。 
  这天上午,奎元分派给知青们的活是在牲口棚前捣粪,带工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现在,开工已经很久了。 
  郭杆子和他手下的一伙壮劳力却一个也没有来。粪堆前,只有几个知青杵着铁锹呆愣愣地站着。 
  村街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家家院门外都站着人。 
  三五成群地不知在议论什么。有人用手向知青这边指指戳戳,目光鬼祟躲闪。 
  冷风打着旋。把粪末、草屑和沙土卷起来,没头没脸地往人身上扬。宣红红把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今天特别冷,身上不停地抖动。 
  陈成装满一车粪,赶着车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他回过头,看了看钟伟光,又看了看宣红红和申金梅,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赶着车走了,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在快拐过村街时,他又一次把车停了下来。他不再迟疑,向回跑了几步,大声对同伴们喊了一句:“你们别干了,快回去吧!天冷!” 
  没有人对他的这句话太在意,也没有人往回走。其实,这时他们即使听了陈成的话,走回宿舍去,也已经晚了。 
  从村南通向沟口的路上,一大群持刀弄杖的人气势汹汹地向牲口棚前的知青们扑了过来,领头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在他的身后,是全村的青壮村民。 
  宣红红看见这些人时,她下意识地向陈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陈成的车正在爬村西的那道陡坡。 
  第一次,她觉得,陈成此时要在这里就好了。 
  昨天夜里村里出了一件大事。赤脚医生兰女跑了,而且跑得诡秘、从容、彻底,夜深人静、里应外合,她带着娘和弟弟一齐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兰女要叛逃的迹象实际上早就暴露了,为此,娘娘沟上下齐心、全民设防,死死地封堵了她一年。就在她已开始回心转意,并且答应要远嫁“祖家”的时候。一家人却神鬼不知地悄悄地跑了。她们留给娘娘沟的,只有两眼连门窗都没有的空窑。而所有的家当以及门窗竟是在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拉走的。 
  那天赶车给兰女拉家当的人,就是陈成。没有人想到要问问他,都以为兰女有志气,还不起男方的彩礼用家当和门窗抵哩!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兰女家的东西拉出了沟。 
  娘娘沟又一次当了傻蛋。这一次,是被自己养大的姑娘和城里来的知青合着伙地耍了。 
  奎元得到消息时天已大亮了。他在空窑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就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郭杆子两眼血红,振臂一呼,立即就聚合了一群嗷嗷怪叫的青壮,群狼般呼啸着追出沟去了。 
  那天陈成早早地就站在了村街上,他似乎极欲要看到些什么。现在,他望着痛不欲生的村首和愤怒得四肢乱颤的追击者们,几分得意,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后来,他把他们称作“一群公鼠”,因饥饿和背叛而失去了理智。 
  在以后,陈成曾极力渲染兰女出逃的“历史进步意义”。 
  他说,娘娘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而兰女是第一个起意偷嫁并最终成功的女孩。她义无反顾地造了一次反,以青春美色换取生命,由山野逃向了城市。他说:我们应该礼赞文明。 
  一个18岁的花朵一般的女孩。为了果腹而扑向一个51岁的不安分男人的怀抱,这是一种文明? 
  不,他只有49岁,陈成分辩说,背弃饥饿和原始道德,难道不是文明吗? 
  兰女的出逃,是你一手促成的吗?笔者在20年后曾这样追问过陈成,并且明确告诉他我鄙视这种拉皮条行为。 
  陈成非常愉快地笑了:“拉皮条的是人类第一批信息工作者。真正起作用的是自然力。没有男欢女爱的需求,皮条客能硬捺着男女完成行奸做爱的过程然后再索取费用吗?” 
  “你的动机是什么?” 
  “观赏以及收取合理报酬,动机纯正得无可指责。” 
  “观赏?观赏蹂躏、摧残、诱惑、畸形婚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仇恨、坠落和疯狂?” 
  当然,这些行为和情绪都极具观赏价值,因为它们清晰地记录了文明的演进过程。陈成说:小孩子与人厮打,被打得鼻青眼肿,任何一位合格的父亲都会对儿子的伤情产生观赏愉悦并兴高采烈地教他几招;而混账父亲则会发怒而充当儿子的保护者,冲上第一线与人搏命。这是真正的人格堕落和人种退化。 
  陈成问笔者:“有两笼相邻的鼠群,一只笼子里因为食物充足老鼠个个膘肥体壮、踌躇满志;另一笼鼠则因饥饿而濒临死亡。这时,打开两只鼠笼的门,允许它们互相交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大概,饿鼠们会冲出笼门,冒死去争夺食物,然后被咬死?” 
  陈成得意地笑了,说:“老鼠们不会那么庸俗,它们的表现几乎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肥鼠那边由两只最雄壮的公鼠把守住笼门,放过前来寻食的母鼠而咬死对方的公鼠。饿鼠这边也由公鼠严守笼门,对那些难抵诱惑,起意卖身投靠的母鼠毫不留情地处以极刑。宁玉碎,不瓦全,状极惨烈。顷刻间,种群就毁灭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问陈成。 
  “我也不知道,”陈成阴郁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的高尚德操竟是一种趋兽性!而反过来,失贞失节如果能够延续种群改善生命,是不是就是一种完美的人性呢?” 
  我无语。 
  那时候,我们年轻、幼稚、惑于道德教化,每个人都有一些“公鼠意识。” 
  说这番话时,陈成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凄楚。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宣红红。 
  奎元的错误在不该让兰女去都督堡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本来应该派知青去,可公社来了通知,说是一天管两顿饱饭吃。奎元就摸着饿得走路打颤的兰女的头,叹了一口气,说:“去吧,去了就饿不死了。” 
  他自己打开了笼门。 
  讲课的医师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长了一口黄牙。 
  人丑,心却极热,特别是对这个聪慧而又美丽的山里女孩。晚上,他把兰女叫到自己住的窑屋。浑身上下摸捏了一遍,他愣住了,这姑娘。17岁了,竟连一次月经都没来过。 
  他给了她两斤粮票和两元钱,说:“拿去,买几个糖饼吃吧,吃饱了饭,你的乳房才会长出来。有了乳房,你就可以到城里去了。那里的男人会给你钱。” 
  兰女完全听懂了医师的话。她捏着钱和粮票苦苦思索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买了10个糖饼,连夜跑回了娘娘沟。 
  她本来不想再回都督堡了,钱和粮一赖了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娘躺在炕上,饿得连凉水都灌不进去了。弟弟弄了条腌黄萝卜在嘴里嚼,嚼成糊糊一指头一指头地往娘的嘴里填。 
  弥留中的娘一连吞进去五个糖饼,忽忽悠悠地又活了过来。她对兰女说,娘不死,娘冤着哩!一辈子相好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男人给娘买过糖饼哩! 
  兰女连夜又跑回了都督堡,郑重地对医师点了点头。 
  在那天夜里,兰女第一次来了月经,新鲜、热烈、汹涌,弄脏了医师的被褥,也把他吓得目瞪口呆。 
  兰女从容地收拾干净了自己,临走时,又向医师要了两元钱。 
  兰女见过血。 
(第四章第09节) 
                 9 
  就在兰女逃走之前的一个晚上,知青们正要开饭时,陈成把兰女领进了灶问。他给姑娘盛了一碗饭,然后,当着所有的人,他大声地问钟伟光:“你说心里话。这姑娘是不是长得挺漂亮?” 
  大家都停止了吃饭,惊愕地望着陈成和兰女。 
  钟伟光懵懂地点点头。 
  “那好,今天由我做主,兰女以后就算是跟了你了!” 
  陈成强横地说,“你可以打她,也可以杀她,便不许扔掉她,而且要想办法给她饱饭吃。” 
  “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不要……”钟伟光的脸涨得又紫又黑,脖子上的青筋拧成一个粗大的结块。他显得有些惶乱,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必须要!”陈成的神色突然变得凶狠、暴戾。“而且,她也只能跟着你!第一,她必须找个人家,求一口饭吃;第二,钟伟光,她救过你一条命;第三,你应该找一个正经女人,别整天在一个老卖炕的女人身上胡混,给北京人现眼!” 
  “陈成,你欺人太甚!”申金梅愤怒地尖叫一声,扑过去揪扯陈成,被他用胳膊一抡,远远地搡到一边去了。 
  陈成的目光仍凶狠地死盯着钟伟光的脸。“对那个老女人,你可以当妈供着,但不许上她的身!”她说。 
  钟伟光的嘴唇抖动的很久,才低低地吐出几个字:“陈成,我操你妈!” 
  陈成点了点头,随即,他的拳头重重地击在了钟伟光的面门上。 
  以后,关于兰女的事,他在知青中再也没有提起过。 
  似乎是在演戏,或者说,是某种预谋的一个必备程序。 
  进入娘娘沟的第一天夜里,陈成就认识了兰女。当时,他揪着兰女的头发把她拉进了男知青住的窑屋里。 
  他先去找了大队支书南奎元。奎元拒绝套车把受伤的知青送到都督堡去。“40里山路哩,沟沟坎坎,牲口有个闪失算谁的?全村人都指靠这几头畜生吃饭哩!”他懒得正眼看这个新来的知青,乜邪着眼睛望着天。天已经黑了。 
  “如果人死了,算谁的?”陈成怒冲冲地低吼道。 
  “谁死了算谁的。这沟里年年都死十几口子人,怎么死的都有,谁还给他们抵命吗?” 
  “如果死了一个北京知青,你这个当支书的,就得偿命!” 
  “操!” 
  陈成不再说话,愤愤地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站在奎元身后的民兵连长郭杆子和其他几条汉子也把叶形尖刀握在了手里。 
  谁也没敢动手。最后,奎元又低声骂了一句粗话,这一次是骂郭杆子,然后就带着陈成去找赤脚医生兰女子。 
  兰女家的窑里没点灯。陈成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时,只看见一个白花花的身子,竟一下子没分辨出她是男是女。 
  他想揍她。因为现在只能指望她去救人命了,她却只是一个未及长成的孩子。 
  走出家门很远,她才想起没带药箱子,又急惶惶地回去取。陈成当着奎元的面,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伤势最重的是钟伟光。他的两腿根叉处肿胀成一个巨大的黑紫色血团,像一只小足球似的悬吊在那里。表皮被撑鼓得又亮又薄,近乎透明,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绽裂开。一旦血泡破裂,内里的东西泄淌出来,作为一个男人,钟伟光这一生就完了。 
  兰女完全无用。她甚至不敢看,身子哆嗦成一团,使劲向后缩,两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陈成。她怕他再打她。 
  “你他妈的总是看着我干什么!”陈成怒骂了一句,抓小鸡子似的把她揪住,捺着她的脑袋往钟伟光的伤处凑。 
  当她的脸几乎都要碰触到那个血团时,她哭了。 
  “赶快给他治伤!”陈成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她开始操作。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眼睛也躲躲闪闪不知往哪儿看,一小瓶酒精全浇在了钟伟光的伤口上。 
  他惊天动地地惨嚎了一声,身子腾地从炕上横蹦了起来,随后又重重在砸回炕面。接着又蹦了起来,又是尖声惨叫。 
  几个人扑了上去,一阵拼命的扭扯厮掳,总算制服了他。但是,血泡已经开始破裂了。表皮上绽开几条缝隙,黄的、红的液体开始渗漏出来。 
  陈成叹了一口气,决定由自己动手。他拔出匕首,用酒精棉把刀刃擦了擦,对钟伟光说:“伟光,是死是活,全看你的命了。”说着,他一刀戳了下去,刀尖快速地钻进血泡的表皮,浓稠的浆液顺着刀身流淌下来。 
  他缓缓的拔出刀。但是,液体似乎被内里的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再向外流。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办法,又准备下第二刀。 
  这时,他的手臂突然被兰女死死地抱住了。他一怔。 
  兰女拼命把他推挤开。然后,他就看见兰女俯伏下身子,把脸贴近钟伟光裆部的血泡,开始用嘴向外吸吮积血天快亮的时候,钟伟光阴囊内的积血和体内的尿液都排流了出来,他安静地睡着了。兰女又接连给他注射了好几管针剂,消炎、止痛、强心、破伤疫苗,药箱里的存货几乎全都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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