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叹-余秋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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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感觉深合我意。记簇洲良多年前听说化京圆明园要复原,急忙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废墟之美,该文后来还被收人中学语文课本,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听我的呼吁。我并不是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声很大而文物价值却不高的亭台楼阁,复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遗址重新建造,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尽艰辛、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
相比之下,圆明园毕竟只是年岁不大的一组建筑罢了,而巴比伦古城如此“复原”,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鲁豫说,世界上凡是经济贫困、文化落后的地方,最容易用这种方法“复原”古迹。
回想我们一路过来,从希腊、埃及、以色列、约旦,一切古迹的所在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颓柱斜阳、古阶残刻,让人肃然起敬,从未遇到像巴比伦古城这样的修复方式,心中便略有舒慰。
忽然,我见到城墙砖有些异样,似乎有一些“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是五千多年前这里的古人用一种楔形的尖棒在泥板上刻写的字迹,是人类最早的文字之一,十九世纪中期被发现后几乎改变了历史学界对人类早期文明源流的认识。难道,'; .复原”当局把儿块真正价值连城的古物镶嵌在城墙中?鲁豫连忙拉来一位先生动问,结果让人发呆。原来,这种用最原始的力一式刻写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文句为:'; ‘感谢伟大领袖萨达姆于一大夕又二年复原巴比伦古城”。一连写了很多遍。
紧靠着“复原”的城墙不远处有一个丘陵,丘陵顶部有一座城堡形的庞大现代建筑,俯瞰着整个巴比伦古城遗址。正想拍照,立即有.人过来阻止,因为这是总统府。总统府我们这两天在巴格达城中已见过两处,其中一处光从围墙看就巨大无比,这是第三处。据有幸进去参观过的记者顾正龙先生告诉我,豪华不下于罗浮官,只不过墙上挂的画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罢了。
由此我猛然醒悟,为什么巴比伦古城遗址前会有那么多铁丝网。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巴格达
你们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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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复原”了的巴比伦古城回来,大家一路无话,而我则一直想着“楔形文字”。从城墙上见到的现代鹰品,联想到四五千年前当地古人的真正刻写。感谢考古学家们在破译“楔形文字”上所作的努力,使我们知道在这种泥板刻写中还有真正的诗句。
这些诗句表明,这片土地在四五千年之前就已经以灾祸和离乱为主题。例如,无名诗人们经常在寻找自己的女神:
啊,我们的女神,
你何时能回到这荒凉的故上?
女神也有回答:
他追逐我,
我像只小鸟逃离神殿;他追逐我,
我像只小鸟逃离城市。咦,我的故乡,已经离我太远太远!
这是四五千年前筋主班琶发出的柔弱声音。
顺着这番古老的诗情,我们决定,今天一定要找一所小学和儿童医院看看。
很快如愿以偿,因为这里的当局很愿意用这种方式向外界控诉对他们的轰炸、包围和禁运。
孩子总是让人心动。
我们走进巴格达一家据称最好的小学的教室,孩子们在教师的带领下齐呼:“打倒美国!反对男黔吞!不准伤害我们!萨达姆总统万岁!”呼喊完毕,两手抱胸而坐,与我们小时候在教室里两手放到背后的坐姿不一样。孩于们多数脸色不好,很拘谨地睁着深深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毫无笑容。
鲁豫弯下身去要前排一个男孩子拿出课本来看看,男孩子拿出来的课本用塑料纸包着,但里边有很多破页。老师在一旁解释说,课本的破页不是这个孩子造成的,由于禁运,没有纸张,课本只能一个年级用完了交给下一个年级用,不知转了多少孩子的手,你看破成这个样子还者阴卜么珍惜,用塑料纸包着。
这种细节让我们十分心酸,立即想起在约旦时听一位老人说,见到伊拉克孩子最好送一点小文具。我们倒真是买了一些,赶决到车上取出,每人发点铅笔、橡皮、卷笔刀之类。小小的东西塞在一双双软绵绵的小手上,真后海带得太少。
到操场一看,一个班级在上体育课,女孩子彩昵,男孩子踢球。我走到男孩子那边捡起球往地下一拍,竟然完全没有弹力,原来是一个裂了缝的硬塑料球。老师说,这样的破塑料球全校还剩下三个,踢不了多久。
我们知道,这是最好的学校,其他学校会是什么情景,不得而知,而在伊拉克,失学儿童的比例恐怕不是一个小数字。问过这里的官员,回答是没有失学儿童,只有少数中途退学。这话显然不真实,只要大白天向任何州、街口望一眼就知道。
我们离开小学的时候,就在门口见到两个男孩推着很大的平板车经过。桂平连忙把他们拦住,鲁豫赶过去一问,是兄弟俩,哥哥十三岁,大大方方地停下来回答问题,弟弟则去把两辆平板车拉在路边。
若悬河 这个哥哥头发微卷,脸色黝黑,眼神腼腆而又成熟,一看就知道已经承受了很重的生活担子。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他平静地说,父亲死于战争,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这个简练的回答使我们都沉默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圆珠笔,塞在兄弟俩的手上,想说句什么,终于没有开口。是的,孩子,你们可能都不识字,用不着圆珠笔,但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的祖先是世界上最早发明文字的人。在你们拉车空闲时,哪怕像祖先刻写楔形文字一般画儿笔吧。这番心意,来自你们东方那个发明了甲骨文的民族。
去儿童医院,心里更不好受。那么多病重的孩子,很多还是婴儿,等待着药品,而药品被禁运。病房的每张床上都坐着一个穿黑衣的母亲,毫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鲁豫想打开话题,l '; al 一位母亲:“这么小的孩子病成这样,你心里一定… … ”话没说完,这位母亲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鲁豫想道歉,但自己也早已两眼含泪。我们想给病房里的每位母亲留点钱,但刚摸出,就被医院负责人严同阻止。我只得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徘徊。走廊里,贴着很多宣传画,都以儿童为题材。一幅的标题是;“禁运杀害伊拉克儿童”。另一幅的标题是’‘记住”,画了一双婴儿的大眼。
我心中涌出了很多不同方向的话语,一时理不清楚。
我想说,许多国际惩罚,理由也许是正义的,但到最后,惩罚的真正承受者却是一大群最无辜的人。你们最想惩罚的人,公分浓拥有国际顶级的财富。
国际惩罚固然能够造成一国经济混乱,但对一个极权国家来说,这种混乱反而更能养肥一个以权谋私的阶层。
你们以为长时间的极度贫困能滋长人民对政权的反抗情绪吗?错了,事实就在眼前,人们在缺少选择自由的时候,什么都能适应,包括适应贫困;贫困的直接后果不是反抗,而是尊严的失落,而失落尊严的群体,更能接受极权统治。
有人也知道惩罚的最终承受者是人民,却以为人民的痛苦对统治者是一种心理惩罚,这也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推理。鞭打儿子可以使父亲难过,但这里的统治者与人民的关系,并不是父亲和儿子,甚至也不是你们心目中的总统和选民。
当然,也想对另外一个方面说薇话。你们号称当代雄狮,敢于抗争几十个国家的围攻,此间是非天下自有公论,暂不评说;只不过你们既然是堂堂男子汉,为什么总是把最可怜的儿童妇女推在前面作宣传,引起别人的怜悯?男子汉即便自己受苦也要掩护好儿童妇女,你们怎么正好相反?
以上这些,只是一个文人的感慨,无足轻重,想来在这个国家之外,不会有发表上的困难吧。
我想我有权发表这些感慨,以巴比伦文明朝拜者的身份。巴比伦与全世界有关,而眼前的一切,又都与巴比伦有关。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巴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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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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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教什叶派有两个圣地在伊拉克,一是纳杰夫( naj 劝,,二是卡尔巴拉(karbala )。很想去拜访,选了稍近一点的卡尔巴拉,在巴格达西南约一百公里处。伊斯兰教分为很多派别,最大的一派叫逊尼派,约占全世界穆斯林的百分之八十,其次是什叶派,主要分布在伊朗、伊拉克等地。这两派在选择先知穆罕默德接班人的问题上产生分裂,对峙至今已有漫长的历史,其间产生过很多仇仇相报的悲剧。卡尔巴拉就是其中一个悲剧的发生地.什叶派由此产生了对“殉教者”的永久性纪念。我们过去对什叶派知之甚少,因为中国的穆斯林绝大多数是逊尼派。但是自从伊朗什叶派领袖霍梅尼领导了“伊斯兰革命”,继而又爆发两伊战争,不能不对什叶派关注起来。
实际上,这是一个组织特别严密,热清特别高涨,斗志特别强健的派别,不可忽视。
卡尔巴拉市以两座清真寺为中心,其他建筑层层环绕,向边缘辐射。两寺都有闪光的金顶和圆柱形的塔楼,构成对称,中间提断~个相间五百米左右的广场。与巴格达不一样,这里所有的妇女都包裹黑袍,几乎无一例外。这使我们车上的几位女士突然紧张起来,赶紧下车找店铺购买黑袍,以免遭到意想不到的处罚。
辛丽丽小姐本来个子就小,被黑袍一裹就不知怎么回事了。鲁豫在背后声声呼叫:“丽丽,是你吗?是你吗?”想把她从拥挤的黑袍群中认出来,而丽丽双耳裹在里边,根本听不见,偶尔回头,还是看不到她的脸,只见一副滑到鼻尖的眼镜,从一圈黑布中脱颖而出。忽听眼镜下发出声音:'; .黑袍让我安静极了,真好】 ”
我们先要去市政府,申请在卡尔巴拉活动。市政府大门上方有沙垒和机枪,两个士兵一直处于瞄准状态。我们在机枪下大约等了一个刁、时,申请被批准,便赶到一座清真寺,请求以非穆斯林的身份进人。答复是,考虑来自遥远的中国,可破例进人围墙大门,却不能进人寺内的礼拜堂。
这座清真寺建于公元七世纪,后经几次重修。进人大门,只见围墙内侧是一圈回廊,无数黑衣女子领着孩子坐在地毯上,神态安静。黑衣月民背后,是碧蓝相间的彩釉高墙,高墙上方是金顶白云。这样的组合,从自谦的人到辉煌的天,一层比一层明亮,一层比一层高敞,对比强烈,真是好看。
记得有一位英国建筑学家锡劫丈,伊斯兰清真寺建筑体现了一种沙摸中的“绿洲文明”,我觉得很有道理。阿拉伯人早期,一直过着现在还能看到的贝都因.人刀各样的游牧生活。荒凉大漠的漂泊者在寻找栖息点的时候,需要从很远就看到高大而闪光的金顶,需要有保障安全和安静的围墙,围墙之内,需要有阴凉的柱廊和充足的水源。中间的礼拜堂,不管多么富丽堂皇,都是帐篷结构的延伸。其实直到霍梅尼在隐居巴黎郊区期间,还曾以一个真实的帐篷作为清真寺的礼拜堂。这种基本功能,使清真寺的建筑简洁、明快、实用,即便在图案上日趋繁丽也未能改变主干形态,为建筑美学提供了一个佳例。
我这一路过来,拜渴过埃及的萨拉丁城堡清真寺、耶路撒冷的岩石圆顶清真寺,还到约旦的皇家清真寺参加了一次完整的大礼拜,其他顷便参观一下的清真寺就更多了,大体上都保持着这种形态。但是相比之下,要数卡尔巴拉的这两座清真寺最符合始源性的“绿洲文明”旨意。其他清真寺已经过于城市化了,游客也太多,而在这里,基本上都是虔诚的礼拜者。
我们问了坐在回廊前地毯上的一家四口,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回答是每两个月来一次,就这样坐一天,念念《 可兰经》 ,心境就会变得平静。我看回廊内外席地而坐的一个个家庭,神情都差不多。寄身于战云压顶的土地,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苦难,但在金顶下的院落里坐上一夭,就觉得一切都可忍受了。然后,在夜色中,相扶相持回家。
他们很多来自外地,黑袍蔚镖刚也要走过很长的沙地。我们虽然未被批准进人礼拜堂,但两座清真寺的主管却一定要接见我们。什叶派在伊拉克没有当政,因此无法判断“主管”的宗教身份。他们的客厅都是银顶的,很宽敞,有高功率的空调,挂着好几幅总统像。
两位主管翻时及胖,精神健旺,抽着纸烟,会讲英语,讲话时不看我们,抬着头,语势滔滔。但他们没有谈宗教,一开口就讲国际政治,讲自己对总统的崇拜,官气飞扬。他们讲话的中心意思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国家,一是伊拉克,二是中国,所以西方国家眼红,但被伊拉克顶住了。
这时有位老者端着盘子来上茶,用的是比拇指稍大一点的玻璃盅,也不见什么茶叶,只有几根茶梗沉在益习氏。主管隆重地以手示意,要我们喝,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中国,有茶吗2 〃
我们假装没有听见,把脸转向窗外的云天。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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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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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格里斯河.从第一天凌晨抵达时见到它,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已经来了那么多天,到了非去认真拜访一下不可的时候了。
夜幕已降,两岸灯光不多,大河平静在黑暗中。没有汹涌,也看不到涟漪,只有轻轻闪动的波光。杂乱的岸草卫护着它,使它有可能不理会历史,不理会身边的喧嚣。也没有看到船。今夜人们对大河的惟一索取,是鱼。我们走进一家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鱼餐馆,其实是河滩上的一个棚屋,简单得没有年代。
鱼是刚刚捕捉的,很大,近似中国的鲤鱼,当地人说,叫底格里斯鱼。有一个水槽,两个工人在熟练地剖洗。他们没有系围单,时不时把水淋淋的手在衣服上擦一下,搓一搓,再干。
棚屋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石火塘,圆形,高出地面两尺。火塘一半的边沿上,有一根根手指般粗的黑木棍,半圆形地撑着很多剖成半片的鱼,鱼皮朝外,横向,远远一看仿佛还在朝一个方向游着。
石火塘中间是几根粗壮的杏树木,已经燃起,火势很大,稍稍走近已觉得手脸炙热。杏树木没什么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