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村 作者:聂茂 厉雷-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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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祥对我们说:“他奶奶地,不是吹牛,就没见过那么热的天。”我们不知道,他这样说是因为那天确实是创记录地热,还是因为那天村里发生的那件事。
那个夏天的暴雨真是吓人!
据村民罗爱玲回忆,当天中午,他们一家人吃了饭,躲在风扇下看电视,半晌,一家人睡着了。睡得正酣时,她突然被一个雷声惊醒了,确切的说,她是被“震”醒的。她说,黑雷就在头顶炸的,轰隆隆地很长一声,仿佛天上过了一辆火车,屋里的地都跟着颤抖。醒来之后,她就感觉到冷,胳膊上直起鸡皮疙瘩。往外一看,她慌乱起来。
院子里黑压压的,像夜色提前降临,厚厚的云压地很低,仿佛要碰到屋顶的瓦片。空气彻底地清凉下来,很快狂风大作,雷一个接一个地炸,闪电有些耀眼,茂密的梧桐树叶“哗哗”响成一片,夹着树枝清脆的折断声,麦草、油纸、垃圾在空中乱飞。狗不停地怒吼,鸡满院子尖叫。
罗爱玲赶紧到里屋穿了一件外套,喊醒睡着的家人。等她冲到外面收拾东西时,整个村子黑得就只能看见闪电,听到雷声了。
罗爱玲说:“当时我快被吓死了,亲娘啊!长这么大没见过那样的雷,也没见过那样的闪,就怕被劈死!双腿都打颤。”
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罗爱玲还没收拾好院子里的东西,几滴雨,响亮地砸下来,像耳光,恶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她和丈夫赶紧往屋里跑,可是跑的没有雨快。更急促的瓢泼大雨浇下来,就两步的距离。他们跑到屋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暴雨一下来,天也渐渐变亮了,十分钟过后,整个院子已经成了水塘,院墙上的排水孔仿佛没有任何用处,水直往屋里灌。罗爱玲赶紧找块木板档在门口,一家人拿水杯、勺子,把屋里的水泼出去。
但是,泼的没有灌的快。罗爱玲怀疑排水孔给杂物塞住了,让丈夫去看看,丈夫穿着短裤,走进雨里,水差点没了膝盖。丈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找到排水孔,排水孔是好的。丈夫打开院门,才发现门外都是水,没了排水孔,比院子里好不了多少。
刹那间,整个村子成了一片汪洋。
“就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雨点砸在身上,扯心地疼,就跟耳巴子扇的一样。”虽然过去很长的时间了,但面对我们,她仍然心有余悸地说,到最后忍不往还叹息两声。
根据目睹了现场经过的少年梁大雷的讲解,我们了解了事发当时的大概始末。
那是孟祥描述的太阳,午后,梁大雷到孟家找孟凡和孟智玩。母亲黄静不在家,两个孩子正坐在当门的凉席上懒懒地看电视,几本快做完的暑假作业胡乱的躺在地上。看见梁大雷来了,两兄弟出奇地高兴,因为父亲走后,没人管他们,他们常和他一起玩。梁大雷也是村里最会玩的孩子。下河、上树、钻玉米田、做弹弓、捉蛐蛐、抓知了、摸鱼、弹弹珠,他样样都行,甚至还经常偷西瓜、葡萄,没被抓到过一次。这些,孟家两兄弟都跟着他尝试过。
大中午的天,外面一个人都没有,梁大雷来找他们准没好事情做。起初,他们在孟家玩了一会,三个孩子都觉得没意思。孟凡提出来去偷西瓜,三个孩子把大门一锁,跑向田野。
在西瓜田里,他们摘了两个西瓜,被看瓜的发现了。看瓜人扯着嗓子,大叫一声,追出来,他们撒腿就跑,跑进玉米田,玉米长地很高,比最高的梁大雷还要高出一头,躲进玉米丛,看瓜人根本找不到他们。
他们把西瓜分着吃掉了。
就在那个时候,罗爱玲所说的那场暴雨来了。
一开始,天太黑,三个孩子像丢了魂一样蜷缩着身子,抱在一起。孟智浑身打哆嗦,哭出来,不停的叫“妈妈!”天亮一点的时候,也是大雨滂沱的时候,他们冲出玉米丛,沿着玉米田中间的小路,一溜烟地往家跑。雨点“劈啪”砸在身上,衣服全湿了,雨水从头顶漫下来,让他们睁不开眼。
远远看过去,田野上,白茫茫一片的雨,密密麻麻一片玉米,听到的只有无数的雨滴打在无数的玉米叶上的“嚓嚓”声和时起时落的雷鸣,仿佛一片宏大的战场一样,一切的一切都被掩盖,被吞没。
田间的道路上,雨水已经积得很深。看不清道路,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撮露出的草尖,但是梁大雷说,他当时什么都没注意,就只顾着往前跑了。本来他是跑在最前头的,孟家兄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着让他慢点跑,等等他们。三个孩子当中,梁大雷的胆子最大,孟凡和孟智看他不理会,边跑边哭,孟智嘴里还不停地叫“我的妈呀!”
跑到半路,梁大雷鞋子突然甩掉一只,他慌忙回去找鞋子,找鞋子的当口就看到两兄弟从他身边跑过去,梁大雷说孟凡当时是抓着弟弟的手的,他怕弟弟跟不上自己,就拉弟弟一把。正是那两双小手!孟凡应该是爱弟弟的,爱得很深,不然他不可能把弟弟的小手抓的那么紧,如果不是抓得那么紧,弟弟或许就不会死。
梁大雷说,他找到了鞋子,正蹲在地上穿鞋,嘴里还振振有辞地骂着:“这两个小X养的,也不等我了。”突然就看到,在他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孟凡一下子就陷进水里,仿佛水下有什么怪物,一口吞了他。因为太突然,他都没有来得及放开弟弟的小手。紧接着,孟智被拉倒了。从头开始,整个身子瞬间就消失了。
说到这里,小小的梁大雷哭了。一边抽泣,一边和我们比划着当时的情形。
梁大雷脸色苍白地说,他当时吓坏了。半天不敢动一下,等他醒过神,他胆怯地跑过去,看见水面上冒着一串气泡,他急忙把手伸进去,可是什么也抓到。慌张的他拔了根玉米秸,往水里一放,瞬间就没了,他又看到气泡从水里剧烈地冒出来。这个时候他的后背已经凉了,完全没有意识,惊恐的他撒腿往村里跑,边喊边大声哭嚎:“淹死人了!淹死人了!”声音却被雨中的玉米丛完全覆盖了。
他回忆时,显得有些后怕。我们想,他应该后怕,如果不是鞋子掉了,那么最先淹死的必将是他。
年纪小小的梁大雷,那个时候就是村里人人皆知的“万能猴(当地方言:不良嗜好特别多的孩子)”。由于父母都在外打工,跟着爷爷奶奶住,没人管,没人问,他就像个“野孩子”,除了前面说的那些劣迹,依仗着比同龄人个子大,他在村子里经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没人能打得过他。他成为村里的“蛮子王”。
平时在家的时候,孟凡智是绝对不允许孩子跟梁大雷耍的,就有一次两个孩子跟着梁大雷去摸鱼,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回家,一身全是臭泥。孟凡智十分生气,罚他们在地上跪了半个小时。而孟凡智出去打工后,尽管就在不远的徐州,一般却两三个月才能回家一次,黄静的话两个孩子又不听,于是孩子也成了脱缰的野马,跟着梁大雷到处跑,野性一点点滋长起来。原本孟家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孟凡,一、二年级都是三好学生。跟了梁大雷后,上三年级的时候,考试便变得不及格。
可是梁大雷没有死,他很幸运,或者他本不该死。孟家的两个孩子更不该死。因为,每一个天真萌动的孩子都是有权利活着,未来的世界,漫长的一生在等待他们去体验,去经历。然而,孟家的两个孩子却毫无意义地死了。像两朵花蕾,还来不及开放,就凋谢了。
有时候也许有人会觉得,在少年时就死去,应该是一种幸运。仿佛一枚枕在母亲膝盖上做梦的果子,梦境全是母亲的温暖,是父亲的慈祥,没有任何生活的困扰,没有任何苦难,只有一个水晶伴般的梦境。那样的死亡阻止了真正的生活即将压过来的重量。那是真正的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什么也不用带走。许多人曾经在长大以后,幻想一场年少时的死!
然而这种想法于孟家孩子不合适。尽管活得艰难,但生的欲望是一种本能。他们来不及挣扎,就那样赤条条地来了,又赤条条地走了,什么也没带走,却带来了亲人的伤痛。
尤其重要的是,在孟家两个孩子的水晶般的梦里,是否真的会梦见父亲的慈祥?父亲离他们突然远了,或者他们在梦境里一直眺望父亲,却看不清父亲慈祥的面容,那样的梦本身就沉重地压在稚嫩的神经纤维里。那是生活已经给他们带来的生活的真实和梦境的压力。
“两个孩子来过这世间一趟”
梁大雷从玉米地大喊着一路跑出去,直到扑进了村子,才见到人。瓢泼的大雨中,却没有人出门来搭理他。人人都知道,他是喊“狼来了!”的孩子。没有办法,梁大雷窜进村长孟凡明的家。
村长孟凡明当时正在睡觉,接到消息后,他从床上跳起来,看着梁大雷那煞白的脸,他感觉事情不妙。立刻组织人赶去玉米地,另外派一个人到孟凡智家。
事隔一年,当我们采访年过半百的孟凡明时,当时的一切他还历历在目。他说:“不能忘,怎么能忘呢?那是我的两个亲侄子!”说着他点着一支烟,眼里含着一颗老泪。
从他家里我们得知,孟家有四兄弟,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年近八旬,孟凡智是最小的弟弟。母亲老来得子,五十一岁那年生了他。因为是老幺,所以家里人从小就疼他,到后来他有了儿子,一家人也更疼孟凡、孟智两兄弟。孟凡智是个有头脑的人,村里有占人口43%的农民工,近九成跑到外地打工,他却在徐州和别人一起做馒头生意,生意很好,一年下来,能赚到近两万块。
很长的时间孟凡明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向我们诉说了当时的情况。
他是和几个留在村子里的男人跟着梁大雷去的,走到村口,正好遇见冒雨往家赶的弟媳妇。黄静这是从玉米田里来,她是一个那么勤快的女人!男人不在家,吃了中饭就下地干活了,那个时候连孟祥那样的男人都待在家里的。
黄静一头撞见大哥带几个男人,很是纳闷,当即说:“呦!哥,这么大的雨,你还出门呀?”孟凡明没有向她说明情况,只是沉重地“嗯”了一声。梁大雷看着黄静刚想说话,被孟凡明狠狠地瞪了一眼,话又咽下去。黄静没有在意大哥的表情,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两个孩子还在家,下雨也不知道收没收东西。”
听着弟媳妇的话,孟凡明心里仿佛装了块大石头,眼泪就流出来,只是雨太大,泪水就看不清楚了。再者,他当时也不能十分确定那梁大雷的话是不是可靠,他打心里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黄静走后,一群人匆发疯般地赶去玉米田。
梁大雷领着孟凡明他们到事故发生附近,不敢再往前走。而孟凡明的脑子里突然一个念头闪过:那个地方有一口机井!
机井大约有5米深,60厘米的口径,是两年前挖的。当时也是孟凡明负责的工程,用来再干旱天气里浇庄稼的,而后来并没有建设相应的水渠,整个工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机井却留下来,这片农田上有5口同样的机井,平时井口都是用石板盖住的。
想到机井,孟凡明的心里更加沉重,他几乎肯定了梁大雷的话,立刻让人小心地寻找机井的位置。一群男人,手拉着手,用脚在水里一点点地试探。一个男人终于找了井口。
天啦,井口是开的!
孟凡明立刻让一个胆子大的男人下去看看。男人叫孟大宝。
孟大宝告诉我们,当时他用绳子绑着胸部,旁边几个人拉住他,把他一寸寸地放到机井里。水漫到他胸口时,他突然叫了一声——他的脚碰到什么东西,仿佛是一只脚。那是孟智的脚!他让拉绳子的人放绳,整个人没进水了。顺着孟智的腿,他往下摸,抱到孟智的腰,然后拉了一下绳子,上面的人把他和尸体拉了上来。
孟智的尸体被拖出水面的瞬间,大家都吃了一惊。孟智是倒立着溺水而死的,两只胳膊紧紧抱着孟凡的头,孟凡在下面也紧紧抱着弟弟的头。所以当孟智被拖出来时,孟凡也露出水面。两个人是连在一体的。孟凡明掰开两个侄子的手,在他们的脖子上看到清晰的淤痕。
孟家两兄弟死亡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不胫而走,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雨吞没了两个孩子,从此在村子里将再也看不到孟家两兄弟的身影。
村子的生命是一个整体,两个孩子死了,村子伤残了!村子只是产生一个缺口,却永远不能愈合。
当地农村的观念里孩子是重于一切的。在所有的问卷采访中,只要有孩子的农民,说到出去打工为了什么时,回答都有“为了孩子”,而且是第一位的。在传统的农村文化里,孩子传宗接代,家族香火鼎盛的思想根深蒂固,那也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受教育欲少,地区越落后,这种思想越深,在所有的思想里占的比重也越大。
对于孟凡智一家同样是如此。他之所以出去打工,妻子之所以那么拼命的劳作,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多读些书,将来更有出息些,生活得更好些。孩子好,比什么都好。从两个孩子的名字,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夫妻两个对儿子的爱——夫妻两个把父亲的名字拆开,为他们两个命名。可是两个孩子突然就走了,生活的希望和一切寄托在瞬间消失,家庭存在的原动力没了,心脏没了,而由于计划生育的实施,黄静已经不能够再生孩子,那么两个孩子带来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黄静垮了,孟凡智垮了,孟家也垮了!
村里的人说,黄静看到两个孩子的尸体的时候,哭天喊地,昏死过去,醒来后再哭,再又昏迷过去,后来,便再也没见她笑过,她的精神状况也出现问题,极度忧郁。
我们见到黄静的时候,她依旧没有从当年的悲哀中走出来。身体和脸庞不正常地浮肿,皮肤白得没有血色,眼睛干涩,走路缓慢,仿佛没有一点力气。
面对着我们,她像祥林嫂一样地念叨:“我怎么就没想到,那么热的天两个孩子也会跑出去的。”
她的声音很低,声音不停地颤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闪烁,没有目的地打量四周。接着她又说出毫无逻辑的零碎的语言:
“好好的机井就没有盖子了!”
“小凡今年都该上初中了,庆庆也要读三年级了。”
“为什么淹死的是我家的苦命的孩子。”
“我就在他们跟前都不知道,我真该死。”
从她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我们能够了解到,那个机井距离他们家的玉米地并不远,而她赶回家的时候,甚至从那口机井旁边过去,她不知道水下面躺着自己的孩子。她没和我们说几句话就哭了,只是哭,没有眼泪。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而孟凡智那天从徐州赶回家里,整个人也都傻了,悲伤让他变得机械,变得麻木,变得苍老。他拾起戒了几年的烟,开始酗酒,徐州的生意也不干了。对于儿子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2004年的春节,当梁大雷的父母从外地打工回来,孟凡智带了一把菜刀,跑到梁大雷家里,声称要砍死梁大雷和他的父母。梁大雷的奶奶说,儿子肩膀上挨了一刀,至今还留着一道长长的疤痕。孟凡智因此被拘留了半个月,还罚款8000块钱。我们没有见到孟凡智,他又打工去了,因为家里的积蓄早已经用完了,这一次他出了远门,跑到无锡去了。也许,此番去打工,不是在乎赚钱,而是为了逃避,逃避家,逃避死亡的阴影。
此时的孟家早已破败不堪。
据了解,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