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 ⅱ作者:马伯庸-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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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子道:“我也是。”颜政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推和敲都不好,应该用砸。僧砸月下门,大半夜的不砸门别人听不见啊。”
“那还不如僧撞月下门。”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还会僧炸月下门呢。”
三个人都笑了。二柱子看气氛已经缓和了,挠了挠头,对罗中夏说:“罗先生,刚才……呃,真不好意思。”
“这事跟你又没关系,是那个白眉毛的问题。”罗中夏气哼哼地说,熔羽看他的那种鄙视眼神,居高临下而且十分露骨。
颜政递给他一瓣苹果,纠正道:“是那个白眉毛哥们儿的问题,然然小姐还是很可爱的。”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视线投向无法看见的另外一节车厢。“我原来以为失明的少女都是瓷娃娃型的,想不到然然小姐这么开朗,真是个身残志坚的好同志。”
“比起她哥哥来,性格真是好太多了。”罗中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吭哧一声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要被这样的人保护到永欣寺,想想都觉得绝望。”
二柱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拼命斟酌了半天才说出口:“呃……其实,其实你们有些误会。熔羽哥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有时候不太懂得和人相处。”
颜政摇摇头,“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不好。”
“他对罗先生发脾气,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认识字少吗?”
“差不多吧。”二柱子有些犹豫,“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其实熔羽哥从小就出类拔萃,而且事事争先,韦家上下都觉得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觉得以自己的才能,普天之下唯有李白的青莲笔才配得上。即使青莲笔不曾现世,自己也必会得到其他的名笔。不料当他参加上一次的笔灵归宗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只得了一支严羽沧浪笔,大出所有人意料……”
“我明白了,他一直视青莲笔为自己的禁脔,现在反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得手,心理失衡了吧?”颜政露出一副洞悉真相的表情,双手抱在前胸,“这种事很常见,我一个白领朋友一直暗恋公司前台小姐,觉得自己志在必得,结果人家根本不甩他,最后找了一个黑车司机。他那天也是这副嘴脸。”
“笔冢吏一世只有一支笔灵在身,他既神会了沧浪笔,便没有机会再拿别的笔了。那次会后,据说熔羽哥消沉了好久,还搞出一场风波。一直到前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但熔羽哥很强的,我奶奶说沧浪笔是诗笔的克星,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那我最后那句,可还真是伤了他的心呢。”罗中夏禁不住幸灾乐祸,全无同情,反而有种无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为难地说:“我是想说,熔羽哥性格上有点问题,可人还是不错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颜政和罗中夏异口同声地嚷道:“谢谢,不必‘以后’了。”
历经十几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在晚上十点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洋魔都”——上海。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杀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离出站口不远的广场广告牌下等待着熔羽、熔然两兄妹出来。
“接到他们以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中夏问,同时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带太多东西。虽然已经是九月份,可上海仍旧很闷热,潮湿的空气暗藏杀机,如同一只隐形的吸血鬼,把他身体里的盐分与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来,顺着额头、脖颈和脊梁滑落。远处的站前广场人头攒动,似一只正在不规则蠕动的黑色阿米巴变形虫,平添了几分躁气。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彼得师傅交代过,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长途车去绍兴。”
“希望一切都会顺利。”罗中夏摸摸前胸,青莲笔似乎还未从那场打击中恢复过来,安静地潜伏着。
颜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皱皱眉头,对罗中夏和二柱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一本绍兴旅游地图来。”说完他把包搁到地上,越过两个兜售旅游信息的大叔,直奔远处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叫卖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他只好对着话筒大喊:“熔羽哥吗?你们下了车没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去接你们!”他跟罗中夏说:“你看一下包啊!”然后举着手机往出站口跑去。于是罗中夏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中央,到处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罗中夏悚然一惊。
“房斌先生对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削男子冲着他惊喜地问道。
第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
彼得和尚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洞门刚刚开启时射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黏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内庄现在已经大乱了吧,他们搜村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不过速度一定不快,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自己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呢。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内藏笔灵,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讽刺的是,藏笔阁虽为山岳之重,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支笔灵。真应了那句墨菲法则:“规则的严格程度和它被破坏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阵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临终信笺仍在,而胸内已是如万蚁攀附而上,蚀心噬肺。他虽与韦定邦有父子情分,却恪于某些缘由从不曾得到过承认,自己甚至一直被视作韦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门。如今因果未解,韦定邦却横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放声大哭,还是该坚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举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光头,暗诵了几段佛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扶着墙往洞内走去。
黑漆漆的洞内空气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毕竟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开启。彼得和尚心中无限感怀,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洞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洞深处,而且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彼得和尚只偶尔抽几根烟,今天早上去族长家时没把打火机带在身上,无法点火照明。不过他记得当时带他进来的长老对他说过,笔灵唯心以求,老子有云“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阁内不举烛,恰是为了阻断俗念杂想,纯以心灵求索。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支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
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支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当然,彼得和尚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希望能够在藏笔阁内找出一条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测自己大概是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地面上石板铺地,尚算平整,墙壁上却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着墙壁走了片刻,忽然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阴刻文字。
彼得和尚虽然目不能视,但凭借手摸也能感觉到这些字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强,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这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一变而成狂草,颠荡跳脱,在墙壁上纵横交错,如布朗运动。仅凭指摸很难辨认这些细致的变化,更不要说读出内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费心神,径直朝前走去。
甬道长约三十米,壁上文字风格变了数次。彼得和尚闭目缓步前行,忽然发现两侧墙壁开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经走到头了,于是沿着右侧石壁摸了一圈,最后竟回到甬道入口,于是判断自己置身于一个五十多平米的椭圆形空厅之内。空厅的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具笔挂,上面悬着几支毛笔,独缺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
空厅的四周除了进来的甬道以外,至少还有十几条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里面都很深,看来是通向别处的。彼得和尚出于谨慎,暂时没有贸然迈进去。
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氛围,呼吸也有规律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感觉溺水一般。长老说得不错,视力被剥夺以后,反而更容易让人沉下心来静思。
藏笔阁除了收藏笔灵以外,还用来考较韦氏族人的能力,那么必然不会仅仅只是迷宫这么简单,肯定隐藏有什么暗示机关,唯有破解者才能继续深入。既然秦宜能闯入藏笔阁且盗走两支笔灵,显然是成功破解了这个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当然也有机会。”
彼得和尚涌起一股争胜之心,已经犯了佛家我执之戒,不过他不在乎。他“环顾”四周,发现空厅墙壁上仍旧刻着铺天盖地的文字,这些字和甬道中一样,有篆有草,有楷有隶,不一而足,而且变化无方,全无规整,也无句读。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来,有些字却漫漠难辨。
“难道暗示就在这些文章内?”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边恰好摸到几句像是诗文的部分,细细辨认,乃是“京师诸笔工,牌榜自称述,累累相国东,比若衣缝虱;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这是欧阳修《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中的几句,恰好缘着其中一个洞口的边缘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记得此诗前四句是“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明明赞颂的是诸葛家人,居然出现在韦家藏笔阁内,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隐去“诸葛高”,只从“京师”起笔,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说的全是制笔之法,但未必不可解为辨识藏笔的方向。“虚尖”或指洞内似有路实则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为一条直路到头,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觉得每一种都似是而非,难以索解,只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还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书写着“伯英不真,点划狼藉”,下一段却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这四句俱引自孙过庭的《书谱》。
彼得和尚虽然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疑问却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国书法名人张芝,元常指的是同时代的钟繇,这几句话说的是张芝擅长草字而拙于楷书,钟繇擅长楷书而拙于草字。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用楷书写张芝两句,用草书写钟繇两句,未免忤逆得太过明显,不知是什么用意。
只是一个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厅里可是有数十个洞口呢。何况甬道内还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内藏玄机。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几年工夫——更何况现在无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彼得和尚知道顺着这种思路必然不成,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摸惯了粗糙岩面的锋边利角,手掌甫一触到光溜溜的肉顶,一阵柔软的舒畅感自掌心传来。自己明明身处黑暗中的困局,心里却没来由蓦地想到《天龙八部》里在西夏冰窖的虚竹。
“只是不知我的梦姑何在。”彼得和尚又想起陈年旧事,不禁一阵苦笑。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响动。响声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却异常清晰。
“洞内还有人?”
彼得和尚惊觉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他连忙屏气细听,黑暗中看不到来者身形,只有两对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橐橐之声。奇怪的是,彼得和尚却没听到对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有呼吸。虽然屏气可以忍于一时,但既然来人脚步声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气息?
也就是说,来的并非是人类。彼得和尚飞快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是笔童。”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彼得和尚用了一个潜字诀,把身体屈起来平贴地面朝空厅中央游去。笔童炼自毛笔,体长硬直,不易弯腰,尽量让自己放低身体是普通人对付笔童的一种办法。
两个脚步声从两个方向逐渐逼近,彼得和尚丝毫不慌,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一口气游到空厅中央。脚步声也循声追来,彼得和尚来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笔架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对方身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彼得和尚虽不入韦家族籍,对于韦家笔灵种种掌故密辛的了解却不在任何人之下。与专拿湖笔炼笔童的诸葛家不同,韦家专炼的是安徽宣笔,是除了湖笔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韦家始祖韦诞所创。韦家向来看不起诸葛家的湖笔,觉得湖笔不过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残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汉代的宣笔根正苗红。
宣笔笔童比湖笔笔童还要刚硬率直,正面打起来不会吃亏,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柔韧度不够,难以灵活转圜。古笔多是如此。只是韦家碍于颜面与自尊,从不肯屈尊使用湖笔,不能杂糅二者之长。
彼得和尚于此节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两个笔童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击,更不懂匿踪偷袭。于是他施展出轻盈步法,往复跳跃,一时间空厅内声响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传来砰砰砰砰的脚步声,让本来就呆头呆脑的笔童无所适从。
他的这套步法不是源于中土,而是当年看美国拳王阿里比赛录像时候从阿里“蝴蝶般飞舞”的跳动中领悟而来的,为此彼得和尚还特意给起了个名字,借用了天龙和EVA的典故,叫做“凌波丽微步”。“凌波丽微步”的要点就在于:一步数响,以声动人,让对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声音上来,从而忽略攻击者真正迈步的攻击方位。以声掩步。
宣笔笔童目不能视,靠的恰好是以声辨位。若在平时,即使是地上一只蚂蚁叼食,笔童也能听个差不离,彼得和尚若想隐蔽身形蒙混过去那是万无可能。不料彼得和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满处噪声,笔童的超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