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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棺记-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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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鲁先生所遇病家,实在是他成名后的三大稀奇。

    主人不接,只派个小佣人,已经是一稀奇。鲁先生居然肯给面子随佣人深夜出诊,是第二稀奇。奔波终夜,到得病家却无主人迎接,是第三稀奇。

    换做平常人物,或许早已经勃然作色,找茬挑刺,甚至摔手而去;偏这鲁先生涵养深厚,脸上并不介意,只随了老刘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早有仆妇在厅堂备了热茶早点,伺候毛巾。这鲁先生也不肯坐,含笑道:

    “想是病人不安的紧,还是先看看脉,早饭不忙。”

    老刘陪笑:“我家七爷、七娘子说了,请鲁先生先用早饭。”

    鲁先生:“我和先金老太爷本是二十年的交情,在他小辈面前,这客套,不讲也罢。你且带我去看脉。”

    老刘喜不自禁,忙嘱咐仆妇“点心茶水先热着”,侧身前行,径直引了鲁先生,到了杨珠内室。

    进得门去,方才的诧异又增了几层。

    杨珠内室,只有三间小小地步,两明一暗。床榻占一间,书房占一间,中间是待客的堂屋。也没有多少人可以来这堂屋,因此陈设竟是不多。所谓书房,不过是杨珠刺绣针黹所用,金七便有几本闲书,也是丢着不看的。

    鲁先生一进门,便见当中地上,门板上铺了被褥,躺着一个人。

    有床榻不睡,却躺在地上,本就甚是古怪,更怪的是,这人身边两侧,各自半跪了一人。不是别人,一个是金七,一个便是杨珠了。两人看见鲁先生进门,嘴里忙着招呼“世伯”,却并不起身,还是半跪着。

    原来金七、杨珠二人的手,是被那睡着的病人,紧紧抓住不肯放松,因此二人起身不得。

    看那病人,乃是一个年轻女子,面色死灰,嘴唇发紫,裹了两层严严实实的棉被,睡得如死人一般。棉被上,隐约看见血迹,斑斑点点。

    20看病

    鲁先生见病人沉重,本是和金七杨珠招呼的笑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俯身去摸年轻女子的脉门,先是左腕,再是右腕。那女子两只手紧紧抓了金七杨珠,丝毫不肯放松,就如生根一般,两腕却是冰冷,脉息全无。

    鲁先生脸上寒气,越来越重了。金七杨珠都不做声,老刘也退了一边,唯恐有碍他看病。

    鲁先生又诊了左手背、右手背,起身摇头,金七问道:

    “世伯,难道果真不好么?”

    鲁先生叹道:“这孩子怎地这样命苦!”

    闻听此言,杨珠“呀”地失声一叫,眼泪随即下来了。自知失态,忙忍了哭声。

    鲁先生围着病人转了半匝,停了脚步看看病容,皱眉道:

    “掀开被子,我看看脚脉。”

    老刘慌地过来,跪倒在地,轻手轻脚掀了厚重的被子,露出病人一双纤足。原来那女子双足只穿大红睡鞋,裤管单薄,竟是小衣。

    鲁先生双手齐伸,虚抓了女子脚腕,闭目凝神,又诊了片刻。隔了袜子,又诊了脚背。放手起身,还是摇头。杨珠一见,忍不住啜泣起来。

    金七道:“近村几位大夫都请过了,说的都是一样话,叫准备后事。只是这孩子手里抓的这样紧,还像是有几分希望的,所以才要拜请世伯奔波。”

    鲁先生叹一口气,道:“后事呢,是早该准备了。只是这孩子这样走了,如何向她家人交待!你等我再诊诊。”

    说罢,转去病人头前,也是跪了,两手伸向女子脖颈,去摸那颈中之脉。只一触,不禁大惊失色,往后一跌,坐倒在地,老刘哪有防备,竟没有护住,这鲁先生坐在地下,口里道:

    “居然会有这等事情!”

    一面爬起,伸手去被中,摸病人心窝。

    那心口,竟然是微微的跳动,热气犹存。

    鲁先生只诊得胡须颤抖,气喘吁吁。

    金七杨珠老刘,三个人六只眼睛里,满是盼望,只盼鲁先生说一句“有救”。

    不料鲁先生还是长叹一声,诊毕起身,坐在桌旁椅子上,接了茶水,吹着喝着,一边寻思,一边向老刘道:

    “点心!粥!”

    老刘答应道:“就来!是我老糊涂忘记吩咐了,这就去叫她们拿来。”

    老刘奔出,金七忙问:“世伯,可还有救么?”

    鲁先生喝着茶喘着气,摇头晃脑,道:

    “这等奇脉,真是没听过没见过!寻常怪脉,只有釜沸、鱼翔、弹石、解索、屋漏、虾游、雀啄、偃刀、转豆、麻促,从没见过这样脉象!手腕手背,脚腕脚背,都是死脉,脖颈之脉却是自缢将死挣扎的脉象!更可怪的,其胸脉反倒是无限生机求活路的意思!奇怪!奇怪!”

    金七杨珠,异口同声道:“如此说来有救?”

    鲁大夫:“救是可以救一救,只是救得活否,还要看造化了!”

    杨珠大喜,道:“那就烦世伯施为!”

    鲁先生:“你快把这孩子得病的缘由,细细说来!”

    金七道:“我来说吧。小梅姑娘原本什么毛病都没有的,只怕是吓着了。八、九月间我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白姓女子,在家里是和小梅姑娘同住的,三日前,忽然有老妇人来找那女子,哭闹一天,闹完了说次日就一起走。不料当夜,老妇暴死,那白姓女子也悬梁自尽,天亮有人看见的时候,尸身都凉了。那女子那夜睡在小梅姑娘房间,就吊死在床上方的屋梁上,尸身恰对着小梅姑娘的头脸。那屋子本来不高大,尸身的双脚,竟恰似踩在她脸上一般。人看见时,小梅姑娘已经昏迷不醒。待我和内人赶到,正慌乱时拉了她手喊叫,她却大叫一声,吐了一口鲜血,两手抓了我两个紧紧不放。这两日,牙关紧咬,连口水都喂不进。”

    鲁先生听了,搓手跺脚,点心也不吃,粥也不用,在屋子里围着病人,左转转,右转转,时而俯身摸一摸脉,时而又停步思量。一炷香时候过去,终于决断道:

    “来人,扶她坐起来!”

    老刘巴不得一声,忙叫了仆妇,将小梅上身扶起,又问:

    “要盘她腿么?”

    鲁先生:“不用!你们别挡她后背!”

    伸手从怀里掏了针包,解了,挑两根寒光闪烁的一尺长的三棱银针,吩咐:

    “都用力扶好了,不要手抖!”

    众人齐声答应:“是!”

    金家人几乎都偷偷挤在门外,全神贯注看鲁先生本领。都晓得鲁先生只要出手,那是没有治不好的病人。

    只见鲁先生将一根针刺入小梅脖颈骨天柱穴,越刺越深,只剩针柄,金七众人无不惊怕。那佣人是未见行针如此深法,金七却是知道此是死穴,心中骇异,见鲁先生面色凝重,却又不敢开口询问。未等思量出门路道理,只见鲁先生又是一针,刺的是胸口潭中要穴,用针也是直没至柄。鲁先生两手把了针,大喝一声:

    “都扶好了!”

    未等众人明白过来,双手齐拔,那黑血随针,喷涌而出。

    小梅“啊”地一声大叫,口中黑血一呕尽出,随即两手一松,金七杨珠的手,竟是给她放开了。

    鲁先生将紫黑的银针丢在地上,道:

    “慢慢的喂些热汤水罢。七儿,过来,找僻静处,我嘱咐你几句话。”

    21刺绣

    桃花村的冬天,并不是很冷。村人的屋子造得墙壁颇厚,足以抵挡风寒;储存过冬的菜蔬,放在屋子里,不上冻是常有的事情。因此取暖的柴禾,便省了很多。

    金七家是从来不省的。

    金家富足,金家的柴禾也从来不缺。金家先是有老太太在,后来添了宝儿,每年都是把屋子烧的暖暖和和的。初冬老刘就修整好铺炕,金家的屋子是村子里最暖和的。

    这个冬天更是要暖和才行。

    小梅苏醒后,众人按照鲁先生留的方子,抓药来熬,一日要她喝几大碗。毕竟是小女孩儿家,小梅渐渐的烦了吃药,不肯喝那黑苦之汤,先是要杨珠劝着哄着,后来是金七也一起来劝,再后来,全家上下,居然无人能劝。而小梅身子,似乎是全靠这药护着,偶有一碗不喝,就神情呆滞,木头人一般,偶有一日不喝,夜里便惊叫诞语,甚至抽抽答答啼哭,仿佛见鬼一般。本来她身子病得虚弱,再如此闹,怕是又会往不好处走。教老刘去请鲁先生,鲁先生却不肯再来,说是方子已开,照着吃药即可,如有他事,鲁先生是已经嘱咐金七话了,只问金七便可。

    杨珠的卧室,便是小梅养病的屋子,这个冬天更烧得热热的,唯恐她受了半丝寒气,本就虚弱的身子再添他病。杨珠是日夜守着,怕有闪失,宝儿便放在外家不曾接来,一怕接来添事,再者也怕小梅其病古怪,孩子见了不好。杨珠昼夜只是守了小梅,金七则睡去大书房,每日白天来探看小梅。

    白葵与那老妇的尸身,金七出钱,两口薄棺埋在村外荒郊,做了标记,防备他年有人来认领。这二人死的虽有蹊跷,所幸无人借此闹事,那里正素与金家友善,便大家商议了,说成金七好心收留乞丐,不料二人争斗,老妇猝死,白葵惧罪自尽,事出有因,与金家绝无干系。此等言语,合村写了字据,手印花押,都是年老有德的人写画。金家本是善门大户,和村人世代友好,加之里正做主,此事又没人挑头敲诈,便安安稳稳了解,一应事情,都是里正跑腿去办,做成桃花村义葬无主尸首,断不是私埋人命。直忙了一月有余,这才消停。金七感激众人,少不得邀请饮酒。如此夜夜酒宴,又闹了半月。

    诸事将妥,只是小梅不肯喝药,哄她骗她都是无用了。都怕她停了药身体要坏,谁知这小梅竟饮食加多,身体见好;只是神情偶尔痴呆,偶尔伶俐,教人捉摸不定。如此半月有余,小梅身体强壮,居然下地走路,只是夜里闹的更凶了些。看她此时光景,断无再逼了喝药的道理,而鲁先生开的方子,却教一直喝药,万万不可停顿的。金七杨珠两个,倒是无计可施。

    再过些时日,小梅夜里闹的渐轻,日间却又古怪起来。她自幼长在金家,其言谈举止,金家人无不熟悉,自有此病,她行动说话,竟与以往不同。众人都说是吓的,杨珠却觉得其怪异有所来历。思索一回,又不知怪异何来。无奈,只得好生照看她而已。

    杨珠日夜看护小梅,家务活计便搁置许多。小梅身体渐好,杨珠不必日夜亲自守着,便想起针线活计尚有必做的,这一日天气晴和,杨珠向箱笼里翻检针线,那小梅无事,便在一边闲看。

    只见杨珠将那布帛绸缎,针线剪刀,一件一件翻出来,箱底忽见一大红绣件,描画甚好,却未开绣。杨珠拣了出来,含笑展看。小梅便问:

    “这是绣给谁的?”

    杨珠笑道:“你忘记了,这个是我家姐妹们闲话时的玩笑,要比比谁的绣工精致呢。这些时候一忙,就忘了做它。”忽又想起:“小梅,你那吉州绸缎,这冬天是做不得了。等来年春天,我替你裁。”

    小梅道:“那是最好。”一边接了绣件,去窗前仔细观看。

    杨珠见她看那绣件,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你看它做什么,我也没心思绣它了,你要玩,就拿了它去。”

    小梅:“这个描得不甚好,我来改了绣成它,你看怎样。”

    杨珠听得此言,不禁大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随手递了针线给她,道:“这花样是姐妹约好了绣一样的,才好比试。咱们改了,就没法比了呢。你既喜欢,你去绣了就是。”

    小梅见杨珠所送针线,皱眉道:“这线怎么都是一般粗细?这绣件的图样,是要有粗有细的线都用,才见好处。”

    杨珠更吃惊不已。哄她道:“用一样的针线,也是姐妹约好了的。”

    小梅道:“约好针线?这个好玩。等我绣去。”拿了东西,跑去窗下坐了,上了绷子,一针一线竟是用功起来。

    杨珠走去,站在小梅身后,眼看她手指灵活,针法娴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心中惧怕。原来这小梅的刺绣,竟然是像极了一个人。当下也不言声,任由她绣得用功,自己侧面细心看她,这下恍然大悟这小梅举动怪在何处:她种种神态,十分里有五分竟是酷似死了的白葵。

    22遇旧

    石头城里第一场大雪,下得房屋地面皆白。真个是天道公平,无论贫富贵贱,琼楼茅舍,都银灿灿地妆点一新。好在近年兵戈不起,四乡丰足,虽是雪天,那冻饿饥馑之事,却也甚是少见。这石头城城里城外,本就有上好景致,此一番大雪,更是平添无数好看去处。时逢太平,等闲便有富贵人家,羊羔美酒,檀板金樽,又有一干风流人物,趁兴踏雪寻梅,吟诗作赋,最不济的,小门小户,也要红泥火炉,饮酒看雪。

    这日正是腊月初八,快雪初晴,红日温柔,薄云蔼蔼,虽冰天雪地而不凛冽苦寒。石头城的风俗,都要在这一天烧香供佛,献花献果,施金舍银,做各种功德事情。因这天乃是释迦摩尼灭度日,凡有好佛事,在这天做就最得佛心。因此上,石头城各庙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无数,念佛声闻于天外,一派太平风光,虔诚盛事。

    石头城南,最有好风景的去处,唤做金山,那山下好大一座丛林,名字叫做金山寺,乃是先皇时候建造,御笔题的大殿牌匾,至今犹挂。因沾了皇恩,这庙的菩萨神佛,分外灵验,香火也比别处旺盛许多。寺内高僧无数,挂单也多,讲论佛事,最为高深,每隔几年,都有大德高僧被宫中请了去说法,这等殊荣,别处寺院再难求得。今日腊月初八,寺里照例有大法会,盛况空前,香客拥挤,不远千里来的都有。一番热闹,笔下纵然千言万语,也是描述不尽。

    这金山寺座落在金山脚下,红墙显著,衬着白雪皑皑,分外的好看。寺后,本是大片草地,冬来草枯,落了厚雪,其坡势缓,看去就如白毡一般。坡的尽头,就是那金山寺了。众香客进香,都不走这后坡,只走前面山门台阶的,因此这如毡白雪,竟是不曾践踏过。

    时近中午,众香客都在这金山寺里看法会,正热闹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都以得见大德高僧为荣。此时偏有那不识趣的,独自一个在寺后雪坡,闷闷无聊。

    这人年纪轻轻,长身玉立,天生一副富贵尊严模样。银冠素袍,玉带缟衣,竟是其人如雪,雪如其人。手持一管紫竹笛子,却是不吹,只当它是一支无毫之笔,只管向雪地上划去。那雪地上,早已字迹缭乱,如鸟兽奔驰过一般。

    他只顾闷闷的画字,对近在身边的盛大佛事充耳不闻一般。写到伤心之处,不由得一声长叹,竟然举手揩泪,仰望高天,口中呼啸。几个跟随的人,都远远的躲着,不敢过来。

    长叹一声,究竟还是伤心无聊,索性坐在雪地上,横笛赋愁。

    呜咽梗塞,曲不成调。才只半曲,忽然有人笑道:

    “裘公子,别来无恙!”

    这裘公子定睛一望,不由喜道:

    “金兄,原来是你!”

    金七满面含笑,不远处负手而立,一见裘公子应声,便连走带跑,踏雪而来。

    23酒楼

    二人相见,击掌欢笑,都说:“不料多年后,仍是在此地相会!”

    那裘公子,乃是本朝开国元勋,先皇敕封淮南王爵,世袭毋替的淮南王府的二公子,名字唤做裘青,字子青。生来非但姿容俊美,更秉承乃祖遗风,自幼习得弓马娴熟,又兼辞赋风流,为人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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