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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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么想着,视线一角有什么东西在动。我转动眼珠看过去,心不禁怦怦急跳起来。
沙发靠背和墙壁之间藏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可能是白毛衣女顾客的女儿。母亲被迫双手抱头,紧闭双眼,惊恐之下失魂落魄,没注意到身边不见了女儿。
小女孩从沙发背后伸出胳膊,想打开窗子。窗子没上锁。
我心里大叫“危险”的刹那,他瞥见了小女孩,女孩已打开窗子,正想爬出去。
他二话没说,把枪口转了过去,眼皮眨都没眨。我从这空洞的眼神中感觉到他真要开枪。
危险!——我一边叫一边去拉小女孩。我听见了谁的惨叫,同时还有什么声音。刹那间,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全身热得像着了火。
随后,意识消失了。
4
照堂元博士的指示,我将进行长期疗养。给我的单间比公寓房间还太,照顾我的主要是橘小姐——那个像演员的女子。对她,还有堂元博士和若生助手,刚开始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总不能轻松对话,突然被问到什么,会一时语塞。过去朋友总说,阿纯是慢性子。随着记忆的恢复,这老毛病也跟着出来了,真讽刺。尽管如此几次交谈之后,我跟他们也能轻松对话了。
我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的还顺利,从昏睡中醒来五天后,能从床上起身了,又过了三天,已经能吃普通的食物——这真让人高兴,因为此前吃的都是内容不明的流食,那味道简直让我想诅咒自己的舌头。但比起昏睡中人们用导管给我提供营养,也许光是能用嘴进食就算是幸福了。
至于记忆,眼下似乎也没问题,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全都记得,但我还是担心会有后遗症。
房间内有卫生间,我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只是在做脑波检测、CT的时候才出门。我第一次来到走廊时,仔细观察了周围情形,发现这儿跟以前见过的医院在各方面都大不相同。除了我住的这间再没有看起来像病房的房间,只有手术室、实验室、解剖室,没有其他门,并且这三扇门紧闭着。我看见自己住的房间门牌上写着“特别病房”。我不知道特别在哪里。
还有,这儿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看看四周,什么都没有。没有椅子没有暖气片,墙上一张纸也没贴。最奇怪的是,在这儿除了堂元搏士及其两名助手,我没见过往何人。
“这儿和一般医疗机构不同。”做完脑波检测回病房时,橘助手边推轮椅边说,“给你做的手术可以说是划时代的,这一层是专门作研究用的。”
“医院的研究所?”
“算是吧,配备最新设备哦。”她似乎对能在这儿工作很自豪。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会是规格如此之高的研究对象。
第十天早饭后,我老实对橘小姐说出了自己的三个疑惑。第一,袭击我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报纸上说他死了。”她边收拾碗筷边说。
“死了……怎么死的?”
“开枪打了你之后,他四处逃窜,但四处被追,走投无路,自杀了。”
“自杀……”我想起了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临死时,他的脸会因恐怖而扭曲,还是依然而无表情?“那个……橘小姐,”我小心翼翼地说,“能让我看看报纸吗?我想亲眼看看那件事是如何了结的。”
橘小姐两手端着餐盘摇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还是等出院后吧,现在给你看的文字必须经过堂元老师检查。”
“光看看标题就行。”
“是为你好呀。”橘小姐严肃地说,“大脑这东西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再说,只是过几天嘛。”
我不好再说什么。
令我不解的第二个问题是治疗费。看来我做的是个非同小可的大手术,之后又是特殊待遇的看护,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院。所有这些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可想而知是个天文数字。
“嗯,大概会是一大笔钱。“橘小姐淡淡地说。
果然。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最近根本没去想这一大笔费用,捡了一条命已经没什么可抱怨了。
“这些冶疗费用可以分期支付吗?”我一边问—边在脑子里飞速计算每个月最多能付多少。搬家肯定没指望了。
橘小姐听了莞尔一笑:“不用担心哦。”
“啊?”我睁大了双眼。
“这次的治疗费不用你掏。详情现在还不能说。”她用食指抵着嘴唇,“首先,这次手术的相关费用全部从大学研究所预算中支出,因为手术还没成熟,还在研究阶段,理应如此,检查费用也一样。你要负担的是住院费、伙食费和杂费,不过,这些也有人替你支付。”
“替我?”我不禁提高声音,“究竟是谁?”
“很遗憾,现在还不能说。现在就让你知道的话对你不好。”
“……真不敢相信,像是做梦。不会是长腿叔叔①吧?”我摇着头自言自语。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帮我,亲近的人像约好了似的生都生活俭朴。“总有一无会告诉我吧?”
“嗯,总有一天。”她回答。
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治疗费了,谢天谢地。
我转向第三个问题——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周围怎样了?比如单位,我无故休长假可能给厂里添了不步麻烦。
“这个也不用担心。”橘小姐说。“跟工厂联系过了,出院之前可以随时延长休假,虽说不能带薪。”
“真是帮大忙了,我还担心要丢饭碗呢。”
“怎么会呢!你遭这一劫是因为去救小姑娘,工厂为你骄做呢。还有,你平时的工作态度好像也是有目共睹的呀。”
“哦?”
①美国女作家韦伯斯特的同名小说中,孤女茱蒂得到一位不知名的好心人资助。茱蒂在不经意间曾瞥见那人被车灯拉长的身影,便称其“长腿叔叔”。
“你不是一向工作认真吗?”
我苦笑着挠挠头。上司大概对我很满意。
“老员工说我认真,其实是说我胆小,被上司驯得服服帖帖。”
“哎呀,说得真过分。”
“可能确实如此。上司说的不一定都对,可我没勇气提自己的想法,老实说也怕挨训斥。这就是懦弱吧,我很胆小的。”
阿纯很胆小——这是母亲的口头掸。
“认真工作不是坏事呀,况且,真正懦弱的人不会拼了命去救小姑娘。你自信些,工厂不也是因为肯定你的为人,才给你特别关照的吗?”
我点点头。很久没被人夸奖了。
“对了,探视问题怎样了?”我一问,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还不允许,还有许多问题没解决呢。”
“只见一小会儿也不行?我就是想让大家看看我挺好的。”
“抱歉,还不行。你自己可能没意识到,现在这个阶段对你非常关键。要是你受到点什么刺馓,也许我们就无法正确分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常危险。”见我沉默,她接着说:“谢绝探视还有一个目的,具体情况现在还不能说。全世界都在关注你现在的状态,如果现在允许探祝,大概媒伴会蜂拥而至,那就没法治疗了。”
“媒体蜂拥而至?”我迎上她的视线:“有那么夸张吗?不就是被强盗打中脑袋吗?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大事,但不会是大众喜欢的新闻吧,更别说举世瞩目了。”
她边听边摇头:“你不知道,你能这样活着、这样和我们说话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的。”
“有一天?”
“再忍耐一下。”她温柔得像是在和还子说话。
我只有叹气。“那我只提一个要求。能给我拍照,把照片寄给朋友吗?可以的话我想附上短信。”
她右手撑着脸颊,左手抱着右胳膊肘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点点头。“照片大概没问题,但得让我们确认一下你朋友直的身份。至于写信,我得去问问堂元老师。”
“我静候佳音。”
“期望值别太高哦。现在你的身体……不,你的脑子,已经不光是你自己的了。”
5
橘小姐说举世瞩目,但我不会单纯到全信她的话。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这种运气。我怕站在人前。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度日更符合我的天性。
阿纯很胆小——这话父母不知对我说过多少回,特别是父亲,对我一直恨铁不成钢。父亲年轻时出来问荡,好不容易开了家小小的设计事务所,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要求儿子也像他一样有活力。每当我被邻居孩子欺负跑回家,他都会大声叱喝。
记不请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父亲非要让我去爬家附近的大树。我不会爬树,但怕挨训还是奋力爬了上去。往下爬到一根粗树枝时,父亲说,“你从那儿跳下来。”我怎么也不敢跳,趴在树枝上直哭。父亲张开双臂说:“我会接住你的,快跳!”我还是只顾哭泣。这时母亲跑过来说:“干吗让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你不知道他根本做不了吗?”父亲仍然沉默着张开双臂,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手,转身回家。我像往常一样,边哭边想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上了高中,我开始在家画画,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说年轻男人在外头有更多该干的事,甚至说,干—两件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一般父母不会这么跟孩子说。
每当这时,母亲总说“不行的,阿纯很胆小……”,还要加上“认真善良是这孩子的优点”。父亲便越发不高兴了。
父亲去世时我上高三。蜘蛛膜下出血。医生说他干活太拼命了,太概是所谓的过劳死。父亲确实很勤奋。我本想进美术学院,这时不得不改变计划。父亲留下了一点遗产,母亲说她可以出去工作养活我,但我不能那么没出息。
可以上学,还有工资拿——被这样好的条件吸引,我参加了现在所在工厂的系统职业学校入学考试。除了画画,我对机械也感兴趣。
学校的学制和大学一样是四年。至此还算一切顺利。然而,母亲心脏痛发作让我手足无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发现她倒在厨房。我知道,以后没人能保护自己了。我默默哭了好几天。
“别为难自己,活得像你自己就行了。”母亲生前常这么说。她了解我。我也像母亲说的那样活着,平凡,默默无闻,这样比较适合我。
一天夜里,堂元博士带着若生助手走进房间。和以往的巡查不同,博士腋下夹着个大大的文件夹。我有些紧张。
“今天怎么样?”
“还行。”
“嗯。”博士点点头,在床边放了把椅子坐下,“今天给你作个测试,目的是确认一下脑功能恢复了多少。”
“我觉得恢复了很多。”
“嗯,听了小橘的报告,我知道你的健康状况不错。但是,脑的损伤会以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得加倍小心。”博士打开膝盖上的文件夹,“先问问你的名字吧,然后是年龄和住址。你大概会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但是否记得自己事关重要。”
“我不会那么说的。我叫成濑纯一,二十四岁,住在……”我流利地回答。
博士又问了家庭和经历。我说起父母时,站在博士后面的橘小姐垂下了眼帘。她是个善良的女子。
“你说你曾经想当画家?”
“对,现在我也喜欢画画。”
“哦,现在也是?”博士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周末时基本上我都在画画。”
现在我的房间里大概还摊着刚开始画的画布呢。
“你都画些什么呢?”
“什么都画,最近主要在画人像。”
模特儿总是同一个。
“嗯。”博士稍稍直了直腰,舔舔嘴唇,“现在呢,还想画画吗?”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让我接受了智力测试的笔试,测的是计算能力和记忆力。我觉得自已的智力和遭遇事故前似乎没什么差别。
“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博士把我的答案夹进文件夹,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俯视着我,“小橘跟我说了你想给朋友寄信的事,批准了。”
“多谢。”我在床上点头致谢。
“你的朋友叫……”博士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叶村惠——是个女孩子。”
“是。”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烧。
“怪不得。其实,自从你被带到这儿,好像有个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跑到问讯处询问,没准就是她。”
“大概是。”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博士看我的眼神比以往要严肃,“现阶段我们必须保存所有关于你行动的材料,所以你写的信也得用复印件寄给对方。”
“让我公开信件?”我吃了一惊,提高了声音。
“不会公开。”博士肯定地说,“只是作为我们的资料暂且保存,不会给任何人看,不需要时会当着你的面销毁。”
我目瞪口呆地依次看看博士和两个助手的脸,他们都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真没办法。”我耸耸肩,“能把信的原件寄给她吗?寄复印件实在……”
堂元和若生互相看了看,终于冲我点点头:“行,我们也让一步。”
他们俩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若生独自回来,手里拿着一次性相机,像是要用它给我照相。
“难得照个相。”他把电动剃须刀借给我。我不胜感谢。要是胡子拉碴的,做什么事我都会无法集中精神。
剃完胡子,若生帮我随意拍了几张,让我从中选出满意的。哪张都差不多。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不太像病人,我放下心来。
“是女朋友吧?”离开前他问道。
他问得再自然不过了,我也若无其事地回答:“啊,没错。”
过了一会儿,橘小姐拿来明信片和签字笔,说今晚写好了放在床边,下次阿惠来的时候就能替我交给她。
确信她的脚步声远去后,我伸手拿过卡片和笔。只要能和阿惠联系上就好。阿惠一定很担心我,收到我的信也许会像孩子一样雀跃——想到她的样子我就怦然心动。
第一次见到叶村惠是在两年前,她碰巧去了我经常光顾的画具店做店员。她不是美女,但身上有一种令周围空气变得温暖的气质。我有种冲动,想抛开店员和顾客的关系和她说话,但我从没和女孩子交往过,连约她去咖啡馆都开不了口。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长时间地黏在店里,买上许多零碎东西——买的越多,在收银台前面对她的时间就越长。
先开口的是她,问我在画什么。我兴奋不已,急忙说起了当时刚开始画的花卉。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画的意境描绘出来,她听后说很想看看那幅画。
“那我下次把它带来?”对我来说,这话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口的。
“真的?好期待呀。”阿惠把双手合在胸前。
那天回到家,我衬衫的腋下部分已汗湿了一片。能跟她亲近让我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拿着画兴冲冲地来到画具店。推开玻璃门前的刹那,我注意到店里的情形——阿惠正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说话,那表情不是店员对顾客的那种,比前一天面对我时还要亲热。
我没有进去,径直回了家,把画扔在一边倒头便睡。我厌恶自己的愚蠢——她并没有对我特别亲热,而是对谁都如此,要是我果真拿着画去,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为难。
以前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别人对我稍稍亲热一点,我就头脑发昏,产生对方对自己有意的错觉。每当意识到那不过是好感或是社交辞令,我就会厌恶自己,觉得受到伤害。
我此后很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