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香 俗部 清 纪晓岚抄本-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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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从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
隽生只抵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
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是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已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
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晌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客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为官切戒来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打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祷,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证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
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并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
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
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奸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
第五种 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
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
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
第六种 洲老虎
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谄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莫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莫管前头管后头。
周虎看完,以话不投机,且自辞去,照旧不改。
周虎每日寻思无计。一日自街上拜客回来,路遇一气丐,生得形相胖厚,约有三十余岁。周虎唤至僻静处,笑说道:“你这乞儿,相貌敦重,必有大富大贵,因何穷苦讨饭?”乞丐回复道:“小人姓曹,原是宦家子孙,因命运不好,做事不遂,没奈何求乞。”周虎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乞丐问道:“蒙老爹问小人家中何人?有何主见?”周虎道:“若是个只身,这就容易看管。”曹乞丐有个瞽母现在,因谎答道:“小人却是只身,若蒙老爹收养,恩同再造。”
周虎向丐笑道:“我有一说,只是太便宜了你。我当初生有长子,死在远地,人都不知。你随到我家,竟认我为生父,做我长子,我却假作怒骂,然后收留。”丐即依言,同回家内,先怒问道:〃你这畜生,飘流何处?如此下品,辱我门风。”要打要赶,丐再三哀求改过自新,方才将好衣好帽,沐浴周身一新,吩咐家人,俱以大相公称呼。乞丐喜出望外,犹如平地登仙,各田各洲去收租割芦,俱带此丐随往,穿好吃好。
如此三月有余,周虎又带许多家人、打手,并丐同往新洲栽芦。原来新洲栽芦,必有争打。赵某知得此信,同为头的六个羽党,叫齐了百余人,棍棒刀抢,蜂拥洲上,阻拦争打。这周虎不过三十余人,寡不敌众。
是日,两相争打,器棍交加,喊声遍地。周虎的人多被打伤,因于争斗时,周虎自将乞丐当头一棍,头破脑出,登时毕命,周虎因大喊大哭:“你等光棍,将我儿子青天白日活活打死,无法无天。”赵某等看见,果然儿被打死,直挺在地,畏惧都皆逃走。
周虎即时回去,喊报县官。因关人命,次日本县亲至新洲尸处相验,果是棍打脑出,吩咐一面备棺停着,一面多差干役,各处严拿凶手。赵某并羽党六人,都锁拿送狱,审过几次,夹打成招。县官见人命真确,要定罪抵偿。
赵某等见事案大坏,因请出几个乡宦,向周虎关说,情愿将此新洲总献,半亩不敢取要,只求开恩。周虎再三推辞。其后,周虎议令自己只管得洲,其上下衙门官事,俱是赵某料理,他自完结。赵某一面星飞变卖家产,商议救援。这周虎毒计,白白得千余亩新洲,心中喜欢,欣欣大快乐。因同了第二个真子,带了几个家人,前往新洲踏看界址。
是时天气暑热。洲上佃屋矮小,到了夜晚,父子俱在屋外架板睡着乘凉。睡到半夜,周虎忽听儿子大喊一声,急起一看,只见屋大的一个癞头鼋,口如血盆,咬着儿扯去。周虎吓得魂不附体,急喊起家人,自拿大棍,飞赶打去,已将儿身吞嚼上半断,只丢下小肚腿脚。周虎放声大哭,死而复苏。家人慌忙备棺,将下半身收殓。
方完,忽见三个县差,手执朱签。周虎看签朱:“标即押周正寅在新洲,俟候本县于次日亲临验审。”周虎看完,惊骇道:“我这儿子是癞鼋吞食,因何也来相验?”问来差原委,俱回不知。地方小甲,搭起篷场,公座俟候。
到了次日,只见县官同着儒学官,锁着被犯赵等六人,并一瞽目老妇人,带了刑具仵作行人,俱到新洲芦席棚子下坐定。周虎先跪上禀道:“监生儿子,实是前夜被江中的癞鼋吞死,并不是人致死,且尸已收殓,棺柩已钉,只求老父母准免开棺相验。”县官笑道:“你且跪过一边。”因吩咐仵作手下人役,将三个月前棍打脑破的棺柩抬来。
不一时抬到,县官吩咐将棺开了,自下公座亲看,叫将这瞽目老妇膀上用刀刺血,滴在尸骨上,果然透入骨内,又叫将周虎膀上刺血滴骨,血浮不入。随令盖棺,仍送原处,即唤周虎问道:“你将做的这事,从实说来。”
周虎见事已败露,只得将如何哄骗乞丐,如何自己打死情由,逐细自供不讳。县官道:“你如此伤天害理,以人命为儿戏。因你是监生,本县同了学师在此。今日本县处的是大恶人,并不是处监生。他虽已实说,也一夹棍,重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着将赵等六人讨保宁家,就将锁杻赵某的锁杻将周虎锁杻,带回收在死牢内,听候申详正法。洲上看的无数百姓,俱各快心。
有精细人细问县官的随身的内使,方知县官因在川堂签押困倦,以手伏几,忽见一人头破流血满身,哀告道:“青天老爷,小人姓曹,乞化度日,被周虎哄骗充做儿子,在众人争打时,自用大棍将小人脑浆打出,登时死了,图占人的洲滩。小人的冤魂不散。但现有瞽目老母在西门外头巷草棚内,乞化度命,只求伸冤。”县官醒了,随即密着内使,唤到瞽目老妇细问,果有儿子。犹恐萝寐不确,特来开棺滴血,见是真实,才如此发落。众人听完,总各知晓。
这县官审完事,同学官即到周家查点家产,有周家老仆回禀:“主母同家中妇女,闻知事坏,收拾了金珠细软,都跟随了许多光棍逃走了。”县官听完道:“这都是奸淫人妻女的现报。”因将家产房物,尽数开册变价,只留五十两交瞽目老妇,以为养生棺葬之用,其余银两贮库,存备赈饥。至于周虎自己原洲并新洲共计三千余亩,出示晓谕城乡各处,但有瞽目残废孤寡之人,限一月内报名验实,仅数派给,各听本人或卖或佃,以施救济之恩。
不多时,京详到了,罪恶情重,将周虎绑了,就在新洲上斩首,把一颗头悬挂高杆示众,人人大快,个个痛骂。赵等六人并江都县人,俱不敢再占洲滩。本乡人有俚言口号云:
两个尸棺,一假一真。假儿假哭,真儿真疼。谋财害命,灭绝子孙。淫人妻女,妻女淫人。枭斩示众,家化灰尘。现在榜样,报应分明。叮咛劝戒,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