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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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的寂静无声使江远澜由紧张胆怯引起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江远澜抬起求救的目光,发现所有人与他的目光相同,甚至更具有求救的色彩。他甩掉烫手的烟头,用与己无关的口吻说:“开学不久,我去白先生家换大米,我给了他十斤玉米面,他给了我十斤大米,条件是我把全国通用粮票换给他十斤,我给了他,他给了我这个月山西省粮票十斤。我去他家时,他从一箱子烂鞋中挑尚好的穿,他让我帮他鉴别,我摇头不予鉴别,现在想起,对不住他。白先生有郁闷时拍桌角的毛病,桌角被他拍薄了一公分余,我劝他别练铁砂掌,他敏感地指着一箱子烂鞋说:‘踢鞋他是舍不得的。’白先生那一次还问我:‘你是哪只手拿教案上课?’我说右手。不日,他买回来一副白线手套,给我一只右手的。他向我要一毛五分钱,说一副手套三毛一,我占他一分便宜。我把手套扔给他,很不高兴。白先生戴着左手套,右手插在裤兜,在我面前走过来神气,走过去更神气。他说:‘我要去辟谷喽,我已经学会了餐风吸露,能够餐风吸露,便可以轻举,可以长生不死,做一个快乐逍遥的活神仙。’我说你既然都要辟谷了,不如把那十斤玉米还给我,我好再去换大米。如今,”江远澜说到这儿叹了口气,说话的节奏慢了下来:“白先生彻底辟谷去了,用太阳漱口,用月亮洗脚,用泥土当床,用岁月当梦,我们都不是白先生的对手。”
“我也赞同江远澜的观点!”接下来说的是穿着一件沉甸甸的制式长大衣的韦荷马:“此刻,江远澜尊称白个白为先生,我感同深受,某一日,我与他沿城墙散步,忽然,头上浇下来一片黄雨,我抹脸仰头,见一群顽劣学生端着小鸡鸡朝我们撒尿,‘何人掷汁?’白兄轻声提问,吓坏了学生,我以为此后学校绝迹学生欺负老师现象,与白个白特殊教化不无关系。斯文到了极端便衍变成最具威慑力的武器,何人掷汁?多么斯文!现在,我们通过对死者的回忆,是为悲切虚荣?还是为同情做戏?事实上,我们的语言非但不能给死者以安慰,还加重了死者的不幸,我们如果不是对死亡恐惧的话,我们何必说三道四?”
韦荷马说到最后,表情丰富,这让会场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有的说白个白身上总带着一支自来水笔,一把牙刷,一盒火柴,对突发事件有很充分的思想准备。有的说白个白的闲章有半抽屉,尽管也有萝卜章、山药蛋章,但是其中有“学生满,天下反”“衣冠齐楚”“大翼垂天四万里,长松拔地三千年”“一半书生一半瘪三”“码格里西还”等等,他的做法非常人所为。郭局长问道:码格里西还是什么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了,还是韦荷马破题,说码格里西还就是马革裹尸还的意思。“你怎么知道的?”方向明警觉地问。“汉字谐音的常识你难道不懂?”韦荷马讥笑道。“我懂,我更懂有人回到家是名符其实的受气包,双膝跪在床沿下,头顶着尿盆背家法,三年里吃不着雌舌头,五年来老枪靠手擦!”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女老师们马上提出抗议,说:“方向明无聊之极。韦荷马笑吟吟,毫不生气,说:“方向明呀方向明,你妈真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凶妇不败家其一,悍婆疼汉子其二,河东狮吼的女人不给男人戴绿帽子其三,你回家问问你老婆,冬天给你戴绿毡帽,夏天给你戴绿凉帽,秋天给你戴绿草帽,春天给你戴绿皮帽,你绿毛王八,王八绿毛,天罚地惩,女人反,你家的红杏不仅出墙,还出院、出街、出村、出到口外的二连浩特,现在就等出国了!”
方向明骂韦荷马灰皮,提起拳头要揍人,被张菊花拦住了。她香粉袭人,神色恭谨地说:“明月飘浮在小河上,人间有味是偷欢,谁能犯作风问题谁就占了大便宜。”张菊花是兵站站长夫人,她的私人生活是军事禁区,她的言论让教师们想起她那首著名的爱情诗《深誓》……
列席此会的郭局长脸色比远处丰稔山尖的黛色还黛色,他说:“在坐的诸位可以婆婆妈妈,不可以婆婆妈妈气。可以下千言笔,不可离万里题,今天的会议是讨论白个白死亡的性质问题。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有没有酒喝?”“不可能!”抢先说话的张菊花非常干脆:“他生活困难极了,爹瘫在床上不算,还有个疯二姨,疯小姨要养。”“譬如:白个白不来南坳,不被毕号奇去找赤脚医生,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同吃炒豆同喝酒,能暴死他乡吗?”贾校长摇摇头,所有在场的人也跟着摇头。郭局长说:“试问,白个白有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吗?”庄老师说白个白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为什么我眼睛里总饱含着泪水,是因为我爱喜城爱得深沉。”郝老师说:“白个白对古代金丹术史及炼金术有浓厚的兴趣,他说中国炼丹流行了两千年,汉武帝时都能煎泥成金、凝铅成银、水炼八石,我也要造出社会主义新时代的能洗筋伐髓、寿与天齐的新型“哲人石”,献给毛主席。”“噢,对了,”没容郝老师说完,叶老师补充说:“白老师说他平生最喜欢的四个字是“点石成金”,昨天傍晚一道埋死羊时他还说全世界专利发明中化学占了20%,我总得搞出点名堂来。”“没错,”教化学的张红梅老师也抢过话头说:“白老师从饮牛沟的汉墓搞到了一鼎‘大丰炉’,说此物是富贵荣身,济人利物的丹鼎,等到完成他那点石成金的心愿之后就送到喜城文化局去。”另外,张红梅眼睛红了,她说:“白个白胃溃疡的老毛病又犯了,来南坳之前大便潜血一直四个加号。”张红梅还说:“白个白自妻子死后他一直酗酒,但神志清醒,意志坚强。”
“白个白能是自杀吗?”郭局长摊开双手,面色潮红问大家,大家说:“不是。”“那么,白个白是不是因公殉职的呢?”郭局长大声再问,全场的人都明白了,异口同声地说:“是!”百分之百的是!
郭局长和贾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宣布白个白同志不幸以身殉职。同时指出要以白为鉴,小心活着。第一个鼓掌的是石磊磊,大家边鼓掌边泪汪汪——恰在这时,南坳村党支部和南坳公社党委也派人来了,表情悲伤地将一幅“生为上公,死为贵神”的锦旗送到贾校长手里,一个自称是南坳公社党委副书记姓吕的黑脸汉子说:“拜托先生们赶紧领着娃娃们回学校去哇,你们来的这几天受苦受大了,没吃一顿硬肉菜,没见一块黄米糕,听说有的老师把羊粪蛋当黑枣吃,羊猝狙不咋,人要是猝狙起来可是妨大祖的大事,小小个南坳咋能承担下这么多的贵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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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籽儿萝卜(喜城称指心里美萝卜。)再见!”再等贾校长领着学校队伍回喜城时,南坳的男女老幼都统一口径欢送:“京籽儿萝卜再见!”魏丰燕见我和小程老师一前一后坐在一辆木轮铁瓦大车上,连郭局长、贾校长都步行,就气嘟嘟地追着车轱辘说:“坐在车上,命运就是公正!”我闷着不语,就把魏丰燕的气性给激出来了,她说:“小侉子你的脸和腚啥时调换的?你不要脸哎!”我看到她一身葱白肉携肥拖胖走得吃力,思想了一会儿,继续闷着不语。
前世前有前世,后世后有后世,无耻山寡廉洞两样你随便挑!魏丰燕碎嘴唠叨还白晃晃如一盏“歧路灯”烦我,我就跳下车来,且不说伤口震得钻心疼,汗珠冷过水银珠子。魏丰燕狗熊般颟顸爬上车后,朝小程老师浅笑盈盈,小程老师朝我坏笑,我前观后望,黄尘滚滚中的队伍盘带懒懒软软,个个都灰眉土脸,就没敢交底,偏魏丰燕带肉涡的胖手不拾闲,翻开了盖在白个白尸体上的羊毛薄毡,见到了白个白铅灰色的死脸——“啊!”魏丰燕尖叫着滚下车,像跳大神的跑掉了。
指派我护送灵车的主意是江远澜提议的,他说我和死人有内在的优越的逻辑关系。
一问三不知的傻蛋都是无神论者,我的自嘲让小程老师不自觉地与我构成了一种类比;他认定白个白是战死在沙场并成为他的理想主义腐化的产品,他把一张保留十余年相当珍贵的军用明信片放在了白个白的腋窝处做为商标;黄褐色的军用明信片上有三条鱼扛着枪的邮票,还有炮筒口上站着一只红脚隼的插图。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张纸牌,“当革命实现了议会化,战不战争的就都扯淡了!”小程老师感叹地说完,还问我闻没闻到尸体正散发着一股硝芒、引信的味道。我说能闻到吗?对方捣了我一拳,我明白了彼此心中啮噬着的东西。
“国外有星探子,国内有尸探子,小侉子行,有你的!”小程老师一如赞扬骷髅中盛开着米兰般赞扬我时,天空高处有灰色的云絮发亮,仿佛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羊皮。我的目光紧随一只暮归的马雕掠过古河道旁苔草、地榆、紫花、棘豆、野菊同生,同茂盛的草甸,我说:“我的伤口又有脓血流出,身上烫得难受。”
我患上了败血症。昏迷之前,我谵妄地看到白个白的额头上罕见地、奇怪地刺着“倒霉”两个字!我觉得自己的体温比白个白尸体的体温还低,就扯过尸毡盖在了自己的身上。白个白僵冷的臂膀碰到我出现瘀点的臂膀,便不再提出我要不要死亡的庇护,放任鸡屎味的尸体气息走进我的衣衫和凌乱的朝天鬏,还建议我的瞳孔可大可小,请进来走出去。
白个白埋葬的翌日我出院了。
一路上,魏丰燕向我汇报了在我住院的两周内,学校发生的三件大事:第一,化学老师张红梅做为援藏教师去墨脱领了五百元补助,一分钱都没留,都给了白个白亲属,大方得让人心领神会。第二,学校盖了六座鸽塔,把刚盖好的羊厩都拆了,倒不是担心羊疫,而是担心南坳疫区的死羊齐刷刷再活了,在学校安营扎寨,因为有一只黑眼圈儿的山羊玄妙地跟着贾校长回来了,它寸步不离贾校长,还招徕了成帮结伙的绿头苍蝇,吓得贾校长逢人就说:我正领着一只老狼散步。第三,江远澜自打从南坳回来后声称脑袋抽筋,一上数学课就命令女生们到操场自由活动,还说女人的脑子永远在空转!数学不是女人的圣餐,三天下来,惊动了县妇联,被抓去办学习班了。
“抓他无期才好呢!”我听了相当振奋。“听说县妇联主席用回形针弯成12345678910,串成一副耳环,要给江远澜耳朵打洞,以示惩戒!”魏丰燕说到这儿,目光射向迎暄门出口右侧一小贩的一篮子炸馓子。我的身子一直靠着她的身子,搀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知道她从我裤兜摸走一毛还是两毛,当她抓着两个巴掌大的馓子,嚼得满嘴金灿灿时,“后来呢?”我问她,目光中的东街一景一物都在霞光中轻盈起舞,一只小鸟眨巴着缟玛瑙般的眼睛,站在卖麻铺的幌子上,她的身子反倒靠在我的身上,她吃相馋人,呜哝不清地说:“你问杨美人去哇。我不了解,”魏丰燕告诉我县妇联主席是杨美人二姨。
我拧了魏丰燕的肉脸蛋子,她也要拧我,正打闹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我的目光转向卖麻铺斜对面的“泉瀛茶馆”:靛蓝的旗帘挑起银色的“茶”字,犹如桃树在苍天展开了剔透的扇子,结缡沁香。而门首侧墙上画着一个笨乎乎的茶杯,冒着热气,江老师站在茶杯把儿旁,挡住了一半儿热气,他那绞架高的身子又吸走了另一半儿的热气,就让彼此的目光不得不对上了,他满脸痛楚地扭歪着嘴唇,面带苦笑而又安静地问我:“干嘛站在这里?”那一刻,就让我恼杨美人的二姨,怎么能把他放了呢!
……江远澜斜穿过青石板街,一辆驴车与他擦身而过时,驴突然剧烈地抖起了耳朵,像吓着了。他来到我们身边,用敌对的职业口气问:“干嘛不回教室?”“我刚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魏丰燕急忙咽下食品回答。
我注意到江远澜的右耳垂确实有一粒芸豆大的血痂疤。“还不快回教室!”江远澜的声音透出他的心烦意乱和少有的粗暴,恰在这时,一只独角的山羊出现了,它走过了命蹇多舛的生活道路之后,气质变得开阔而苍凉,它默默地为江远澜引路,但走到一半,便被一只圆成球的绵羊勾引走了,江远澜对不完全是修女也不完全是荡妇的绵羊好奇得目不转睛,若有所想,我估计杨美人二姨把他关到特别部落特别处理是真有其事了。我和魏丰燕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站住!”令人生畏的人都有如此低沉的声音,江远澜命令道:“去给我找点酒精棉球,还有,通知方向明到我家来一趟。”
江老师细弱的身影先消失在羊巷,后消失的是站在路当间一只罕见的喜玛拉雅麦穗色猫,它屏息,后腰上提,颈毛开,狗一样挡住道路。江老师肚皮紧贴着墙皮绕过去时,它大叫噢——霍地蹿上铁灰色的房角,它在蒿草中穿梭的声使我注意到它瓦蓝的眼睛孤高冷漠,它突然出现又突然地走掉时,我以为是心造的或者是那只独角山羊制造的幻像,至少是江远澜的同党。
“你说,江远澜这号人是从哪块石头底下蹦出来的?”我望着完全被蒿草湮没瓦当的一排灰门楼问魏丰燕。
“你觉得哪块石头是,你就把哪块石头的肚子劐开问它好了。”魏丰燕回答完馓子也吃完了,她先用舌尖舔舔油手,然后把双手的油噌噌噌地擦在头发上。
“你说,小侉子你咋栽在江远澜的手里呢,你欺负我时是母豹子,见了江远澜是蔫耗子。”魏丰燕细声细气,碎步迈得差点把自己绊倒,她扭头,将一张红润健康的云盘大脸端给我看——显然是气我的。她还折腾出刻苦钻研的神情,怎么想也想不通地问我:“天敌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脸色就白啦?你怎么一见到江老师,就不牛皮哄哄闪金光啦?”
“去!”我把魏丰燕凑过来的脸打到一边去时,还用踢毽时的大跨动作踢了魏丰燕的屁股蛋子。“你是不是发愁补课的事?”魏丰燕哪壶不开提哪壶,“烦人,你还嫌我活得不够痛快是不是?”我拉下脸来,脸对脸盯着她说:“记住,少和我提补课的事,哼,这事都是让你给妨的!”
魏丰燕给我背着行囊,还有扣在行囊上的洗脸盆和洗嗽用具,她说我的行囊有一股辛辣的马合烟味,她犯坏地颠着脚尖走,身子乱晃,奶子乱顶,喀啷喀啷声就告诉我她生气了。可问题是她不生气谁生气?我?几个肩上扛着大镰刀的老乡与我擦身而过,这个时令能有什么好收割的呢,胡麻刚刚开花,莜麦还没有抽穗。遥远的田畴有火把忽闪,交接树林的小路有人吹笛……我对魏丰燕说:“回到寝室我休息,你去把江老师交代的事办了,务必把方向明叫到江老师家。”“凭什么让我去?”魏丰燕愁眉苦脸更生气地问我,我说:“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
回到学校,我便和魏丰燕分了手。住院期间,我帮石磊磊钩了一块窗帘,帮叶老师钩了一方一长两块台布,还帮刘主任的两个女儿织了两件套头毛衣,逐一送去,虽然站在门口就把事情办妥了,但欲罢不能地欢喜对方的笑脸,绵善的声音,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适应各种调味汁的鱼,在老师宿舍之间游来游去。其间,石老师问我:“小侉子你这么能干,心灵手巧,干嘛不好好学习?”叶老师问我:“小侉子为什么你的语文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