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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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堆红晕,一定是白骨精转世。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北京一月余,我脸蛋上的红晕褪得只剩浅粉了。想到此,我想问他是不是他瞧着我难受,转念一想,要是他问我瞧着他难受不难受,实话实在是不能实说的,他比放假之前又瘦了一圈儿,他的胸膛更干瘪了,他的手是瘦骨嶙峋的,他的腿瘦得几乎去向不明,瞧他的面色那么苍白,我忍不住地问他:“是不是在兵站吃了很多苦?他们对你好吗?你什么时候从兵站回来的?”
江远澜突然警觉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斜靠着五斗橱,问:“你听到了什么?”“我刚才碰到方向明了,”我说道。“他对你都说了些什么?”我心里坏笑,表情却很坦诚:“方校长说你上学期让我天天补课是变相体罚,这学期坚决不允许!”江远澜又笑了,他的笑不知是笑出了洞察,还是笑出了诡谲。
“知道耍小聪明的人是最愚蠢的人吗?”江远澜数落我时身子向前倾,摆出一副也要去溜冰的架势,两个肩膀都撑起来了。“不信,现在我和你一道去问方校长。”我竭力装出委屈的样子。“是现在去,还是等我把今天要给你补课的作业布置完再去?”江远澜很民主地征求我的意见。“悉听尊便,”我背抄手,昂头说。
江远澜一愣,他用费解的目光看着我:“你哪儿学来的悉听尊便一词?”“蔡元培小舅子教我的,”我说。“小舅子?”不知是江远澜没听清楚,还是他这个讲白话的南蛮压根儿不懂我话中的机关,居然真的傻态可掬地又在书桌前东翻西翻,忙着找题给我做。
既然江老师有按着葫芦抠籽儿的嗜好,时间又赶在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了天空和校园的傍晚,我的涵养也就随着初秋从门窗缝渗透进来的清朗的凉意一起保佑他别对我心慈手软。我笑盈盈地说:“我就是为补课而生的战士,我也觉得我不做题不像话!我也觉得绳子不怕脖子粗,您抄家伙上吧!”“住嘴!”江老师举左手,制止我说话,那一刻,我懊悔戏演过了。
江老师在出题,我只能让目光随空气、浮尘百无聊赖地飘荡——霎间,我注意到放假整个窗台都是灰暗的尘土,惟有“舞美人”它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精心擦拭了它,还在它的肚脐眼儿上用红笔画了一个蝴蝶结。
我扭头看江老师,不料,和江老师的目光撞上了!
江老师的目光有些异样,说不出那目光是什么复杂成分,我的心却一下子揪了起来,好像他成了补课的受气包,我倒到成了出题的大教授。他的眼睛泪光闪闪,克制慌乱的意图明显极了,他的眼睛像从暗室里刚出来似的眨个不停,他的眼睛似乎得到了一个非常优美的解一样喜悦着,他站起来,退到了床尾,他一手紧紧攥住了床栏,一手在床上瞎摸一气,终于,摸到了旅行包,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累得像长跑归来,他的目光垂落在他瘦长的大腿上时,他的肩膀也塌了似的,突然,他抬脚莫名其妙地踢了一下椅子腿儿。
江老师的动作一下子把我搞蒙了“……塞花飘客泪,边岛挂乡愁,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的句子奇怪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解题本上写完这些句子又打了两个,那两个状钟布耍阎蕉蓟屏恕*¥;
为什么?我感受到了比诗句更锋利难忍的伤口来自江老师的……我甚至还来不及琢磨,江老师已经侧身把旅行包的拉链刷地打开了,他再一次粗暴地扯开糕点的包装纸,断淡褐色的纸绳,捧出一包糖,热情急躁地杵到我面前:“拿着,拿着。”
“我父母从来不让我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我边说边用手推挡。
江远澜一怔,闪念之间,他又说:“拿着,拿着,快拿着,”他说这些话时,整个头几乎埋在他双手捧着的糖果之间,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他清癯的身体失衡般朝我撞来:“你拿着,拿着吧,”他说着,我躲闪不及,忙用手阻挡:“别,别,真的……我父母说一个女孩子可千万不能要男人的东西……我父母还……”“还说什么?你要拿着,一定要拿着嘛!”江老师打断我的话。“可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的话像一道闪电照得他双目发眩,他摇晃了一下,我透过西斜的残阳余辉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沮丧万分的惨容……
我躲开了他的注视,他颤抖的手松了一下,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掉在了地上……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他难过地看到有好几粒糖果刚好掉在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砂壶旁边。我知道他是恼火的,恼火他自己心中哪来的这么多烦乱,也恼火我的矫揉造作。“你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你没必要言不由衷嘛。”在此之前,我的确是言不由衷的,但让江老师捅破之后,我反倒赌起气来。我噘着嘴,眼睛也耷拉了。江老师纳闷地问:“你生的什么气呀!”他气哼哼地蹲下来,我几乎是和他同时蹲下来捡糖果的,但他的目光还是抬起来,充满了埋怨和灰心,充满了无奈和沮丧,以至他尖瘦的膝盖不怀好意地猛地撞到了我的膝盖,险些把我撞个四脚朝天。
当他把捡拾起来的一颗糖果放在我手心时,我们彼此祈求对方的目光急迫地又撞在了一起。我又臊,又心酸,我说谢谢两个字时,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他扯住我,在我的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他动作急遽得令人瞠目,“好了,好,”一股强烈的为难之情让我的声音发飘发虚,“谢谢,谢谢,”我的嘴嗫嚅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我夺门而去的瞬间,听到江老师哀告的声音:“等等!你等等呀!”
……我双手紧紧按住上衣的两个口袋,一口气跑上了城墙。当我从操场西侧的小径飞奔时,觉得刚刚穿过的林荫道有一侧的树全都轰然倒下,我急煞住步,不放心地又回去瞅了一眼,真是幻觉。再等我浑身燥热,跑上城墙,背靠雉堞喘气时,我的太阳穴咚咚、咚咚跳个不停,一片类似伤逝的西云有了深浅不一的条纹,不规则地还有一缕缕金丝夹在云衣的襞褶里,西云滑落之间充满了摄人魂魄的魅力。
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也在城墙上散步,猛然间撞上了。小程老师说:“哎,小侉子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下午做慢车回来的。”我说。小程老师上下打量我,说:“你变了。”我说:“你才变了呢,瞧你眼睛上画了两个大白圈,熊猫照片的底片就是你这样的效果。”哈哈哈,小程老师说:“整个假期他都在游泳池里泡着,不戴水镜容易得睫膜炎。”“真羡慕你能游泳。”“你会游泳?”小程老师问。“青岛和大连的鲨鱼网我九岁时就敢翻过去游了,我在桑干河还游过呢。”“你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发高烧照样说胡话,”小程老师肯定想起了我说跳远跳八米的事,他说时,还和杨美人碰了一下眼神。
置身在月光初升的光芒里,我说:“明天一块游,地点你选。”小程老师说:“看能不能再召集点人,如果想游痛快就到大白登湖,或再远一点儿的桑干河,如果先热身,学校的小湖少说也有两个足球场大,比划比划不成问题。”“在小湖游,在小湖游,”杨美人插话:“人家想看看嘛,”杨美人发嗲地还拧了拧腰肢。“明天下午五点小湖边见!”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朝我粲然一笑,神情中有着你可别让我失望的祈求。我突然想起来似的,忙把兜里的糖抓出来塞到小程老师手上,第一把,第二把,抓到第三把时,杨美人的脸色就绿了。“哎……哎可以了……谢谢……谢谢……”小程老师忙不迭点头称谢时,杨美人甩手走了。
小程老师急着对我表白:“她家出事了,找……找我商量……”小程老师沿着城墙急匆匆走了。
我的兜里还有糖,心里疏疏密密长疯了的羊胡草……
于是,我的目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树梢儿,没精打采地来到了犹如一块巨大的浮冰的小湖,小湖波浪如凝,湖边的树枝潮湿,羊毛线般柔软,似乎有蓝汪汪飘渺的雾气在小湖周遭的林子里若睡若醒,络绎迁延,渐渐,初露圭角,月光下,一个泻银溢金的华盖傀奇形成……偶尔,鱼儿蹿跃,水面刺破,漾起一牙接一牙细密的涟漪,再等月光深入到涟漪之中,折射出碎冰糖似的闪光时,远远望去,小湖犹如一面凸起的银镜。
小湖有大鱼么?我在想。
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尹小虎来送我,她从西单菜市场买来一条大鳗,一条生鱼,说塞翁失马我失眼,方知道我母亲的鳗面好吃到什么地步。广东人以为鳗、生鱼都是生肌祛毒化瘀益阴的大补,我母亲将大鳗一条蒸烂,拆肉去骨,和入面中,入生鱼汤,鸡蛋清揉之,擀成面皮,小刀划成细条,再入鸡汁、火腿汁、蘑菇汁滚,添一两朵香蕈、香葱,稍洒一点白胡椒粉,勾得鳗面鲜美无比。尹小虎住院期间,我母亲拎一嵌丝粉彩汤盆日日送去,尹小虎吃得耳朵动个悠悠,就记在了心底。我做的鳗面虽得母亲真传,但尹小虎说奇腥,我就往她碗里倒醋,醋倒猛了,我又往她碗里搁了两勺木棉肉松,两勺肉末炒雪里蕻,搞得鳗面比中药还难吃,尹小虎先说可惜你母亲不在……还说此乃屠龙之技,家厨难学。接着讨要原料费,跑腿费,时间耽搁费,口腔运动消耗费,心情破坏损失费,肠胃沮丧费总计一百元,我说:“你看着哪样好,拿吧。”尹小虎指着我家百宝格最顶格的一件矾红彩描金绘有斯大林着大元帅服像的大盘说:“我想要这个,”又指着晚报对开大的一幅何香凝女士画的一只上山虎说:“这件白饶了吧。”我说这上面写着送我母亲的,我总为她做主,心里发毛。尹小虎说:“男人要做上山虎,女人要做下山虎,难道你妈想当男人吗?”我摇摇头。尹小虎又说:“要不你把你屁股底下坐的老凳子也给我吧。”我说这可是明代黄花梨荷叶面香几,我家有一对,给你就拆单了,我说是说,见不得尹小虎用一只眼瞪着我坚持,挥挥手让她将一对全拿去了。尹小虎临出门时说:“小丫,这辈子我就指望你了,”我说:“我会借银行、金库和芝麻开门给你,甚至连华盛顿的美利坚合众国国家造币工厂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喜城,人们对新鲜事物口口相传经久不忘,譬如1941年9月15日到11月7日,小日本鬼子水野清一、小野胜年、日比野丈夫在日军驻喜城参事官的配合下,发掘了古城村东的汉墓群,拿走了铜博山炉、铜印、铜镜和带钩等人们就念叨了几十年,但说的更多的是随行的两位日本女人脱成光屁溜在白登河和日本男人一块裸泳的色情场面,好像全喜城上至八旬耄耋老人,下至乳牙不全的黄口孺儿都莅临现场,看了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事实上,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光着个大白腚谁能见着呢?所以,我要和小程老师游泳的消息马上被杨美人传播出去当是后话,惹出怎样的风波更是后话的后话。
且说我沿着包砖护壁的台阶朝下走时,不小心戗了一步,脑袋差点杵到石阶上,幸亏迎面走来的韦荷马拽了我一把,于是,我把兜里剩下的几块糖都给了他。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是江远澜的数学课。上课铃声响过,江老师没来。初始,同学们叽叽喳喳,片刻,目光攻击目光,神情围剿神情,寻找罪魁祸首。历来跟着感觉走的我掀开反斗的桌面,再打开铅笔盒,发现除了两张压得漂漂亮亮的玻璃糖纸之外,还有一件折成
形的纸条,打开,一段话展现在我眼前:
无疑,在几何中,点、线、平面和其它表面的概念是作为起点的。
无疑,数学当之无愧地处于人类智能的中心领域,而作为数学人的我却一直被关在人生之门的外面,这对数学人来说是残酷的和谐,对人来说是一种对数学的侮辱。
昨日黄昏乃至追溯到年初早春你踩我的围巾……让隐含在我生命中感情胚芽有了生长的可能,我把它当做我生命的起点,至此,我明白了弗雷格所说的算术动摇了,并且仍在动摇的话语是何等精彩的表述。
江老师的纸条一下子就把我给弄傻了。很认真地又看了几遍,再吧唧吧唧内容,我像被雷击了似的。补课本身犹如盛在盘子里的冻牡蛎,现在开始要散发出新鲜强烈的海腥味了。我不甘心,我甚至虚妄地问康德一弗雷格是谁?谁知道弗雷格是谁?弗雷格是你娘的大脚丫!康德一和我关系紧张到这个程度让我很吃惊,不就是请他和魏丰燕调换了一下座位吗,不就是请他打扫完尿臊味浓呼呼的炕灶坑没给他一盒恒大吗,嘁,德性!我转过身,面向南窗,突然,我怔住了——杨美人用拿奖状的姿势拿着一张“号外”。
号外!号外!唐小丫要和鸭子凫水比赛。
比赛!比赛!看看谁比谁游得远游得快。
妖怪!妖怪!光腚表演戴顶流氓帽不赖。
“号外”看完,我就扑了上去,打架这营生我一直自觉勤快,先给她正反五指扇,再给她两脚随风飘逝,当然要把她的胳膊当折扇折一折,要把她的刘海儿当马尾鬃揪一揪,要把她的腰眼儿当耗子洞捅一捅。杨美人马上变成了啧啧啧啧——凄惨的赝品,她双手抱着头让我打,实际上她也知道我下手并不重。我的营生没有做完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刘主任戴顶前进帽进来了。
“小侉子你干什么!”“干革命。”我紧接着答,就让刘主任相当不快。刘主任说:“有你这样干革命的吗?杨美人的二姨可是县妇联主任,你不要以为你当个红卫兵小头目就了不起了!你不考虑考虑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刘主任一向绵善,今日说完,狠狠甩门,愤然离去,都不像他的作为,偏我又是最惧怕他人行为乖戾的,于是,我追出门外,紧跑两步,赶上了刘主任。
……刘主任说他的女儿得了气鼓病,昨天查出来的,我说我家的七印锅怎么嘎崩裂了,唉!我说我去南关帮您买锅吧。刘主任不置可否,又说道数学教研室要排演革命话剧《谍海丹心》,女特务刁曼丽扮演者空缺,愁人。我说锅我买,戏我也演,刘主任您甭生气了。刘主任神情疲惫,摆摆手让我回教室,自己转身走了。
初秋,碧空如洗,远处的阴山山脉呈M形,横亘天际,山势的褶皱地形上险下缓,黛青的植被悉数拥在秋光里,有了绒质的柔和,沉静的倨傲。隐约可见依山逶迤的长城起伏连绵,关隘、墩台一一可见,我被波澜壮丽的景色陶醉了,觉得再回教室坐板凳就显得可怜且缺心眼儿。
我贴着学校的东墙东去,刚路过一井台,就被一老头横刺里拦住了,他说他姓马,他爷爷于民国忘了哪一年从大同教堂买回来一台手摇电影放映机,自制乙炔光源设备,买外国片,打响了喜城电影放映的第一枪,《英人跳舞》、《乞丐夜梦神灵》都是无声电影,都放映到了察哈尔省。“说这有啥用?”我听得烦不烦地问他。他说他想把机器卖给我。“多少钱?”我问完就后悔了,在喜城买卖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买不问价,问了价就得买。马老汉说20元,竖起的却是三个指头,我估摸出他数学比我还差,就伸出两个手指头说10元。马老汉说:“成交!”他指着搁在井旮旯的一个木箱说:“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狗日的敬献出去啦。”我把买锅的10元钱给了马老汉,马老汉揣上钱,喜滋滋地一跃跳过两条牲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