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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伽蓝红生 by 水合-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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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告了罪便快马加鞭离开;可半道中他又忍不住回头,恻然将远方驿道上那抹清浅细瘦的身影映在眼里……

  第十章 藏蓝·巴陵夜雨肆

  还是与他继续相处吧。红生抱着膝想:毕竟他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还怕他无法无天到哪里去?何况我有一纸奴券在手,这人若实在讨气不过,随我是卖是送,总是无碍的。
  这一想便心下稍安,再看伽蓝也觉得顺眼了许多。红生甚至伸手探了探伽蓝额头——满头的汗,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他掉脸望望舱外,仍是伸手不见五指。黎明前的夜总是这样黑,但天就快亮了吧……
  ……天亮起来,石韬的尸身一早就被收殓,送往王宫太武殿。据说天王乍闻爱子惨死,哀惊气绝、良久乃苏,却在未抓获刺客前不敢随意出宫吊殓,只有迫不及待命人将石韬的遗体送进宫去,见上一见。
  伽蓝脑中麻木昏沉,只晓得跟着石韬的内侍们进宫面圣,身上衣服甚至都来不及更换,还沾着血污。
  石韬躺在巨大的楠木棺材里,被刺猝死的痕迹并未留存多少在他脸上。掀开素白尸布来,面容宛如生时——尖细的下巴微微挺翘着,凤眼微瞑,唇角天生的上挑仿佛含笑。
  天王石虎抚棺大恸,嚎哭声响彻空荡荡的太武殿:“倩奴——倩奴……”
  内侍郝稚、刘霸开始嘤嘤陪哭,只有伽蓝木木跪在地上。此时他已长大,石虎多年未见他,哀痛中又不及细看,哪里还认得出。石虎红着眼睛问跪在地上的几人:“凶器呢?”
  内侍刘霸哭着将四把长刀献上:“天王,杀秦公者有四人,天王要为秦公做主啊……”
  石虎举起其中一把长刀,细细端详上面红褐色的血渍,哭声更烈:“倩奴啊……我生了这么多猪狗,齐整孩子就你一个,是谁杀了你啊……”
  石虎伤心到极处,一个忍不住便将刀刃贴在面前,来回舔舐那刀上鲜血。
  石虎十多个儿子,只有石韬最具汉人面相,风姿不逊于前帝石弘,偏又是员带兵猛将,因此被石虎爱进骨髓里,小字唤作倩奴,几欲立他作太子。
  前帝石弘便是伽蓝的父亲,被石虎杀死时不过二十二岁,伽蓝其实是不像他父亲的。他像他的母亲,一位来自西域的匈奴宫女——在战争中被伽蓝的祖父俘获,很快便引诱了十四岁的石弘,又在伽蓝两岁时匆匆离世,仿佛偶然下界的谪仙。伽蓝对她没有印象,只记得父亲说过,她是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很卓绝的一位美人。
  哭晕过去的石虎被扶进内殿,好像掐准了时间似的,太子石宣在这时上殿凭吊。
  内侍刘霸几欲按捺不住,被郝稚按住。
  “他这么快赶来,明显没安好心!”刘霸咬牙切齿道。
  太子素来嫉恨石韬,前阵子还与他起过纷争。郝稚目光阴狠的对刘霸与伽蓝低语:“我最怀疑的就是他,且看他如何……”
  石宣此番乘素车白马而来,随侍一千多人皆是全副武装。他慢慢踱进太武殿,瞥见停在殿中央的棺材,嘴角一挑。
  伽蓝只觉得脑中一空,浑身气血上涌。他直直盯着石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他!
  石宣倨傲的扫了众人一眼,并不掩饰喜色。他对随侍抬抬下巴,侍从便会意上前,揭开覆着石韬的尸布。石宣倚在棺材边细细看了,瞄见石韬光裸的锁骨,便又抬抬下巴:“继续。”
  于是尸布一路掀到石韬腰际,石韬胸前已被擦洗过,一个个深锥型的伤口像蜂巢般张着,石宣噗嗤一笑:“呵呵,还脱光了让人杀,比杀猪准备得还干净。”
  “畜生——”伽蓝扑上去,被郝稚和刘霸拽住。
  他早就知道这一家都是畜生!他早就知道这帮畜生会自相残杀,他一直等着这一天的,不是吗?可……伽蓝双目血红,喘得几乎背过气去——他等了十四年,盼到如此结果时,心却痛得直滴下血来。
  韬……不该应在他身上,不该第一个应在他身上!
  石宣侧头打量着伽蓝,看见他挣开的襟口中露出大半身子、不着寸缕,顿时明了;饶有兴味道:“我记得你,石伽蓝。”
  伽蓝猛地停下挣扎,僵住不动。
  “记得当年你挺傲的,现在倒满驯服嘛,挺贞烈。”石宣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
  石宣的嘲笑盘桓在伽蓝心头,羞得他无地自容。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怔怔盯着地面,郝稚和刘霸心虚得扯扯他:“郎君,您休听他胡吣……”
  是胡吣么?是胡吣么?不……伽蓝再听不清周遭劝解,只浑身战栗着,一时又惭又愧又痛又恨,种种不堪刺着他肋骨,化作鸩毒攻心而来,逼得他一口鲜血逆上喉头,两眼一黑栽翻在地……
  再到他恍恍惚惚被郝稚和刘霸推醒时,伽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烧得发疼。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几天,郝稚和刘霸也不关心他身体,只是目光兴奋的催促:“郎君,快起来!快去给秦公报仇!”
  “报仇?怎么报……”伽蓝有些糊涂。
  郝稚已在弯腰给伽蓝穿鞋:“郎君还不知道吧——太子,呸,那该死的畜生——石宣被抓了!”
  “被抓了?”伽蓝越发糊涂,头更疼了。
  “哈哈,我就知道,天王会为我们做主的!”刘霸双目炯炯的嚷嚷着,“天王查明石宣是杀了秦公的凶手,昨天已将他关进草席库,还用铁环穿了他的下巴,喂他猪食!”
  郝稚替伽蓝系好腰带,拽着伽蓝的衣摆抬起头,眼中闪着嗜血的红光:“郎君,今天便是那石宣的死期!天王已下令公开动刑,还特令我们动手——天恩浩荡!郎君快随我们去!”
  伽蓝脚步虚浮着被内侍们拖走,脑中响起道重法师高深莫测的话……
  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得到……
  他真的等到了,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那么快……
  邺城城北的铜雀台边,木柴堆起的高台足有数丈,高台上设着木架。一架长梯靠在高台旁,当伽蓝被内侍们引着,跌跌撞撞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时,他正看见石宣跪在梯子下。
  前些天还在对他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目光涣散瘫在地上,整张脸肿胀得像个猪头,根本认不出是往日光鲜的太子。他下巴被粗铁环钩穿,嘴角挂着口涎,呜呜咽咽语不成声。
  目睹眼前惨状,伽蓝不由自主晃了晃身子,这时一旁刘霸将匕首塞进他手里:“郎君,快动手啊!”
  伽蓝木愣愣看着亢奋的刘霸与郝稚,手足无措,只昏沉沉问道:“怎,怎么动手?”
  “郎君!你忒不中用!”郝稚如今哪管尊卑,狠啐了口吐沫便冲向石宣,一把拽住他的头发就扯。
  刘霸会意,也冲上前将石宣头发一绺绺往下拽,边拽边哭喊着:“我叫你杀秦公!我叫你杀秦公……”
  “呜呜呜……”石宣涣散的双眼骤然聚光,疯狂挣动着,惊惶的瞪着伽蓝,似在求救。
  伽蓝被他狰狞的眼神吓到,后退一步,无措的环视周遭——所有的百姓、大臣们都无动于衷,被押着一同跪在高台边的石宣妻儿嚎啕大哭,天王端坐在铜雀台上观刑,一边哭一边舔着长刀上石韬的血,身边伴着无数噤若寒蝉的宫女妃嫔。
  这是什么状况……这是什么状况……
  伽蓝再掉转头,只听见石宣最疯狂的一声惨呼——刘霸用一只大铁钩钩着他的舌头,正将他往高台上拽。石宣只能跟着他一路爬上长梯,郝稚跟在他们身后,三人爬上高台;郝稚用粗绳穿过石宣面颊,将他吊在木架上。
  刘霸站在高台上,冲台下伽蓝喊着:“郎君,你上来啊!”
  伽蓝仰着头,几乎忍不住要往后躺倒。他神智越来越混沌,只是直觉着茫茫然摇头:“不……不……”
  他盼得是这样的结果,但,不是,不是这样的过程……
  刘霸在台上哈哈大笑,转头不再理伽蓝,只恶狠狠拈着匕首,挑起刀尖割开石宣眼皮,将他双目仔仔细细剜去。石宣全身痉挛,抽搐的四肢几乎摇散绑他的木架。眼见他整颗脑袋血肉模糊辨认不清,刘霸满意的往掌心啐口吐沫,从腰间抽出一把利斧,咔嚓几下砍断石宣的双手双脚,又剖开他肚子,看他肚肠哗哗淌到脚边。
  伽蓝恍惚望着台上,那血肉模糊的躯体似曾相识,何其像……
  郎君,人的命运,何其像……
  双目蓦然涌出泪水,伽蓝泣不成声。
  这就是命么?生生死死、反复轮回……
  刘霸与郝稚从柴垛上下来,命令士兵纵火,将柴搭的高台点燃。
  天王石虎从铜雀台上颤巍巍走下来,盯着燃烧的高台嘶喊着:“烧光他!烧光他!把他烧成灰——我要他骨灰洒在街口,任人践踏!”
  他一气喊完,像是瞬间衰老了,却并不罢休,转脸手指着石宣妻儿哽咽下令:“这些也是暴逆孽种,全给我杀光——”
  话音未落,石宣妻儿八人便被钢刀剁头,扔进火场。
  原本震天的哭喊只剩下一个稚嫩的泣声,石宣刚六岁的幺子冲着石虎哭喊:“爷爷爷爷……”
  人的命运,何其像……伽蓝只觉得一个幼小的自己与那孩子重叠在一起,让他在刹那忘记一切恩怨,只是冲上前抱住那孩子,将他从刽子手的刀口抢下。他跪在地上,用身子笼住那孩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孩子不认得伽蓝,仍是满怀希望盯着他的爷爷,几下挣脱伽蓝的怀抱,冲到石虎面前:“爷爷救我,孙儿我没有罪啊……”
  石虎身子发颤,一时感喟,也抱住那孩子哭泣。杀红眼的刘霸此刻已忘记尊卑,只一心要石宣断子绝孙。他径直冲到石虎面前,抢下躲在他怀中的孩子,石虎一瞬间也忘记自己是天王,竟像个孱弱爷爷一样打商量:“他,他就算了吧?”
  伽蓝冲到刘霸身后拽着他衣服,大喊着:“刘霸,你疯了——”
  刘霸直着眼睛不言不语,只当头冲那孩子劈下一刀……
  鲜血飞溅开,尽数洒在石虎襟前,孩子凄厉的惨叫在人耳中回荡不歇。石虎痴住,只哽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伽蓝跪在地上,火光灼着他的泪眼,视野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周围天色越来越暗,像置身于无边的黑夜……
  再睁眼时身边只有郝稚一人,昔日喧闹的秦王府里空荡荡的。郝稚握着伽蓝的手,哽咽道:“刘内侍刚刚自尽了,他在天王怀中杀掉石宣幼子,害怕天王惩罚他。”
  “惩罚也不过一死,是怕落得跟石宣一样死法吧……”伽蓝躺在榻上喃喃道。
  “嗯,”郝稚吸吸鼻子,“郎君,我们怎么办?太子东宫三百侍卫都被车裂,十万部曲将要发配凉州,我怕会有人找上门来……”
  伽蓝在暗处望着郝稚,捏捏他的手:“郝内侍,我也要离开了……”
  “郎君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得跟太子部曲相反,那就往东北吧。”
  “郎君,东北是燕国。”
  “那就燕国……”
  郝稚是自小被收进宫的阉宦,终是不敢离开赵都。最后伽蓝就独自一人上路,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公子哥,他很必然地在未出赵国边境时,便作为落单的难民被人贩子掳去。
  被俘后他懵懵懂懂弄明白人贩子的目的地,觉得与自己的想法并无二致,便自发成为那队俘虏中最听话的人。他甚至第一时间将衣服反穿,脱下鞋袜收好——只为将来可以卖个好价钱。
  到达燕京龙城已是十一月,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将衣服鞋袜好好穿回去,单薄的秋衣竟也有六成新。
  人市上他茫茫然与俘虏混在一起,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
  就在那一刻,他的肩膀忽然一痛,他低下头去——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
  于是他抬起头,睁开眼……
  “你醒了?”
  伽蓝眨眨眼。
  舱外天已亮,雨也止了。
  昏暗的船舱中,红生将脸凑近他面前,若有所思般细细审视。
  “嗯,”伽蓝沙哑着嗓子应了声,转转眼睛瞅出红生的异样,“爷,你怎么浑身狼狈?”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你抓个药容易么?”
  红生撒了谎。
  伽蓝笑了笑,抬眼望着那张难掩局促的俊脸——双眸顾眄即是风情,这副容颜……注定能解他的毒。
  有时候何其像的,又何止是命运……

  第十一章 丁香·长沙王

  病体初愈后伽蓝说话还有点虚,但神色已是如常;他又何其机敏,很快便发现红生不大对劲。
  “爷,巴陵县在三国时叫巴丘,周瑜便是在这里病逝。”
  “哦……”话音是降调,明显不打算多谈。
  “爷,离这儿不远是巴陵城楼,当年鲁肃修造的,看洞庭湖景色绝佳,”伽蓝慢悠悠划着船提议道,“爷要不要去看看?”
  “嗯……还是赶路要紧。”红生依旧不为所动。
  伽蓝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自他醒来后,王爷对他便是爱搭不理——爷甚至一直坐在船头上,半天也不回头看他。
  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他,伽蓝在心中腹诽道。
  红生却是在船头斜着眼睛暗暗别扭:我该与他怎生相处?唉唉唉……
  伽蓝尽管纳闷,却是个极识趣的人,所以当下也不多猜,只是乖乖的伺候红生,哪怕他畏首畏尾神色闪烁。
  于是轻舟滑过浩渺洞庭,并未做停留。
  沿湖南下便到达罗县,汨水涣涣注入洞庭湖。主仆二人在汨罗江畔逗留了一天,红生特意去看了看河泊潭与三闾大夫的十二疑冢,聊慰自己的文人病。
  这时便离长沙只剩下大约一天的行程了。
  是夜伽蓝睡在红生脚边,听见他辗转反侧、席不安寝,晓得他在紧张。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不清楚陶氏一门怎样看待自己,乍然造访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族——能否一见如故,还是隔膜疏离,都是王爷要在意的事。
  何况王爷并非荣归故里……
  然而该来的躲不掉。罗县往长沙走水路只花了不到一天,这日傍晚主仆二人便抵达长沙郡王府。
  红生敛着袖站在门口,亭亭玉树般等着长沙公出来迎接,很是引人注目;但凡通传接应的奴仆们看见他,总会彼此交换个诧异的眼神,像在分享某个秘密。
  红生有注意到这些,但心底的疑惑被忐忑压了去,直到长沙公陶弘出来相迎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者风姿秀逸、濯濯如春月柳——与他长得实在太像,像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当今长沙公是第一任长沙公陶侃之孙,当年陶侃故去,次子陶瞻在苏峻之乱中殉身,获谥号愍悼世子;三子陶夏被立为世子,却在之后的家族纷争中杀死了自己的六弟夏斌,因此被意欲打击陶氏的庾亮上疏弹劾,谁知奏折还未送抵京都,陶夏便因急病暴毙。至此便由陶瞻的嫡子继承了爵位,即是如今的陶弘。
  伽蓝第一眼看见陶弘,心中便高低立判——以当今标准而言,长沙公的气质姿仪皆在王爷之上。王爷在燕国曾被人比作和阗羊脂玉,今日与这长沙公站在一处,王爷便成了南阳独山玉——美则美矣,却总差些微。
  这差别红生也同样感觉得到,望着陶弘的眼睛便带着一丝尴尬,不经意就露了怯;陶弘却是浑然不觉,见礼后只亲切的执起红生的手,淡淡笑道:“没想到辽东公能来,我常听祖母提起您与玄菟公,所以今日初见都甚觉亲切。”
  红生指尖碰着陶弘温软滑腻的手,紧张的笑笑:“我也一样,从小就听母亲夸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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