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少女-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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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她固执地追问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67我在城里无目的地游荡,身体僵硬如铁。
“回家去吧,”鸿儿对我说。
“你让我安静会儿!”
“求求你,赶快回家吧。”
“我讨厌我的家。”
“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求求你了。”
“我无泪可流。”
她在小贩那里买了包子。
“那吃点东西吧!”
“你的包子真难闻。”
“怎么这么说?多香呀。”
“这些包子都变质了。你难道没闻到菜的酸味?一股血腥气。赶快扔了吧!要不然。。。。”
我一阵恶心,又吐起来。鸿儿吓坏了,匆忙把包子扔给路上的野猫。
我在街上蜷缩成一团。鸿儿对我说:“晶琦还活着!”
我对这消息无动于衷:“我肚子里怀着死人的孩子。只能去死。”
“你疯了!”
鸿儿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疯了!你干吗在说胡话?”
我一言不发。
她懂了我的心事,用手捂住了脸:“要是这样,你就上吊吧!没人救得了你。”
她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过医生了吗?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谁能为我看病呢?”
“我来帮你找个医生。”
“那又能怎样?敏辉离开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68中国少女先我而至,摆好了棋子在那里等我。她双眼红肿,黑眼袋,头发也没好好梳,只是胡乱挽了个髻,脚
上还穿着绣花拖鞋。
她好像是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病人。
轮到我下的时候,她手托下巴呆呆望着头上柳树的枝条摆动,那茫然的目光真吓人。突然,她皱起眉头,掏出手帕
捂住了口鼻。
会不会是我的长衫带有汗味?对于每日洗多次澡有洁癖的我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深吸了口气:只闻得一股潮湿
衰败的气息,雷雨快来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玉兰的香味?满洲妓女的衣裙都浓浓地薰着香。她占有欲强,争风吃醋,是不是故意在我的长衫上
留下她的气味,不让别的女人接近我?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阵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棋手们纷纷收棋而去。
中国女孩陷入了深思,眼珠子盯着棋盘一动不动,我示意她广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她也不说话,在纸上记下
新一轮的棋位,也不说再见,扬长而去。
她的古怪举止让我不禁心生疑窦,我在广场边叫了辆黄包车,拉下车棚,命车夫悄悄跟着她。
女孩徒步走入闹市区:小贩忙着拆摊避雨,乱作一团,女人们匆忙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行人们你推我搡。好几次
我都差点儿把她跟丢了。
燕子在屋檐下低飞,尖叫不已,乌云翻滚,石头大的水点砸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瓢泼大雨。
女孩径直走入一片浓郁的森林,我也下了车,藏身一槐树后。
她的身影在一片绿色的浓雾之中飘荡。树林尽头的大河如一条银白丝带缠绕着每丛枝叶。河水猛涨,泛着闪亮的浪
花向东滚滚而去,河口在地平线处猛然变为一匹极宽的瀑布,隐入天际。
中国女孩向激流走去。我冲向她。没想到她突然间在河岸停住脚。我紧急立定,滑倒在地上。
河中波涛澎湃,女孩却动也不动,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空中接连响过几声闷雷。狂风吹弯了一棵棵大树。一
棵树干从天而落,砸得大地颤抖。
我脑中又浮现几年前地震的情景。
69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
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着自己:脸、脖子,沾满了死亡秽气的双手。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为何要把如此多的
泪水洒向人间?难道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何这天降之水却洗不去我的罪孽痛苦?
我倒在床上。风声时大时小,仿若一群鬼在或高或低地私语。莫非是敏辉回来了?唐林陪伴着他,在一旁咯咯怪笑。
几天前,他俩会不会关进了同一间牢房?他们可曾手挽手静看生命流逝?在我遇到敏辉之前,他们是否拥抱接吻过?
他们做过爱吗?自由人——唐林也许已回绝他的求爱。可临行前的一夜,他们一定会无耻地在狱卒的注视下深情拥抱,
男欢女爱。
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接受他。他进入她的身体,双膝着地,仿佛在祈祷。他用尽全力抱柱了她。他的精液流淌
着,他们的血液融合到一起。她献出自己的贞操,也在死亡的等待中升华。
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70中国少女转过身来。
她像幽灵一样离开河岸,走出树林。大雨中的大街小巷灰沉沉的,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
街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中国女孩的身影时长时短,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消失了,我跑起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雾中跑出一辆黄包车来,车夫把迷路的我拉到了千鸟餐馆。
中村上尉正在一间包房中等着我,一见我便要我为天皇的健康而干杯。三杯清酒过后,几片生鱼片下肚,我朝他深
鞠了一躬。
“上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请您严惩。”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又说:“上尉,恕我无能,分不出哪个是平民,那个是间谍。我在千风广场上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时间都浪费
在下棋上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清酒,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中国成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聪明人是永远
不会浪费时间的。“他又道:”中尉,您知道吗,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女子?“
我的脸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十五年前来到中国。一对来自神户的夫妇在天津开了个餐馆,我在那里打工。每天刷盘洗碗、跑堂上菜,虽然
辛苦,好在可以包吃包住。偶尔得闲,我会凭窗眺望。这条街对面有家中餐馆,狗不理包子很有名。一个姑娘整天在那
儿从早忙到晚。我是近视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和背后长长的辫子。她一身红衣,走在街上好像一团火。她
有时停下来一抬头,我觉得她在向我这边望过来,朝我微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
上尉给我斟了杯酒,把自己的那杯一口喝干了。
“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家餐馆,借口要尝尝本地的风味。她站在柜台后边。我走近才一根根地看清楚
她的浓眉毛,漆黑的眼珠,可她不懂日语,只能在纸上画几个包子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俯身细看,长辫子一下子掠过我
的面颊。”
我们又要了瓶清酒,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外面风停了,雷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只能整日里隔窗相望,乐此不疲。虽然我只看到她火红
的衣服和油黑的辫子,心中的她,越来越美貌。当时我穷得要命,只能采些街边的野花送她做礼物,从她的窗下扔进去。
她也会趁黑送给我好些新出炉的包子。我哪里舍得吃,每次都精心保存着,直到腐烂坏掉。”
“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整个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好些客人躲进店里,要热汤面取暖。我出店倒垃圾时已是半夜,
一个人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中国姑娘在街上等了我不知多久!她的脸冻得冰凉,双唇发硬。她浑身发抖,大雨中
我分不出她到底是哭是笑。我被她压得一下子坐在墙角。我们拥抱热吻,用各自的语言互诉爱意。雨声盖过了我们的言
语。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
上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大发雷霆,埋怨侍者忘了上酒,一瓶刚送来,他就抢着斟满了我们的杯子。喝多
了,他双手在颤抖,酒洒了一身,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太阳穴处血管强烈地跳动。我醉了,却对他的故事全神贯注,
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上尉又不说话了。莫非有什么悲剧发生,让他至今孑然一身?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走进一间日货商店。我的工资买不起和服,只能跳了条宽腰带。这份礼物是一份
毒药,沐浴在爱河中的我怎能想到。我俩的关系由于这条腰带被人发现了。一个月之后,中国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后来,我参了军,在部队中打听到她的消息。那间餐馆已经关了好些年了。店主是中方的特务,早已逃得不知去
向。他们发现自己的女仆居然会和一个日本人混在一起,就把她暗杀了。”
今月非彼月,今春非彼春,惟我一人,诚心不变。(注1)
他抽泣起来。
“明天的我们就是一抔黄土。上尉,谁又会记得一个军人的恋情?”
71下课后,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跟我来吧。”
我说我不信。
她四下望了望。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俯在我耳边说:“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昨天,我告诉她我
怀孕了,急着找医生。”
“你疯了!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送你去做尼姑!”
“你别担心。知道吗?我对她说: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说你为了收钱,逼女中学生
去卖淫。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弄不好会判死刑,丢了脑袋。她被我吓住了,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
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
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瓦罐瓷器,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商贩们都是些没落
的满洲贵族,衣衫褴褛,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赚了钱就去吸大烟,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但是货多客稀,只有
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贪婪地东望望、西看看,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
车到了街口,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推开一扇门。大院内晾满了床
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迷宫一般。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
鸿儿高叫道:“皇甫大夫在吗?”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
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四海闻名,妙手回春,专治梅毒淋病。”
我们敲响了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扬长而去。鸿儿拉我进了一
间阴森的小屋。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你们是哪院的?”
我们躲着他的目光,不回答。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他
坐在一张八仙桌后,身后是个破烂书架,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哪家的姑娘?”
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
“我们在家里接客。”
“多大了?”
“三十岁。”她说。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
“噢,是这样。张开嘴,伸舌头。行,脱衣服吧。”
“把衣服脱了。”他重复道。
鸿儿扭过头去。我真鄙视我自己。强忍住眼泪,解开了扣子。
他指给我一张床板,上面铺着脏床单。
“躺到那边儿去。”
“把两腿分开。”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捏紧了拳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头左手举着灯,凑了过来。他故意磨蹭,又看又摸。
他站起来说:“好了,没有性病,穿上衣服吧。”
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削得尖尖的。
“脉息混乱,看得出有胎气。你有喜了!”
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您能肯定吗,大夫?”
“那还有错!”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
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大夫,给她想个办法吧。”
老头儿摇了摇头:“罪过,罪过。”
鸿儿一声冷笑:“给我开个方子,我求您了。”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老头儿沉吟了一下,拿起了笔。
鸿儿陪我回家。关上我的门,她小声说:“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别麻烦了。我今天的奇耻大辱,只能一死,拿着这个玉镯吧。我不想花你的钱。我配不上。”
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
“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一年之后,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任他侮辱。”
72雷雨过后,晴空万里。
这个时节,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总会缠住行人不放。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
镯,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
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她去河边做什么?她在
想什么?昨日,她脚上穿着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今天,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前额露了出来,又变
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
一夜之间,她身上也起了变化。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她的身段窈窕有致,虽然目光冰冷、双眉紧锁,她
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她阴着脸,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
她走了一子。
“好棋!好棋!”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
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常会有人观弈,不时还点评几句。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头发梳得油亮,身上一股香气,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回了一手。
那多嘴的家伙嚷道:“太臭了!应该走这儿!”
他指着棋盘道。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
他对中国少女说:“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从‘新京’来的。”
她抬起头。几句话,她就被他拉到一边。
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以“你”相称。中文原本抑扬顿挫,说
起来有如音乐,这两个人,相亲相敬,好像在唱一首情歌,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
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中
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一八八零年,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
下称臣。一六零零年,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纷纷剖腹自尽,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十一世纪时,日本女人穿着拖
地和服,剃去了眉毛,将牙齿涂成黑色,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开始裹脚。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
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