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少女-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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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动
物——小时候,当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时,会难过得哭鼻子,当然还有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
房中则满是珍贵的螺钿质家具,锻绣屏风,明式床上挂着帐子,还有一个盆景,那是陆表兄送我的生日礼物。房中
还有各种镜子,首饰盒,化妆品,古花瓶,先人墨宝。当然也少不了花针彩线,茶叶盒子,杯子上还留着我的唇印,床
单上残存着我的体味,枕头上曾经拥抱我的思想。我曾在窗台上双手支颊,目光抚过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夜珠进房来叫我去吃晚饭。姐姐瘦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请她坐下。她一言不发,在梳妆台前垂泪。
这是我在家中最后的晚餐,席间一片凄凉。每人内心中都埋藏着不祥的预感吧。父母低头吃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夜珠的病使他们深感内疚。厨娘一时疏忽,一根筷子从她手中滑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姐姐,她又不住哭泣起来。不难
想象,我走后家中的夜晚会是怎样的苦闷:桌上一片肃静,我的碗筷还摆在那里,据说这可以召回缺席之人;菜凉了,
没有人动口,父母不住叹气,姐姐泪如泉涌。
我在书包中塞了些首饰,两条裙子,还有手纸,卫生棉。
我把两匣棋摆在桌子正中。本想带走一只黑子,一只白子。后来又决定不携带任何纪念品。无谓的惆怅会使人动摇。
88我咬着牙关,不再去千风广场。
几日来,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用最苦的操练折磨自己,但仍没有疲倦的感觉。最近一直滴雨未下,炽白的阳光
照得我快疯了。我的爱火转变为兽欲。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地幻想,有如干渴之人在梦中痛饮甘露,我居然在
黑夜中触到她的肌肤。我不知疲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容,她的颈项,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乳房,她的胯骨,
她的屁股,她分开的双腿。我想象出千百种拥抱她的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旷野。我自慰。可我的阳具却嘲笑我的
欲望,拒绝让我达到高潮,不肯放我肉体的压抑。
很快,我的痴迷由夜晚延伸到白天。我在出操跑步时也能勃起。我发令时喊破了嗓子。咽喉中的巨痛让我联想到与
中国少女做爱时苦涩的快感。拥抱她,与她的灵魂融入一体,这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强烈的高潮。
一日,我彻夜未眠,天未亮就穿上军装,出了营门,千风广场上空空荡荡,一张张棋桌反射着灰红的曙光。林间树
叶沙沙作响,仿佛有千百种风在此相会,等待日出。
远处走来第一位棋迷,手中提了个鸟笼,他用布仔细地拭着桌面,小心翼翼地摆上棋子。第二位棋迷出现了。望着
他们,我痛苦万分。
晚上,我和上尉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又敲开了玉兰的门。她不计前仇,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我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将她的裸体想象为中国少女的裸体,不一会儿,就像机枪一样将几天来积压的兽性统统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从玉兰那出来,我在街上乱走一气,只盼得能和少女偶然相遇。小小的千风在我眼中变得广阔无边。失望变为绝望,
一抬腿又迈进了一家妓院。那儿的姑娘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眼。然而我还是被牡丹拉进她的房间,她一笑就露出一颗金
牙,身体肥白细腻,呻吟声夸张至极。
凌晨四时,一个白俄妓女同意我骑在她身上抽打她。我的皮带在她后背留下道道紫痕。
天已破晓。太阳仍照常升起。我摇醒了正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叫他把我拉到七韵山脚下。山间,曾为她遮荫的那棵
树上笼着淡红的朝晖。同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一般无二。余下的景致却失去了原有的诗意。林中空地上杂草丛生,焦黄
枯萎。
营区中,我不知再如何发号施令,整日里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心思何处。
这天晚上,尖厉的哨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解脱的时刻到了!
月台上,火车头冒出滚滚蒸汽。我催促战士们赶快登车,最后,一跃而上,关上了身后的车门。一瞬间,我想起自
己居然忘了跟中村上尉道别。
上尉,来世再会吧!
89北平早成了一座空城。
晶琦腋下夹着报纸回来了。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中日议和失败。战争升级迫在眉睫。成千上万的北京人不得
不抛弃家园南下逃亡。
晶琦禁止我离开旅店。他在房间时我拒绝起床。他责怪自己把我引入火坑,这种内疚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
越来越丑,让我生厌。我嫌弃他头发长得太长,整天咬着指甲,又学会了酗酒。
我盖着像裹尸布一样的床单,常和晶琦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我说面条太淡,茶太苦,蚊子太多。我为酷暑
所苦,牢骚满腹。晶琦总是听着,他都以不屑的沉默作答。他有时也会大发雷霆。盛怒之下,他满面通红,浑身颤抖,
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喊道:“来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所有的朋友,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脸孔抽搐地扭曲了。他眼中闪过敏辉的幽灵。
我最后还是把陆表兄的地址交给了他,让他把他带来见我。晶琦开始十分生气。当他听说陆表兄已经结婚了,就高
高兴兴地出去找他了。
他一出门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了晶琦,我们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我起床洗了脸,坐在窗前梳头发。
旅馆的院中央种着棵高高的枣树。墙外孩子们用标准的京腔叫嚷。我想起陌生人的口音。他的发音略有不同,常把
“r”音唇化。眼前又浮现了我俩在七韵山上的身影,他在那里守护着熟睡的我。在千风广场上,他偶尔会挥起折扇,
不是图自己凉快,却为把凉风扇向我这边。这份回忆刺痛了我的心。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我。为什么他要眼
睁睁地看着幸福从手中溜走?
天空中战机隆隆飞过,远处传来阵阵闷响。街上,有人在高喊:“日本人打来了,日本人要放火烧城了!”
北平的天气比满洲的城市干燥得多。骄阳当空,全城被晒得发亮,发颤,爆炸,房屋街道都溶于灰色的尘土之中。
我刚起床就困了。北平,祖先的城市,是一场不醒的梦。
刚躺回床上合了眼。父母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厉声叱咤。后来,我慢慢走向千风广场,朝棋盘走去,真高兴能够
再次握住冰冷的棋子。陌生人还是像雕像一样,坐在我面前。他用棋子为我铺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路。
整个晚上,晶琦都在留神倾听窗外的动静。他倚着墙睡着了。突然,一声惨叫把我唤醒。只见他手捂住头,疯狂地
挣扎着。我冲下床抱住了他。晶琦好可怜,我怎能抛开他呢?
清晨,他摇醒了我。告诉我他的决定,与其在这儿等待屠杀,还不如冒着被炸弹炸死的危险,逃往南方。我真后悔
自己一时任性。我渴望拥抱自由,结果却变成了晶琦的囚徒。
“我得见表哥一面。他是我在城中惟一的亲人。赶快找到他吧。我们和他一块儿走。”
晶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昨天说他搬家了,其实是骗你的。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她几乎要疯掉了。陆表兄抛弃了她。参了军,说不定已
经是炮灰了。”
我大喊:“你撒谎,你骗人,把表哥的地址给我。”
“给你,要想找,自己去找吧。”
我知道晶琦说的是真话。我绝望了:“我要回东北。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下围棋!”
他冷笑一声:“太晚了,交通中断了。所有的火车都被日本人征去运送武器粮草。你别无选择,只能跟我走。”
“你妒忌敏辉。你为了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才让我背井离乡!”
“敏辉和你上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别忘了唐林才是他的大姐,他的老师,他的妻子。”
晶琦自以为他的话伤到了我,我却指着心口,狂笑起来:“你也太傻了,敏辉死了,坟墓在这儿。我已经把他埋葬
了。我从来没爱过他。他生前长得英俊,会讨我喜欢,我愿意见到你们为我争风吃醋。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在作崇。
你明白吗,那种想变成女人的虚荣心。”
晶琦的脸色发黑。他冷冷地盯着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可我还是原谅你。你已不是清白之身,没人会娶一个失
身的女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爱你的了,可以讨我最好的朋友玩过的女人!你只有我了!你是我的!”
敏辉也说过我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让我忠实于他,自己却去找另一个女子。晶琦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
一阵激动,几欲流泪。
“还有人在爱着我,我刚刚明白,我原来也爱他。我要回东北去!他在家乡等着我呢。”
“你别胡说了。他是谁?他从哪儿来?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你说话啊!”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晶琦看到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就按下火气。他搂住我。我扇了他一耳光,在挣扎中还是被他吻了前额。
“跟我走吧!别在孩子气了。到南京去,我们会找到幸福的!”
90一大群苍蝇应声飞起。
平原上弹坑累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的面孔还依稀可辨,他们肤色腊黄,张着大嘴。其余的人则不
过是污泥中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们的部队慢慢穿过这片广阔的墓地。听说几天前一个军团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厮杀到最后一刻。阳光刺得我几欲
作呕。我此时方才明白,我们追击恐怖分子的战役不过是儿戏,现在我才真正见识了战争的伟大和残酷。
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小镇中遇到埋伏。子弹如冰雹一样砸道干裂的大地上。双方交火不久,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小撮
留在这里阻止我们前进的亡命徒。冲锋号吹响了,撤退的中国人成了我们的活靶子。一个跑得最快的家伙马上就要冲入
树林中。我扣动了扳机。他一头栽倒,不动了。
中午,我们遭到新一轮的伏击。身陷绝境的中国人变得异常凶狠。子弹横飞,我趴在山坡上,缩着头,钢盔插入土
中。大地被晒得滚烫。一股温和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不禁想起了围棋少女肌肤的香气。离我不远,一个士兵背部中弹,
在地上翻滚号叫。我认出他是我手下一名爱兵。我们刚为他庆祝了他的十九岁生日。
战斗结束后,我执意要掩埋他。可上面传下出发的命令,我只能把他的尸体托付给后续部队。战场上,我们死后也
不能人人平等。幸运者会被就地火化,其余的尸体则被扔进壕沟。最不幸的则会落到中国人手里,被他们砍下头,挂在
竿头示众。
我参战的第一天宛若一场长梦。血腥的战斗,疲惫的行军,战友的阵亡,我对这一切都漠然视之。我在灰土蒙蒙的
世界中无目的地前行,生死对我来说同样轻如鸿毛,同样让人作呕。我生平第一次对军旅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们像逆流
而上的鲑鱼,向死亡游去。这是宿命,这是军令。不是美丽,不是辉煌。
晚上,军医见我面色蜡黄,神情恍惚,断定我中了暑,我任由战友们把凉毛巾搭在额上。我躺在草堆上,盯着民房
中熏黑的天棚,对自己无限厌恶。
凌晨时分,枪炮声惊醒了我们。在手榴弹的掩护下,我们的机枪一阵狂扫。双方你来我往,突然,喧嚣中传来熟悉
的军号。
原来,刚才进攻我们的居然是自己人。数名战士在这场误会中成了无谓的牺牲。
91篝火噼啪作响。
晶琦打着呼噜。
周围上百名难民也都睡着了。流亡的同胞和逃荒的百姓没什么区别,他们一个个瘦弱苍白,睡眠中也是一副愁苦相。
我从书包中拿出一把剪子,尽全力把头发齐根剪断。我用丝带把两辫子绑好,放到晶琦身旁,蹑脚越过十几个身躯,
冲入了茫茫黑夜之中。
我在树林中脱下旗袍,套上了从晶琦那里偷来的男衫。
曙光召亮了河北草原。难民们一大早就上路了,我迎着他们逆向而行。女人们身上大包小包,一手拉着孩子,一手
牵着羊。婴儿们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男人们背着老人,运气好些的拉着辆黄包车,家什都堆上去。一个年近百岁的老
妪怀中抱着一只母鸡,一双小脚,一步一晃。
自从逃出北平以来,这种景象就成了家常便饭,我看得心都要碎了。但我并不后悔跟着晶琦共同经历这场患难。多
亏他,我才得以见识一个被迫逃出家园的民族的力量。他们执著的南迁是对死亡无声的反抗,是一股股混合着仇恨和希
望的浪潮。他们的愤怒是一曲圣洁的颂歌。
我和他们一样渴望活着。我想回到东北,重归父母的怀抱。想再去千风广场下盘围棋,在那里等待陌生人熟悉的面
庞。
中午,我坐到路旁的一棵树下休息,小口艰难地吞下一块放了三天的馒头。头顶飞机嗡嗡飞过,远处的爆炸声与人
群默默地前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流中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中国兵。他们满面风尘,军服上血迹斑斑。我不禁想起了“九一八”后东北军的残兵败
将:他们疲惫不堪,有仇难报。他们撤退了,将百姓留给敌人的枪炮。
“北平沦陷了!快逃吧。”
“日本兵到了!鬼子来了!”
哭声喊声响成一片。突然,我往见晶琦一瘸一拐地在难民堆里逆流而上。我躲到树后。他在我面前经过,拉住一个
女人,问她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小苍白的女孩,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穿着男人的衣服。他声音嘶哑,手中紧攥着我的辫
子。他吐了口痰,连嚷带骂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他刺耳的高喊传入我的耳中,折磨着我:“你真没有良心!你怎么就这样抛下我?你回来吧。我求求你了,回来吧!
没有你,我怎么活呢?”
他渐渐远去了。
突然间,一架在我们头顶盘旋了许久的飞机投下了一颗炸弹,之后又是一颗。一股热浪把我掀倒在地。我失去了知
觉。待我从昏迷中醒来时,人群已经四散奔逃,荒野中只剩下我一个活人面对几十具尸体。
我站起身来,手臂鲜血直流。天空中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又有别的飞机过来了!我冲到了麦田中。
日本人炸毁了公路。我在乡间游荡,不知何处藏身。只觉头晕目眩,臂上痛得要命。这场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
天呵欠,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村庄。我加快了脚步。
村中出奇地安静,夜色中,家家房门大开,街上扔满了破碎的家俱。远处躺着几具尸体;四个农民被刺刀开膛破吐。
房中没有一粒粮食,一只家禽,炉中没有一根柴草。日军在这里烧杀抢掠,洗劫一空。
我实在没有力气走下去,钻进了一间空屋。我突然想到王妈说过一剂土方,从灶中抓了把草灰洒到伤口上,再撕下
衬衫裹住了伤口。我蜷缩在墙角抽泣起来。
清晨,一阵嘈杂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有人在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叫喊。
我睁开双眼。
面前,黑洞洞的,一排日本兵的枪口。
92北平被攻破了。
我们接到命令,在邻县各乡村中扫荡,搜捕中方的奸细和伤兵。
今天早上,士兵报告说抓到了一个间谍。他们反绑了他的双手,将他拖到村口,让我处置。
这年轻人头发蓬乱,臂上受了伤,身上穿着肥大的学生装。他固执地低着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