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少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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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乌云密布。巨石遮住了那帮强盗,可是枪口的白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我扔出两颗手榴弹。断臂残肢在大雪
和硝烟中纷飞,这地狱般的场景使我兴奋不已。我大吼一声,对一个正瞄准我的中国人一刀砍下去,他的头滚在了地上。
我终于可以面对我的祖先了。他们赐给我快刀,传给我勇气。我没有给他们的名字抹黑。
战斗使我们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血淋淋的场景使人异常兴奋,我们把俘虏打得皮开肉绽。可那些中国人比石头还
顽固,一个个都不肯招供。我们玩腻了,就对着他们的脑袋开了枪,一颗子弹结果一个,送他们上了西天。
夜幕降临,我们担心受到新的伏击,决定就地宿营。开始时伤兵还在呻吟,后来渐渐安静下来。严寒封住了他们的
嘴,没人能活下来。
我们把自己人的尸体集放到一处,大地冻得坚硬似铁,没法挖坑掩埋。明天,饥饿的野兽会来帮我们清理战场的。
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到身上:死人的衣服、破被褥、树枝再覆上白雪。我们像羊群一样挤成一团,听着周
围的动静。
在入睡之前,我反复回味着胜利者凄凉的喜悦。深夜,一阵阵低吼声把我惊醒。一群饿狼等不及我们撤离,就扑向
了尸体。
7陆表兄来家里过新年。
白马寺的庙会上人山人海,几个同来的朋友都不见了,只有陆表兄还紧紧地跟着我。
突然间,他拉起我的手,求我慢些走。由于急于找回别人,我厌恶地甩开他,快走起来。他像影子似的紧跟在后,
难以摆脱。“表妹,等等我,你听我说。。。。”我勃然大怒:“不玩了,我要回家。”他假装没听见。在一座亭子前,
他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飞檐下,一串串冰凌尖锐玲珑。
表兄目光炯炯,脸色苍白,冻僵的面颊像是两块红布。在他的双眉和狐狸皮帽之间,一层厚霜闪闪发亮。他痛苦的
表情叫我恶心,“你别挡着我的路。”我推开他,跑起来。“表妹,别生气,我带你看冰灯。”
我加快了脚步。
表兄在我身后大步追赶着,“表妹,求求你,快停下来,你听我说。。。。”他声音颤抖,竟然抽泣起来。
我堵住耳朵,他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
“你看了我的信吗?”他嚷道。
我气极了,干脆停住脚,转过身。
他看着我的脸色,不敢上前。
“你读过吗?”他又问了一句。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信?早就撕了。”
我转身要走。他向我扑来,抱住我。
“小妹妹,你听我说!”
我用力推开他。
“表哥,咱们下盘围棋吧。要是你赢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要是你输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8一个月来,这群中国兵总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走。1938年,我们在野狼和狐狸的陪伴下度过了除夕。
今日的白雪覆盖主昨日的白雪。我们一定会把敌人追得弹尽粮绝。
该怎样描述中国北方的严寒呢?北风呼啸,积雪能压折树枝。森林里,一棵棵冷杉如高耸的墓碑。偶然间,会看到
鹿群,它们惊异地打量我们一番,然后就消失在莽莽雪林中。
每天,我们都在拼命行军,走得大汗淋漓。可停下后还没来得及喘气,严寒就又穿透了我们的棉衣,冻僵了我们的
四肢。
敌人阴险狡诈,熟悉地形,偷袭我们后会立刻撤退,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虽然损失惨重,却穷追不舍。
谁能战胜饥饿与疲惫,谁就能赢得这场持久战。
9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客厅的一角下起了围棋。陆表兄一夜没睡,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散乱。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着浓茶以保持清醒,还不住地长叹。父亲母亲前两天忙着到各家拜年,今天换上了新装,准备在家中款待宾朋。我俩只
好躲进我的屋中,关在房间里,可还是难以摆脱迎来送往的喧嚣。过一会儿,母亲打发人来找我们。对着亲戚要叩头请
安,恭祝新春吉祥,恭喜发财。对父亲的同事则可以浅鞠一躬了事。大人们总是这样子,听到恭维话后就会高兴地把红
包塞给我们,还要一成不变地说:“孩子们,拿去买糖吃吧。”
表兄回到棋盘前,不屑地把红包扔到桌上。为了气他,我拆开了自己的,一边数钱,一边发表评论。
“行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对他扮了个鬼脸。
“你都快十六岁了,”他恼怒地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嫁人当妈妈了。”
“那么,你是要娶我喽?”
我哈哈大笑。
表兄沉下脸,不再说话。
中午时分,大街上鞭炮声大起,锣鼓喧天。透过窗子,我看到墙头边,长长的秧歌队,浓妆艳抹,踩着高跷。蓝天
下,树影间,男男女女,穿梭舞蹈。
表兄堵住了耳朵。外边的音乐非但没打搅我,反使得我更加聚精会神。冬日的阳光把街头的欢庆气氛带到了棋盘上。
节日使我与世隔绝。我的孤独犹如锁在木箱深处的一匹红绸。
午饭过后,表哥陷入了沉思。不时地,他拭去眼角的几滴泪珠。我没法继续装傻,只好闭口不言。寂静,宛如一盘
淡而无味的冷面条,在棋盘上蔓延着。
表哥心神不宁,以手支头,不住地长叹。还不到七点,他连犯了几个错误。晚上,不等棋局结束,我就指出他已经
输了,必须遵守诺言。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他已经走了。火车是九点钟开,我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车站,也许他正在车站等着我呢。让他望
穿双眼吧!我不会祈求他忘记这盘棋的,这会鼓励他的蠢行。他伤了我的心,只能是俯首赎罪了。过些日子,当他猬琐
的欲望被失败者的卑微取代后,我会写信给他,我们的友情会重新开始。
10我们的部队包围了大雪掩埋的村庄。村中不少人得知我们的到来,早就跑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躲在屋里,墙
上粗糙廉价的年画使得这些茅屋显得越发贫苦凄凉。
我们把人们驱赶到村中空场上。这些人用破被子遮住瘦骨嶙峋的身子,用皮帽压盖住幽怨的目光。他们颤抖呻吟,
仿佛想博得我们的同情。我用官话问他们,他们摇头,嘟囔着无法理解的方言。我勃然大怒,掏出枪威胁这帮蠢家伙。
突然,三个人扑倒在我的脚下,抱住我的腿不放,用标准的官话大呼冤枉。我厌恶地用枪托推打他们,试图摆脱他们的
纠缠。可这三人把我拉得更紧了,还用头撞我的肚子。
我的尴尬引得士兵们一阵哄笑。我对其中的一个嚷道:“混蛋,还不过来帮我!”
他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泛起了杀气。他敏捷地从肩上摘下枪,对着其中一个老头儿的屁股狠刺一刀。
伤者呻吟着在地上打滚。他的两个同伴吓得昏倒在地。我回过神儿来,对他大吼:“混蛋,你也不怕扎到我。”
看热闹的官兵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日本皇军的虐待心理来自于我们所受的体罚式教育。小时候,家长的耳光、辱骂与责备,是家常便饭。部队中,
一旦犯错,就会被上级用竹尺痛打,直到脸颊红肿出血。
我讨厌折磨无辜的人,也同情那些生活在无知、贫穷和肮脏中的中国农民。
我命令士兵给伤者包扎伤口,把老头送回家。我们搜查全村,将粮食财产洗劫一空。我向这帮农民允诺,只要他们
说出抗日分子的藏身之地,我就把一切都还给他们。
第二天,天还没亮有维持会的人来告密。
对饥饿的恐惧让有的人开了口。我们不等天亮就在大雪中出发了。
11十天后,我收到了陆表兄的来信。他说他拿到了通往内地的通行证。还说当我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到达北京
了。
我反复研读表兄的字迹,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抛下书信,我信步走到千风广场。一个个棋手们正醉心于棋局之中。
小时候,表兄到哪儿下棋我就跟到哪儿。有一次,在一场连赛中他发了高烧,晕倒在棋盘前。我替他赢了那局棋。
那场胜利使我成了棋手圈中唯一的女人。
岁月匆匆,我的童年一去不返。
表兄没法理解我。他希望我在成人的世界中和他结合。却不知道,我心中对这个悲哀浮华的社会充满恐惧。
12上面传下新的命令,要我们烧毁各村的粮仓,以切断敌军的补给。
劫后的村庄如墓地般阴森凄凉。柴堆之上浓烟滚滚,村民们在大火旁无力地哀嚎,哭声与呼啸的风声连成一片。
整整三个月,林海雪原把我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士兵中酗酒斗殴之类的事时有发生。灰白的世界,炫目的雪光,无
尽的行军,这一切一点点摧垮了我们的神经。前天有个下士脱光身逃跑了。我们最终发现他晕倒在山沟里。再行军时就
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象驴一样牵着。一路上他不住地狂笑咒骂,让人毛骨悚然。一天中午,我发现自己大脑已变成一
部留声机,几日来,没完没了,总放着一首歌曲。
我们也许会被疯狂全部吞噬,但现在,我们只能在风雪中前进,再前进。
13我早已厌倦了女子中学的生活。
现在的教育塑造出一堆可笑的女才子,我的同学们日后准是标准的贵妇名媛。鸿儿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精心修剪
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卧于眼上。她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嫣然巧笑。可这种种造作的欢愉却掩盖不了她青春的忧虑。
周则是其中最丑的一个,黑发倒是全班最长的。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使得她可以尖酸刻薄地面对一切。她的魅力也正
在于此。据说她母亲是某将军元帅的侄女,体壮如牛,威震“新京”。
课间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没人去读新闻学及对时政的尖锐批评;没人
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大家争相传阅各种流行小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时常为之凄然泪下。“满洲国”把我
们与中国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们犹如作茧的蚕蛹,享乐到最后一刻,最终会被人淹死在沸水之中。
放学后我常去千风广场。围棋使我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面使我忘记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学校里,女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在她们眼中,我对围棋的爱好是一种疯狂。广场上棋手们则要宽容得多,
容忍我这个任性的女孩,更显出他们宽大的心胸。
二十年前,父亲成亲后,说服祖父送他去英国留学。一年之后的父亲已然西方化,他把姐姐夜珠托付给祖母照顾,
自己则把母亲接到国外共受欧洲文化的洗礼。这在当时不帝是一桩丑闻,生活在京城的两大家族为此震惊。慈禧太后驾
崩后,外祖父便从官场上激流勇退,祖父则依然在小皇帝朝中身居要职,两人从此断交。我出生在伦敦的薄雾中。大概
是生于异乡,喝了异乡的水吧,据说我自小便任性得很,有种种奇怪的癖好。只可惜这段最初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记忆中
没留下任何痕迹。清帝国覆亡后,出于对革命者的同仇敌忾,两位祖父又和好如初。他们差不多同时去世。回国后,父
母遵祖母之命,返乡守孝,我们搬家离开北平,回到了千风城老宅。
祖母一生最怕战乱,在“九一八”事变后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五天之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逃
到了千风。他们夺门而入,强占我家安置伤兵。
接着,日本人就来攻城。轰炸了三天。一颗炮弹正中我家的大宅,珍贵的古玩家具都化为灰烬。东北军投降了,城
门大开。据传有三千降兵在河边被处决。
祖母丧事过后,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复正常。日本人扶持了新市政府。街垒消失了,屋顶上从此飘扬着太阳旗。街
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
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木屐敲打着我们的青石路。
我们得重建家宅,通货膨胀又掏空了银行积蓄,母亲不得不遣散家中仆妇,只留下了王妈和厨娘。新崛起的暴发户
取代了破落的贵族。城中又是一片浮华的欢乐景象,宾馆、高档商店和豪华餐厅遍地开花,千风城还从未如此兴旺过。
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篹抄父亲潦草的手稿。
母亲把海外生活的纪念品锁在箱底。我趁她不在时偷出藏在花瓶中的钥匙。照片、衣饰、信件,还有印着花纹的布
料,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这种香味迥异于传统的麝香、松脂、檀香或城中花木的味道,使我沉浸于一个新世界中。
梦想增加了我的哀愁。
14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经过一个月在深山野林间的追逐,我们终于把敌人包围在悬崖上,让他们插翅难逃。
干粮早就所剩无几。我们一边等待后方的援军,一边均分剩下的食品。每个人的包里只有几块饼干,饥饿时就着雪
水咽下。
到了昨天中午,子弹也绝尽了,我们决定拿起刺刀,和中国人决一死战。
这天早晨,山谷中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地出奇,山雉的尖叫显得格外刺耳。我写了遗书,诀别的话语反倒使我的心
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缓缓地拔出军刀,用手帕擦拭刀锋。在我眼中,这柄十六世纪铸久的利器从未像现在这样寒光逼人。从效力于祖
先到现在,它已经砍下了无数的头颅。而今天,我手捧起它,如高举起死亡的明镜。
军号吹响了。我一下子跳出战壕,高喊着冲向敌人。山顶上没有一丝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敌人莫非真的飞走了!
一个士兵招手让我们到悬崖边上来。崖深百余米,崖底积雪点点布满敌人的尸体。这些人在跳崖自尽前,是先把武器辎
重和死者伤兵推下去了。我顿时明白了,为何自从昨天中午那次猛烈的交火过后,他们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敌我双方同时弹尽粮绝,彼此却毫不知道对方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日本人选择了进攻,中国人选择了死亡。
15小城受西洋风俗影响,今年的春节处处都在开舞会。
我穿上了姐姐的欧式长裙。她把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打开了化妆箱。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了。我的脸白得像漂洗过头的床单。眼影涂得比夜蛾还黑。颤巍巍的假睫毛使我看上去楚楚可怜。
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
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松树林后面,皇家大酒店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树上积雪闪闪。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
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走过转门就是宽敞的大厅了。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
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
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