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少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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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反而高兴地吹起口哨。对我而言,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透明光亮。
午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外面的世界。夜幕已然降临,落日却尚有余晖,宛如将离港的一艘小船。我才想到下午的钢
琴课,得找个借口骗过母亲。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走。关闭在我生命中的某种东西终于被发掘出来,好像一张在大箱子
里已发黄的床单拿到烈日下暴晒,好不痛快。我的处女之身只剩下一处伤口。我被一分为二,自觉身体向外敞开,微风
穿身而过。
敏辉把我从遐思中拉回现实。
“等到我们赶走了日本人,我会娶你的。”
“我不想结婚,忙你的革命事业去吧。”
敏辉停下来望了我一眼,看得出我的话伤到了他。他嘴唇颤抖着。他是多么英俊呀!
“我家是正黄旗出身。封地从我们城边一直延伸到蒙古边界。母亲过世后,我想把遗产用于祖国的解放大业。我可
能会一贫如洗,整日生活在危险之中。要是你看得起我的话,既然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我笑了起来。
我在黄包车上挥手向敏辉告别。人行道上,他的身影从一竖变为一点,面容逐渐消失在昏暗的城市之中。
40自打孩提时代起,我就梦想着神秘的中华帝国,常爱在纸上勾勒出雄伟俊奇的亭台楼阁,英勇善战的天朝战将。
之后,我又迷上了她的古典文学。
一直到昨天,我对中国的认识仅限于哈尔滨。这座国际化大都市坐落在松花江边,十分繁华现代。如果拿它与千风
市作比较,这后者虽然归属满洲国,却让人能感觉到它身上永恒的中国气息。
这里的车辆要比哈尔滨少,很少堵车。没有电车,人力车夫们不辞辛劳地日夜奔忙着。自行车则是富家子弟的奢侈
品。
哈尔滨的居民都是流放者和犯人的后代,外表粗野,千风的本地人却大都面貌俊秀。听说他们的祖先是清朝皇族或
是宫中杂役,血管中流淌着满族、汉族和蒙古人的混血。他们的面容典雅纯净。男人们身材高大,肤色偏暗,凤眼长可
入鬓。女人们则继承了宫廷妇女的白皙皮肤,颧骨略高,杏眼樱唇。
从到达的第二天起,驻地军官们就把我们带到了营区附近的花街柳巷。我坚信定是军人们发明了卖淫业,历史上的
第一个婊子一定是军人的爱人。
这儿和日本一样,娼妓们以卖笑来骗取我们微薄的津贴。妓女们都会用简单日语,与我们讨价还价。我没钱找同胞,
就任由行家指引。几个军官带我到了一家门庭简单的妓馆,名为玉箫院,院中有棵参天大树。楼层间隐约可以看到军服
和花裙来往交错。
鸨母操着山东口音,把姑娘们叫到我们面前排成队。我立刻挑中了玉兰。她乜斜着眼睛,小嘴如草莓般鲜红,手中
捏根香烟,肩上披戴着狐狸尾围脖。她光脚穿着尖跟皮鞋,上楼还扭动着双胯。
我刚一搂她,她就郑重地告诉我她是纯种的满族人,可不能把她和汉族女人搞混了。我们日本妓女们习惯于忸怩作
态假装快感,玉兰也许因为是旗人,敢于叫喊呻吟。从没见过妓女能像她这样到达高潮的。她十分投入,天真而毫无戒
心。当我离开时,这个长着丰满屁股的姑娘斜倚着门框,手中摆弄着她的绿手绢儿,目送我离开。
41第二天,我回到学校,心中有说不出的骄傲。昨日的痛苦在腹下燃烧,这正是我的尊严。虽然大家都是蓝布旗
袍、黑布鞋、两条小辫,我却深知,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一个普通女孩。
下课之后,我绕了个弯去看望姐姐。她正在窗下织毛衣。我一下子坐在她面前的柳条椅上。
她丈夫的姐姐刚刚怀孕,夜珠不禁自怨自艾起来,为什么她总是腹中空空!我不想看到她再流泪,试着分散她的注
意力:“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坠入爱河了呢?”
夜珠破涕为笑。
“哟,你准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吧?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故作嗔怒道:“你要不爱说就算了,我走了。”
“生气了?要不要吃一块合欢花蜜糕?”
夜珠摇铃叫来仆人,又织起她的毛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用书包遮住了脸。
“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了?爱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时,你就忘记周围的一切。家人、朋友全被忘在脑后。你日夜只思念着一个人。当你看到他时,生活中顿
时充满光彩。当你看不到他时,他的身影让你揪心。你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他在干什么呢?他在哪儿呢?你想象着他
的生活,他是你的存在,你的眼睛为他而看,你的耳朵为他而听。”
夜珠呷了口茶,继续道:“开始时,大家都不知对方的心意。这是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恋人门敞开心扉,彼此沟
通了解,一会儿工夫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了。”
姐姐扔下她的活计,目光变得迷茫起来:“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突然恋人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们摸索前行,日
渐老去。妹妹,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等到你懂得爱人和被爱之后,你就能体会到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痛苦了。爱情就是
仇恨,仇恨就是爱情。一切都在转变,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永远让你失落,永远让你伤感。”
姐姐的嘴唇干裂得如久旱的大地,她的目光中充满哀怨,仿佛要在冥冥之中找出制造她不幸的罪魁祸首。她接着说
:“你会比我过得好的。你比我坚强。上天忌妒我的爱情,你也许会平息他们的怒火。”
“为什么男女还要结婚呢?”
“婚姻?”夜珠笑着说,“这项仪式残忍冷酷,不过让父母开心罢了。现在,我连自己的影子都不如,我一手建立
起的小家庭成了我肩上的重担。我真希望能变成一件家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永远在等待,奉献,光宗耀祖。”
夜珠站起身来,抬手摘下一束紫藤花,用她颤抖的手指揉捏着:“我告诉你实话吧。我曾经深爱我的丈夫,把一切
都给了他,我象一只蚕虫,吐出最美的丝,为他的生活增添光彩。现在的我只剩下一具无用的空壳。我还能做什么。我
会向他献出我的生命,他生我死!”
我突然感到一阵不适,找了个借口向姐姐告辞。
到了街上我快跑起来。我需要呼吸生命,呼吸树木,呼吸城市的温暖。我会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让自己活得快乐。
幸福就是棋中的包围战。我会毫不留情地扼杀生命中的苦难。
42乡间大地灼热得好似一块烧红的铁板,我们冒着酷暑,刻苦操练。在军官们的监视下,士兵们摸爬滚打,一遍
遍挥舞步枪,刺向草人的肚子。中国古训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我们的惩罚也因而愈加严厉,常常用一桶凉水和两个
耳光来对付体力不支晕倒的士兵。
烈日晒得我唇皮干裂,面色黝黑。口令喊得我嗓子嘶哑,喉咙疼得要命,米饭变得如同沙砾般难以下咽。夜间气温
陡降,可身体里还残存着白天的热量。冷热夹击之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可我还是十分高兴驻扎在这儿。酒馆、饭店、图书馆、漂亮的护士、备有木质浴桶的浴室。。。。设施完善的营区
几乎是一座小小的紫禁城。妹妹和明子给我寄来了报纸书刊,母亲的包裹中则满是巧克力、红豆饼、崭新的袜子和内衣
裤,这几乎要把我惯坏了。
大家暗地里传阅着色情杂志。到了晚上,各房中的吵嚷之声盖不过走调的情歌。军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打牌
赌钱。
士兵们只能在军区内自寻娱乐,军官们则享有特权,可以每日自由出入。大家渐渐组成了一伙伙寻欢小队。太阳落
山后,我们就跑到城中饮酒作乐,之后再到花街继续消遣时光。
因为会讲汉语,我和当地妓女逐渐建立起特殊的关系。语言交流使我与这些泼辣的女子间产生了一种温情。我的身
体征服了玉兰,她从此疯狂地迷恋上了我。
在玉兰的想象中,我与她的萍水相逢是命中注定的风流佳话。她宣称从我们到达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我。列队前进
的官兵中,只有我的英俊使她着迷。
由于玉兰对我的狂爱,我对她也变得忠实起来。她的热情和直率很讨我欢心,国内的女子身上可没有这些优点。她
常送我些小玩意作礼物:手帕呀、袜子呀、几绺青丝呀,还有一个她亲手绣上春宫图的绸缎枕头。东西虽然不值几个钱,
却和她无止境的性欲一样使我沉醉。
43家乡的五月虽然温和晴朗,却好似牛蛙入水,转瞬即逝。
夏天到了。
午饭后,初夏的燥热使父母陷入冗长的午睡。我蹑脚穿过客厅,潜进花园,从后门溜了出去,顺着蜿蜒的林荫小路,
缓步前行。阳光在头上洒下点点金光,我热得直出汗,脑中是一片空白。
晶琦家中怒放的丁香花陶醉了我们。敏辉在床上等着我。他用井水冲过凉,身子光滑得如同刚从河中拾起的鹅卵石。
我向他扑过去。我火热的肌肤一经与他接触,几乎冒起白烟。
我抚摸着敏辉的肌肤,一寸寸的,他在我眼中成了无尽的大地。我不住地开发探寻,倾听他汗毛的叹息,阅读他静
脉绘成的地图。我们发明出种种游戏。我用舌尖在他的胸前写字让他猜。我把腹部呈献给他的双唇,乳房交付给他的前
额。敏辉爬到我身上,做祈祷状,每动一下都得先背一首诗。我被他的头发弄得痒痒的,不禁笑了起来。为了惩罚我的
调皮,他突然进入了。世界分裂开来。我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我抓紧了我的长发,咬住床单的一角。虽然双眼紧闭,
我却看到了鲜艳的彩旗在黑暗中飘扬。种种模糊的轮廓聚了又散,一张张面孔显现眼前,转瞬即逝。我要死了。突然,
我觉得自己一分为二。我的灵魂已经离我而去,飘浮在空气中。她仿佛在高处静静观望着我,倾听我喘息呻吟。之后,
她袅袅升起,好似飞跃山巅的鸟儿,消逝在遥远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了。
敏辉整个人瘫软了下来,胳膊搭在我的胸前,沉沉睡去了。我的肚子上还残存着他留下的点点白迹。用手指摸去,
恍若丝丝缎线。这个世界上男人们是蜘蛛,用精液织成网,等待着女人的沦陷。
我悄悄起床,身上充满了新生的能量,准备去下盘围棋。花园里,晶琦正在树下的长藤椅上打盹,脸上盖着草帽。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他是否偷听到了我和敏辉之间的一切。我刚要溜出去,晶琦一下拿开了草帽盯
着我。看到他脸上的绝望和不屑,我不禁一阵窃喜。我迎着他的目光,挑衅般地望去。他双唇颤抖,一言不发。
水果贩的长声叫卖传入我们耳中。
“我想吃桃子。”我对他说。
晶琦的拳头砸在椅背上,他猛地站起身,跑去买了一篮。他在井边洗净桃子,挑了个最大的给我。我默默地吃起来。
晶琦大口一咬,桃汁溅了他一衬衫。
蝉儿又尖鸣起来。被阳光烤焦的树叶的味道和我头发的香气融为一体。墙角上,几条金鱼在缸中游来游去。
44在我新结识的军官中,情报处的中村上尉是最特殊的。他不近女色,喜好清净独居。虽然身居高位,却乐于充
当小丑的角色,有意无意地鼓励大家与他开玩笑。
这一日,他在饭馆中连饮了二十多瓶清酒,一醉不醒,鼾声如雷。我们决定趁机戏弄他。我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将他弄醒,以禅学宗师教训学生的口气问道:“吃饭饮酒,追逐女色,此为感觉之虚荣。上尉,你可知何谓灵魂之虚荣?”
他猛地站起来,如飘游墓外的孤魂野鬼,毫不理会我们的嘲笑,高声吟诵起来:秋虫的呢喃渐倦渐远,秋天的身影
消失不见,感伤的我要先它而去。。。。
是的,灵魂之虚荣乃死亡也。
我忍住笑,继续发问:“那请问上尉,何谓虚荣之虚荣?”
他摇起了头: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镜花水月,似水流年。。。。
所谓虚荣之虚荣者。。。。所谓虚荣之虚荣者乃是。。。。“
为了更好地逗弄他,我故意一字一顿地发问:“虚荣者,空虚也;虚荣之虚荣便是双重的空虚,所以说虚荣与虚荣
相抵。灵魂之虚荣乃是死亡,灵魂之虚荣之虚荣便是生命。生死之间,我等究竟是何人?”
他默默思考,惊异严肃的表情引得同事哄堂大笑。
一天下午,我去拜访他,在他房中发现了围棋。我们二话不说,下了起来。使我吃惊的是,平日里看似笨拙糊涂的
他下棋起来竟是如此的潇洒灵活。他在营区中素有疯人之誉:整天在琢磨间谍、便衣、阴谋之事。这种痴迷变成了极端
的谨慎。
上尉输棋之后请我吃饭。几盏清酒过后,我们便成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从中国政事,我们讨论到中国文学,我忍
不住炫耀我的京腔,说起中文,上尉赞叹不已。问我从那里学到如此纯正的汉语。棋手们越是棋盘上勾心斗角,越是生
活中互相信任。我毫不犹豫地向他敞开了心扉。
一个北平女子陪伴她的丈夫来东京求学。不久,男人死于癌症,抛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身无分文,又不太会日
语,为了谋生四处求助。母亲可怜她雇她做了保姆。这是佛祖赐给我的礼物。同其他日本家长一样,父母对我的管教极
为严厉。稍有小错,就是两个耳光。我常是双颊发烫,眼含泪花,委屈至极地扑到我的中国乳母怀中。她会为我的不幸
而流泪,把我抱在腿上,给我讲述中国的奇闻轶事,让我忘却痛楚。中文给予我温暖,抚慰我心灵。到了四岁,她教我
读汉书写汉字,背诵唐诗宋词。跟着她我学念《论语》,也读了《红楼梦》。当我高声诵读时,我的京腔常使得她喜极
而泣。后来,她以同样的温柔爱抚带大了我的弟妹。某天早晨,她突然失踪了。一年后,母亲残忍地断绝了我的希望。
乳母回家乡去了,永远不会再来了。我的述说使上尉长叹。他将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模仿着能乐剧演员的样子,
以筷子当作折扇,唱道:倘若他尚在人世,万物犹在眼前,我却视而不见,人生如梦,何忍偷生在人间。
时隐时现是他的面容,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生死化作长夜分开;阴郁的苍天,闪烁的月光,一切皆是人间的
悲哀。
我被歌中的悲苦所感染,不觉鼓起掌来。上尉向我鞠躬致谢,又喝了一杯。
他随之转换话题:“你知道吗,千风城中心有个广场,中国人常聚在那儿下围棋,这可是一奇景。棋手们坐在刻有
棋盘的石桌旁,等人前来挑战。你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棒,应该换上便装去下一盘。”
他又饮下一杯清酒,接着说:“很久以来,我就对他们感兴趣,却不知怎样接近。虽然我的情报员们汇报说这是正
常活动,我却觉得奇怪。自从抗日分子在城中暴乱,我事事留心。这些人必定是在装腔作势,围棋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
敌人一定是以下棋为借口,在棋盘上酝酿战术,用棋子传递信息。”
上尉面色绯红,沉浸在想象世界中。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我怎么乔装改扮呢?是否得在旅馆中租间房子换
衣服?”
他把我的问题当了真:“这一切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明天起,你可以去那件名为千鸟的日本餐馆,老板是我的人。
他会借给你衣饰,告诉你怎样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