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笔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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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他告诉我说他跑了好几间病房,没有见到我,心里就发怵了,护士们在他身后不断地抱怨,”乱闯妇科病房!你怎么乱来?!”听到这里时我忍不住地眼泪就往下掉哥哥怎么污辱我,我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是每当看到刘炎的柔软和爸爸的哀伤,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哭我们都如此委屈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哭我们除了爱还需要如此之多。
突如其来的记忆让我的脚步也变得柔软起来,我怀着一腔的柔情向刘炎走去我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就在还没有打扫干净的战场上,四处都还残留着斗争的纷乱,我竟然放低自己的优越感向一个明显实力不如我的人投降示弱,似乎有些弃明投暗的隐意在里面。
但我没想到的是刘炎并不领我的情,还没有走到他身边时,我就发现他的肩在微微地耸动,似乎是在哭泣,等我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时试图弄清楚他是不是在掉眼泪时,他恰如听到我的声音般即时抬起眼睛,和他的声音一样漠然的眼神,一滴水光也没有,”离婚的话,我不会给你房子的,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不起你,我也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8.
刘炎出去了,他抱着一床被子和衣躺在了沙发上,淡漠地面对着沙发背睡了,像死去一般动也不动。
我在注视着他沉静的行走之后并没有掩上门,更没有像昨晚一样扛着斧头冲锋的过激行为,我的头脑开始翻飞着各种关于未来的景像,它和过去巧妙地勾结在一起,把我的人生连接成了几十幕丰富多彩的戏剧片段。
那个死去的人,曾经苍白着脸忍着胃痛从苏州赶到杭州为我过生日,我们沿着湖边的栏杆注视着在风雨在飘摇的云彩和柳树,面目狰狞的乌云被风吹成了一小团一小团肮脏的棉花,它们紧紧地排列在一起,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夏天时哥哥身上密集的扉子,还有上面一片片摇摇欲坠悬挂着的行将脱落的皮屑子。
岳祥的脸偶尔也会闪着动人的金色光芒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只留下了一个在空中悬浮的脑袋和我走在灵隐寺的石子路上,山洞里滴水的声音敲打着我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始终想不起来他的衣着,应该是符合一个月入八百的技术员,更或者已经飞跃到现在的荣耀,所以,他在这短暂的回忆中始终只是保留着一张淡然微笑的脸,却没有作为身份标识的身体和衣着。
一个人恐怕很难去整理一场爱恋能够保存下来的碎片的,在每次回忆中总会拎出些鲜活的片段来,这种感觉就像一种意外的发现,而它却应该是一直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我在夜里漫无边际的畅想和回忆更加深了这种认识,我怀疑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个深渊,里面堆积了大量的空洞与废墟,而每次的回忆也不过就是清道夫般清理出一些长年不见天日的阵物来,阴气、潮湿、甚至黑绿色的霉菌在上面滋生,已经改变了最初沉积时清新或酸楚的味道。
但这种陈旧的臭气怎么也敌不过刚刚渗出的血腥味,所以刚刚发生的事件在还没有被扔往记忆的深渊之前,便更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血迹,惊心动魄的抢眼,相形之下,它比任何已经沉淀的痛苦都来得深重了。这就是我对刘炎这些话的反应,它们是如此之深的刺痛了我,以至于我竟然一言不发地傻坐着,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在诡异的月光下斑斑点点,没有怒火的中烧,没有激烈的泪水,只有些无关的情爱回忆,它只和我历经的恋人们有关,而刚才和刘炎之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我甚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迫近于离婚而且一无所有的边缘,却在如此紧迫的伤恸中毫无关联的想起了羡梅的短暂婚姻她和报社的一个同事结了婚,然后又离了婚,前后也就一个星期,而之前他们谈恋爱的时间相比他们的婚姻却长久的多,而羡梅对此的解释是,半年同居生活对世人需要有个交待,省得别人像谈论通奸一样谈论他们的自由恋爱与自由分手。于是,大家就陪着他们轰轰烈烈的演了一场欢天喜地的戏,身着红色旗袍一脸脂粉的羡梅笑靥如花,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在盘算着分完了红包之后两人就可以一拍两散。而事后,那些莫明其妙出了份子的人们才咬牙切齿地想起来他们连房子都没有粉刷一下。
羡梅在嬉皮笑脸谈起这段婚姻时常用一种极为调侃的口气,让人看不出她的真正想法,她说这值得庆祝,正式告别了如同抗日一般坚决地贞操保有状态,这会让她进一步地放弃纯净以及做一个正经女人所带来的无穷压力没有人会因为她晚归而说三道四,没有人因为她出入酒巴咖啡馆而质疑她的品性,没人因为她身边像走马灯般更换的包括采访对像同事之内的男伴们而捏造花边新闻,这样她会活得轻松一些。
这些转变不知道是怎么在羡梅身上发生的,我还依然顽固地想起当年她因为男生试图拥抱她而毅然决然放弃刚刚开始萌动的爱情,她那时坚守着爱情与欲望无关的信念,认为激情不过是两人在操场上追逐奔跑放风筝的一场嬉闹而制造出了的身体无意碰撞,而今,她却像扔一条破抹布一样把贞操扔掉,并且宣称这值得庆祝,甚至,她说,这场爱情正是为此而精心安排的一场游戏罢了。
那么,如果是她,会对我如今的境地有什么样的想法呢?一个不名一文的离婚女人,应该从丈夫那里索取多少才值得了付出?毕竟,我并没有像她一样刻意安排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一个计划的实现或破产,这是一段婚姻的失败,就像羡梅自己所说的,与计划无关,只是种机缘巧合罢了,这种失败缘于男方低下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以及缺乏教育,还有,女人对此痛苦的忍无可忍。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女人是受害的弱者,因为人们只注重女人的贞洁,一个有经历的女人,其实是烙上了耻辱的标记。
而我曾经多次地问过自己,在结婚前,我有没有过破碎的预感?我闭上眼睛,黑暗在色彩缤纷的视觉神经流动中沉沉地向我扑下来。黑暗是忧郁的,或者正是明知黑暗的存在,而且深知它在一直无时不刻地逼近,于是才会害怕它的来临,于是它就降临得如此之快。
第二部分 如斯女人第11节 如斯女人(4)
9.
或者是结婚后的心理压力太重,或者是我的自我调节能力太弱,我这十个月的日子过得异常仓惶,随时随地都会被来源不同的各种和婚姻及财富、地位有关的各种消息而惊觉,而沉溺在压抑的低沉消极中,我似乎永远都是懒洋洋的,但毫无动人的轻闲与适意,而是像被沉重的水泥压在身上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我沦落到了极易怒火烧了阿房宫的地步,一旦发作就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羡梅曾经劝过我,叫我常出去走走,我也曾一个人坐车到苏州,去替初恋情人上坟。他的坟前很干净,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还有个插满花的啤酒瓶,里面的玫瑰已经枯败了,边缘黑黑的,只在花瓣根部留了些深红的残嫩。可以想象,曾经有人在三五天前来过。
我一遍遍地用目光抚摸他的名字,想用温存的回忆唤起几滴怀念的眼泪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人道也好,这时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然而,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能渗出点泪水来滋润一下因长途跋涉而干涩的眼球。
我看见不远处坐着个年轻男人,他安静地用修长白晰的手在为一座坟清理水泥板间偷生的细草,表情很镇定,甚至在抬头注意到我的目光时还笑了一下,打了个招呼,”我来看看我女儿。”说完他又低下脑袋仔细地整理起泥土来,他面前也摆了些花,没有花瓶,只有两根细细的腊烛并排放着,还没有点燃。
我步出公墓时突然觉得生活本身变得索然无味起来,除了琐碎的吃喝拉撒以外,情爱和死亡几乎成了生活的主线,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爱,都是一个相对应的平衡过程,就在这样摇摆着寻求平衡的过程中,它牵引至死亡然后再开始新的一轮游戏,在生与死之间找寻支点。人就在这样的索付之间无法解脱地摇摇摆摆。
这一趟出门,并没能让我超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渴望当中既然死亡来得如此轻易,那么在死之前,我应该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我总不肯相信我是上帝的弃儿,他竟如此吝啬得不愿赐予我一点幸福,舒解压力之后的幸福。
10.
羡梅的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就吵醒了我,我刚刚睡着,睡意才将我拖入一无所知之中,这陡然的中断使我筋疲力尽困倦万分,眼皮沉沉欲坠地抬不上去,我几乎没办法让自己集中精力听她说话,含混地听到她说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然后很清晰地说,”我昨天跟刘炎说了,房子是他的,家具是他的,就连钱也是他的,你没资格拿走一样东西,打个包把你自己和衣服一起带走就行了。”
我的脑子就在一秒钟这内充满了血,”你背叛了我,林羡梅同学!”睡意顿时就没了。
羡梅被这句话刺痛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一刻间她想到了什么?我们多年来若即若离却始终仿佛被柔韧的丝缠绕牵连的友情?我们赤着脚在宿舍通宵大谈爱情的那种单纯的憧憬?还是这些年来走上社会面临婚姻逼近时对未来以及责任时共同的恐慌与无助?
“别因为人家没文化,不懂法就沾人家便宜,你们家不是知识分子吗?欺负小市民算怎么回事?你结婚出过一分钱吗?你们的家产还没混同成共同财产呢?有本事就再忍几年,没本事就有点骨气。”林羡梅突然开口了,语气更为尖锐,似乎把她这么多年工作的艰辛,独身带来的压抑和孤僻全在言语中发泄在我身上了,”你把钱全卷进自己腰包里,把首饰藏在你爹妈那里,你是结婚还是骗婚?”
我沉默,我不敢想象对我说话的这个人竟是我自己,而不是刘炎多年的朋友?我们当时的情分都到哪里去了?在学校里放任地和我坐在草地上盘腿嗑瓜子聊天打牌的她哪儿去了?因为领导对她的骄气与坚持不满时,那个满心怒火而又失魂落魄在我家里徘徊不去的她哪儿去了?”你又是什么?我付出了贞操和二婚的名义,难道什么也不值?没房子我住哪里?”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她凶巴巴的口气又把我的泪水硬生生地呛了回去,我脆弱的自尊被她撕裂了,我却还是徒劳无功地支撑着自己的泪腺。
“哟,你没地方住就叫人家搬到街上住?不是我说的难听,你们一家子人格扭曲。”羡梅的语气越来越重,”昨天你喝醉了,话没说几句就要死要活的,刘炎跟我谈了大半夜,你们一家变态,你爸爸想让你卖淫,你哥哥也要拿你换钱,你自己也不争气,自己给自己定了个价……”
“你……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正正经经……”
“正经?哼,”她用鼻子狠狠吸了口气,”批发就正经,零售就不正经,这是你爸爸对卖身的理解。”大概自己也觉得话说重了,她的声音一下又平和了许多,”别听他们的,你自己为自己活几天吧,你自己想想。”
在半分钟的空白之后,她把电话挂了,也许她意识到她亲手把我们的友情毁了,她在电话那头的沉吟和叹息都份外的沉重,紧紧地压迫着我的心跳,我敏锐地在这半分钟内感觉到自己的窒息和痛楚,却欲哭无泪。
茶几上是刘炎的条子,上面简单的写着几个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电话铃又一次尖锐地切断了我柔软的感动,哥哥在电话那头说,”那头猪呢?睡你旁边?我帮你找了个律师,他说你这种情况分不到财产,除非他自愿。你看你自己是不是白痴,你算是给这头猪白白糟蹋了……”
我握着电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滴,回忆像一扇打开的门,不停地引进风来吹出我的眼泪,而手中的电话,却横行霸道地塞在我的手里,阻止我的伤感与软弱。
11.
我又在半梦半醒中不停地梳理过去,可无论怎么梳理都是一团乱麻,我不停地看见坟墓、汽车还有岳祥没有肢体的脑袋在微薄得让我窒息的空气中飘浮游荡,脚下也是乱糟糟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无法分明在脚下涌动的都是什么,稻草?废水?还是泥土甚至狗屎?我看见刘炎和爸爸就在不远处对峙似地相隔着几十米松散地站着,漠无表情,他们的身旁都有厚厚的云彩在紧紧地包裹着他们的身体,但那彩色的云朵奇怪地呈现透明的液体状,好似能滴出些清澈的泉水一般。
在婚姻危机时不停地恋旧,而让自己能够从沉重的现实中乞求暂时的缓解是不是人的通病?我无法抑制自己不断地用怀念来改变现实的愿望,而且用幻想掺杂在回忆之中以增加它的力量,虽然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欺骗自己是如此的力不从心,甚至在梦中,我仍然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于现实中婚姻的裂纹。
我渐渐感觉到身体的下沉,下沉,而天空中到处飞溢着尖锐的声音,哥哥的嗓子如同被砸裂的镜子一样凛冽地绽出一道道雪白的刀锋来,我听不清他在叫喊些什么,只是在我惊慌地抬起脑袋来寻找哥哥声音的源头时,刘炎和爸爸却令人惊讶地保持着原有姿势,是我产生了幻觉?还是他们在装聋作哑地充耳不闻?
羡梅的笑声在空气中来回震荡,砸得我的耳朵生痛生痛,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向我传送着什么,这声音细密如针尖点点滴滴扎在心头,”人格扭曲,人格扭曲……”
我仿佛看见羡梅在一个桔黄色的小欧式阳台上端坐着,她的身体被长及腰部的头发掩盖住了大部分,我只能看见她光滑如丝的发丝轻轻在修长白晰的腿上轻轻抚动,不时荡出一个小小的浪尖,她用胳膊环抱着双腿,亮亮的眼睛向上凝视着似火的骄阳,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直面太阳的刺目,她的肌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她身边一个男人的侧影却如此渺小晦暗,仿佛隔她有几里之遥。
我这时发现自己其实是醒着的,我的眼睛如此生动地摄取了一切可以纳入视线的景观,遥远的,或是接近的,幻思的,或是现实的,这一切如此荒谬地揉和在一起就像一幅怪诞诡异的画但我是如此的驽钝,根本没有办法从中抽取一点我可以明白的精神或意义。
我已经丧失了对意义的辨别能力了,我颓丧地想着,睁开了眼睛,醒了。
天色很暗很暗,但连一丝乌云也没有。
第二部分 如斯女人第12节 如斯女人(5)
12.
留了张条子张刘炎之后我就搬回了家,爸爸妈妈对此没有流露出一点的讶异来,他们平静地接受了我在家静养的现实,只是,我的房间已经让给哥哥了,我只能睡在客厅里。
哥哥见到我时嘴角流出一丝嘲讽来,但也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是这样,一旦我到家了,他似乎无话可说,但我一到刘炎那里,他就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事情要找我。
小时候,哥哥对我很好,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裹着围巾站在街角吃烤红薯的模样:他那时只有一件黑黑的棉袄,那是爸爸的旧棉袄,老式的,上面缝着大大的口袋,衣服有些嫌大,哥哥常常是把袖子卷起来的,袖口的补丁给磨得油亮油亮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