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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问-谈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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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车上顿时喊声大作。
    爹,他们打人啊。
    爹,这些王八蛋太狠了。
    黄超跳下车来,大步走过去,笑道:黄镇长,白镇长,这些娃娃到山上闹事,
让我给捆了。这事……
    黄镇长冷笑一声:黄队长,俗话讲,打狗还要看主人嘛。就算娃娃们不懂事理,
你也总要给我一个薄面吧。
    黄超点燃一支烟:年轻人这样胡闹,日后怕是要吃大亏的。
    白镇长一旁冷冷地说:我们自家的孩子自家会教育的。黄镇长的孩子自小身体
就不大好,哪禁得你们这样乱打。
    黄超没有理他,自顾对黄镇长道:今天我不看在你们的面上,也不会就这样把
他们弄到镇上的。那样,我就会把他们送到县上的公安局,他们流氓生事,破坏生
产,就这一条,也够这些娃娃们喝一壶的了。
    黄镇长哈哈大笑了:黄队长,你这是给我念报纸吧。
    黄超不笑:今天的事就这样了,娃娃交给你们。我也要告诉二位领导,我队上
也有两个人被娃娃们打坏了。今天的事,我凭心而论,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我由
此得罪了二位,你们可以重新刁难我们。但是我们干的都是国家的事。说罢,回头
大吼一声:把他们放下来。
    我们就把那几个小子放下车来。
    黄超转身跳上车:走。
    大魁就猛踩了油门。
    我回头望去,远远地,黄镇长怔怔地站在那里。
    到了山下,黄超黑着脸嚷于春瑞:把杨小兵找来。就一头钻进帐篷。我看他脸
色不好,就忙跟了进去。
    不一会,杨小兵蔫头蔫脑地进来了。站在那里,垂着脑袋不吭气。
    黄超冷笑一声:你这下过瘾了吧。你还去啊。说着就站起来,脸铁下来。
    杨小兵说:他们就是一帮流氓。
    黄超骂道:我看你就像个流氓。大步走过去,扬手给了杨小兵两个耳光。
    谁也没有提防黄超会打杨小兵。在外边听着的队员们呼啦就拥进来。
    杨小兵被打急了:你他妈的敢打人,就往前扑。被人拦出去了。
    陈洗明急得跺脚:黄超,你疯了,你干嘛动手啊。我们可以狠狠处分这小子。
    黄超苦笑:我就是怕你上报处分他,才打他的。这次处分就连我一块处分吧。
    我和陈洗明一下子都愣了。
    黄超叹口气:秀才,你去告诉杨小兵,就说我向他道歉。
    我刚要走,黄超又说:让杨小兵明天回家。
    我刚刚要说现在请假的这么多,让杨小兵回去,别人怎么着。
    陈洗明给我递个眼色,我俩就出来了。
    钻机仍在山上响着。
    我们提心吊胆等着黄镇长来找碴报复,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
    杨小兵没有走。那天他跟陈洗明谈了半夜,杨小兵嗷嗷地哭了半夜。事后,杨
小兵死活不回去了。黄超就对我说:陈洗明这家伙还真是有办法。
    第三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雨就哗哗地设下来。我被惊醒了,穿上衣
服,跑出帐篷,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那边传来王莉的惊叫声。我跑过去看,她
们的帐篷已经被风掀开了,衣服和杂物都卷到了雨水里。陈小娟正用被单子裹仪器,
浑身被浇得落汤鸡一样。我冲过去喊:到我们的帐篷里去。
    风雨声中,隐隐约约听到山上有人喊叫。过了一会儿,就见山上跌跌撞撞跑下
一个人来。跑得近了,才看清是大魁。
    大魁气喘吁吁地:秀才,队长在山上喊你们都上去,雨太大,怕是要出事。
    我忙喊大家爬上山去。到了山顶,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高高的井架在雨中歪歪斜斜地扭向一边,陈洗明和几个人用力扳着机台,阻止
着机台倾斜。蒙在井架上的雨布早就被暴雨掀跑了。黄超和几个人用力扛着木头支
着井架。我们拥上去,拉紧了绳子。
    陈洗明在雨中喊着:黄超,把井架卸下来吧。把这眼井报废了算了。
    黄超吼道:你说的那叫屁话,一孔井要多少钱啊,你不心疼啊。都用力气干。
他还在喊着什么,被暴雨吞没了,听不清了。
    我们用木杠和绳子拉住和顶住就要斜倒的井架。雨水砸在我们脸上身上,竟是
生疼,渐渐地木了。黄超喊着号子,那井架渐渐地竖起来了。
    黄超突然发现了身旁的陈小娟,吼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啊?
    队长!于春瑞惊叫一声。
    我放眼望去,于春瑞和杨小兵拖不住北边的绳子,巨大的井架竟又缓缓地倒向
了另一边了。黄超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大魁也跑了上去,抓住了绳子。而这时,
绳子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黄超惊叫道:快闪开。他叫得是那样刺耳。
    绳子断了,井架轰然倒下。
    黄超。我大喊一声。
    巨大的惯性,已经把黄超、大魁、杨小兵、于春瑞弹下了后边的山崖。
    陈洗明大吼:黄超啊。
    人们扔下井架,拥下山去。
    先找到了重伤的杨小兵,再找到了没了呼吸的大魁和于春瑞。最后找到了血乎
乎的黄超。我们抬着四个人,往山路上狂奔。
    陈洗明边跑边喊:快去开车。
    我们心焦如焚地等在山路上。雨点砸在山路上,山路变成了软兮兮的面条了。
    我背着黄超,真想大哭一场。
    黄超哑哑地说:秀才,秀才,喊陈小娟来。
    我骂道:别说话了。
    陈小娟听到,就跑过来,哭着喊:队长,快别说了。
    黄超吃力地说:小娟,调回去,这,这,这不是女同志,干的活。趁你爸爸还
在台上。
    陈小娟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黄超大哭起来。
    几个人跑过来:陈书记,车陷在泥里了。弄不出来了。
    陈洗明破口大骂:我操你们的妈,一定要弄出来。
    真是弄不出来啊。
    陈洗明吼道:不等了。走。
    我们背着四个人往镇上跑。陈洗明半道上换下我,背黄超。
    黄超吃力地说:老陈,真对不起大家。出了,出了这事故,今年的奖金,要全
泡汤了。
    陈洗明怒道:都泡了才活该。你快闭上嘴吧。
    雨越下越急了,山路上全是泥泞,一脚下去,半腿泥水。
    到了镇医院,只有一个值班的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连连说:不行,不行,
还是赶快送县医院吧。这里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要耽误事啊。
    没有汽车。我和陈洗明冲进招待所,看到停着一辆汽车,刚要砸门喊人,又见
道上开来一辆汽车。我们冲过去,拦在道上。
    司机探出头来,一口当地土话,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师傅,拉几个人去县医院啊,求您了。
    司机懒洋洋地摇头道:不行啊,我还有事啊。
    陈洗明忙说:我们给你钱的。
    多少钱?司机笑道。
    我说:你开个价吧。
    司机说:还是你们先出个价,我听听。
    去你妈的吧。陈洗明身后的小张先耐不住了,猛伸手把司机拖了下来。自己窜
上去,发动了车,然后就朝我喊:秀才哥,往上抬人啊。
    人们就一拥而上,把黄超四个人抬了上去。
    司机吓得呆了:哥们儿,别这样啊,我还有事啊。
    陈洗明上了车,回头吼一句:你等着吧,回来连车带钱一块给你。
    车猛地开出了小镇。
    到了县医院,四个人被推进了急救室,不一会,一个刀条脸的医生走出来说:
太晚了。
    四个人都被推进了太平间。
    陈小娟哇地一声,当场哭得昏了过去。
    大家堆在走廊里,全部失魂的样子。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总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陈洗明拉了我一把,我感觉他的手冰冰的。我随他走出来,他掏出烟,手却哆嗦着,
怎么也点不着。他呆呆地看着我:秀才,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说着,就猛地往
地上一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放不出声来,总觉得心头让人割了一刀。泪吟叶地落下来。
    雨下得缓了。风也软下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小轿车开进了医院的大门,
灯光雪亮。我迷迷瞪瞪地看到,黄镇长和白镇长从车上下来了。
    当夜就向局里发了电报。局里回了电报。命令:死者就地整容。死者家属和局
领导即日就到。
    过了两天,吴局长和局工会局办公室几个人来了。带着于春瑞的老婆孩子,张
大魁的妻子,杨小兵的父母和黄超的父亲。那天天气真好,阳光下,这些人的脸色
都是惨白惨白的。
    小镇的招待所里哭成了疙瘩。随后,我和陈洗明陪着红肿着眼睛的吴局长,和
死者的家属们去了县医院的太平间,我没敢进去,哭声又在里边炸响了。我又一次
感到了,死难是活者的不幸。
    晚上,吴局长找陈洗明谈话。谈到半夜,陈洗明回来了。进了门,就重重地往
床上一躺,扯过被子就蒙住了头。
    局长怎么说?我问。
    局长让撤下来。他在被子里蒙蒙地说。
    你怎么说?我问。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能撤。就差了一个孔了,就这样走?我们对不起死的。
    我看到陈洗明面目狰狞极了。
    陈洗明闷了一会,呆呆地说:刚刚吴局长说,杨小兵的调令早就来了,棉纺厂
的工人艺术团要调他去搞歌曲创作。
    我大怒:那为什么早不通知他回去。他要是早回去,也不至于把命丢了啊。
    陈洗明恨道:局里人事处刘处长老丈人死球的了,回去办丧事,把调令压在抽
屉里,生给耽误了。真是操他姥姥的。陈洗明破口大骂起来。
    我发现一向文明的陈洗明最近张嘴尽是脏话。
    尸体在县火葬厂火化了。吴局长让家属们把骨灰带走。于春瑞的女人把大家气
坏了。这女人不接骨灰,要局里发给她抚恤金。气得王莉要打她。
    那女人就坐在火葬厂的门口撒泼。
    吴局长叹口气,告诉她,一切问题都要等回去再谈。再这样胡闹,局里就不管
她了。她这才悻悻地起来了。
    大魁的妻子刘小月到走眼泪也没有断线。最后嗓子也哭哑了。就那么呆呆地把
大魁的骨灰紧紧地抱在怀里。陈洗明告诉我,吴局长已经口头答应了,回去考虑刘
小月调到局里的事情。
    黄超的父亲把骨灰交给了我:你们是老同学,黄超说过,命中注定,他一辈子
要跟山打交道。这孩子脾气犟,就把他留在这山里吧。老人说到此,声音便哽住,
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和陈洗明接过黄超的骨灰,腿一软,就跪在老人的面前。
    全队的人都跪下了。
    当天下午,我们和镇上商量了,就在工地的山顶给黄超下葬。
    队员们挖了一个深坑,陈洗明双手托起黄超的骨灰,嘴里喃喃道:黄超,我送
你,走好,走好啊。
    填坟的时候,黄镇长和白镇长几个人来了,黄镇长没有说话,只和吴局长握了
握手,就接过我手中的铁锨,他们每人填了三锨土。
    一个新坟就立了起来。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都在淌泪。黄镇长接过白镇长递
过来的一瓶酒,洒在了黄超的坟上。一股酒香四下里溢散。突然,陈小娟扑通跪在
坟前,两手抓进土里,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哭声大作。凄绝的哭声,在山上疯跑起来。我就感到心被这哭声撕成了
碎片。
    阳光猛地灿烂起来,水一样直泼下来。风儿呆呆地吹过,远处传来几声鸟叫。
几朵白云在天边悄悄地移来移去。
    又过了一个月。山顶最后一眼孔打完了。陈小娟把分析报告交给了陈洗明。
    陈洗明忙着让大家拆卸钻机,搬运下山。山下上来一帮老乡,为首的是粗眉毛,
对陈洗明说,是黄镇长让他们来的。
    汽车在山下发动,却不见了陈洗明。有人说,陈书记在山上。我就上山去喊他。
    远远地,就看到陈洗明呆呆地坐在黄超的坟前。我走近了,见他脸色灰暗。他
抬头看到我,伸手朝我要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秀才,我心里挺憋得慌。
    我看到,他眼睛里又含了泪。
    我叹口气:是啊。我也是。
    陈洗明道:我真不该跟黄超吵那一架。
    算了球的。都过去了。
    他骂我是官迷。我真是官迷啊。
    别说了。
    我真是对不住他,我向局里告了他两次。
    别说了。我吼了起来。
    一阵沉默。他站起身,步子软软地下山去了。我盯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我掏出烟来,一支支散在黄超的坟上。
    我走下山。黄镇长几个人来送行。后边还跟着粗眉毛几个村干部。
    黄镇长和我们一一握手话别。
    黄镇长笑道:你们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还搭进去好几条人命,找着什么矿了
吗?县委的领导让我问一问呢。
    陈洗明道:还要回去化验分析才能知道。
    黄镇长笑道:这个咱就不懂了。有没有的,日后要给我们个信才好。
    陈洗明点点头:那是当然的了。
    黄镇长从后边提过一个小提包,递给陈洗明:里边有点土特产,请带给黄队长
的儿子。告诉他,这里有一个伯伯替他父亲看坟。
    我看到黄镇长眼里噙满了泪。
    收队回来,我加了几个夜班,写出一个三万多字的报告文学。我自觉注入了感
情,我读给陈洗明听了,他听了直哭。催我赶快寄走。我说,只是我们这次找矿效
果不大明显,没有什么硬指标好写。怕是不够分量。陈洗明红红着眼睛瞪着我,我
们死了好几个人,还要什么硬指标?编辑部要是觉得这还不够分量,就都是王八蛋
了。我就寄出去了。一个月后,稿子退了回来,是李主任退的。还附了一封信,信
上说,调子太灰暗,不好发。说应该写些地质队员战天斗地的乐观精神,地质队有
它的艰苦性,也有它的浪漫色彩,应该多加些笔墨。最后说,这次找矿既然没有太
大的成果,就先发个消息为好。报告文学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说他已经从报告文学
里摘去了几句话,可以先发个一句话新闻。
    我读了信,便又想起了黄超,心里觉得在淌血。实在无话可说,就回了一封信,
悉听尊便。陈洗明听说了,到我这里骂了半天娘。骂完了,就眼睛红红地盯着我:
秀才,你一定要好好写写黄超他们几个啊。说着,声音就哽住。就告辞走了,走到
门口,又回过头来。秀才,梁工快不行了,明天我们去看看他吧。我点点头,心里
空空落落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报社头版发了一条几十个字的简讯:本报通讯员谈歌报道:
A地区经A地质局A地质队野外工作验证,有一座A型A矿。储量目前尚不明确。
    我把这张报纸剪下来了,给黄镇长寄去了,请他明年清明代我把这条剪报在黄
超坟前烧了,以示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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