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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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土和咱们那里土不一样,你没看打的土坯,干了和砖头一样。”
经长松这么一批解,老清婶心里略觉宽慰了一些。杨杏听说酸枣仁能治睡不着觉,这是老年人传下来的一个偏方。烧窑沟崖头上很多酸枣棵,现在霜打叶落,一颗颗红酸枣像玛瑙一样挂满了崖头。杨杏就叫小响提个篮子去采。采了两天,采了大半篮子,杨杏和小响剥了剥,砸了砸。把枣仁取出来。她送给爱爱,叫爱爱给她妈熬了几次喝了喝,老清婶果然能睡觉了。
入冬以后,老清婶的病渐渐好起来。这天她在门口坐,长松扛了两捆秫秸秆回来。长松问:“好点了,婶子?”老清婶说:“好多了。”长松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汤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婶说:“我这病只要是能睡着觉就好了。”她又问:“拣这秫秸秆烧锅的?”长松说:“烧锅我看可惜了,想扎个门。天冷了,这窑洞大张着口,有个秫秸秆门,总能挡点风。”老清婶说:“好多哩!……”她说着看看自家窑洞门口上吊的那个破麻袋片,不禁触动心事。她想着要是老清在这里,也能扎个柴门,要是爱爱和雁雁有一个是男孩子,也不至于挂这麻袋片。想到这里。就不禁暗暗擦泪。
杨杏在自家窑门口看得清楚.她小声对长松说:“先给老清婶家扎门吧。她家没个男人,老清婶又有病。另外,两个闺女都那么大了,好歹有个门,就有个遮挡。咱家这么大一家子,晚几天弄来秫秸再说。”
长松说:“说的是。我倒忽略了!”说罢把秫秸背了过去,找了些碎麻,由爱爱和雁雁帮着,不到半天工夫,就给老清婶扎起个门来。
二
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对洛阳狂轰滥炸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拉警报。每天八九点钟,警报就呜呜地响起来,接着天空上就出现三架一个队形的飞机群。洛阳的防空司令部,虽然也有几十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但很少听说他们打下鬼子飞机来,整个城市的唯一防空办法,就是到城郊跑警报。
烧窑沟离城里只二三里地,沟两边又有很多破窑洞,这些天来,这条荒崖野沟,顿时人多起来。
每天吃罢早饭,大群的商人、学生、公务员和东车站妓院里的妓女,都向这里跑来,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警报解除才纷纷离去。
有一天有个老头来寻水喝,他对老清婶说:“你们在这里住,怎么不摆个茶摊卖茶呢?”老清婶说:“俺是逃荒出来的,缺柴少煤的,再说连个家具也没有。”老头说:“这个容易,我是在车站煤厂里管账的,你们要煤,就去推一车。没有现钱赊账也可以,在这儿能有个茶摊,大家方便,你们也有个营生。”老头说罢又把地址说了说走了。爱爱和雁雁两个姑娘就怂恿着她妈,一定要摆个茶摊卖茶.老清婶说:“这钱咱赚不了。”爱爱说:“怎么赚不了?”老清婶说:“咱家没有人。”爱爱说:“我和俺妹不是人?”老清婶说:“傻闺女,这卖茶得吆喝哩!”雁雁说:“我吆喝:‘喝茶吧,大碗茶’!”雁雁学着卖茶的声音喊着,把老清婶也逗笑了。
老清婶拗她们不过,只得由她们。再说,粥场的稀粥越来越稀,从葫芦湾带来的粮食也吃完了,大小有个进钱的门路总活便些。
爱爱和雁雁去车站那个煤厂赊了一车煤推回来,叫长松给她们盘了个灶,又去拾了些霜桑叶,买了十几个黑瓷碗,茶摊就摆起来了。
茶摊摆起来后,果然生意不错,一天总能卖一两块钱,有时候还多一些。卖了一段茶,两个姑娘胆大起来,她们又要卖绿豆面丸子汤。老清婶说:“那不是说着玩的,卖饭得下本钱,就这样卖个茶算了。”爱爱说:“妈,我们都合计了,不要多少本钱。锅、灶都现成哩,再添些碗筷。绿豆面街上能秤,萝卜菜市上有卖的。就是油,夜几个我们打听了,米家沟有个油坊,卖的菜籽油,就是贵一点.管他贵不贵,咱一天能用多少油?”老清婶说:“和你长松哥商量商量再说。”
晚上,老清婶到长松的窑洞里来。她把爱爱们想摆绿豆面丸子汤锅的事儿说了说。长松想了想说:“也行。反正在咱家门口,你也好照顾。香油的事儿,我给你们想办法。我这些天给一家山货行挖防空洞,他们那里有成篓的香油,我说说先赊几斤。”
第二天,长松从街上提回来五斤香油,高兴得爱爱和雁雁两人半夜里还没睡着觉。她们商量着怎样放锅、怎样放碗、怎样放案板,连放酱油、醋和辣椒的家伙都想了,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和面炸起丸子来。
丸子汤锅摆出来以后,跑警报的人都来光顾了。他们有的人带着干馒头出来,有的人带着烙饼出来,能喝上一碗丸子汤,中午这顿饭就算很满意地解决了。再加上爱爱和雁雁爱干净,碗筷洗得清清爽爽,丸子汤里再放一些葱花、香菜、辣椒油。虽然是最普通的饭食,在这荒岭野沟里,却散发着一股新鲜的香味。
卖丸子汤要比卖茶赚钱多得多,只半月光景,还清油账煤账,就赚了一袋面粉和五六斤香油。老清婶这时也有精神了,夜里炸丸子,起五更带着两个闺女去一里多地以外的沟里抬水。
虽然累得腰酸腿疼,总算顾住了个嘴。
爱爱和雁雁两个穿的也干净了。门口枣树上挂个小破镜子,姊妹两个每天早上。总要对着镜子把头梳一梳。爱爱喜欢摆弄这些事。她在货郎担上买了一丈多红绒头绳,把她和雁雁的辫子根梢都用新头绳扎起来。连长松家的小响,她只要见她,总要捺住她给她梳梳头,还把剩下的一段红头绳,扎在小响两个小牛角辫子上。
近来长松给商店和机关里挖防空洞。杨杏提个篮子,带着秀兰、玉兰到街上给人家上袜底。小响有时在家,没事就跑到爱爱家的丸子摊前玩。爱爱为人大方,又喜欢小孩,小响每次来,她总要给她盛两个丸子,舀半碗汤喝喝。
有一次被杨杏发现了,杨杏赶快把小响叫了回去。回到窑洞里,杨杏交代说:“响,以后可别去吃人家的丸子汤了。人家是卖钱的,你吃了,人家就不能卖钱了。”小响说:“俺爱爱姑要给我吃!”杨杏说:“她再给你,你就摆摆手说:俺不吃。”小响学着摆手的动作说:“用这个手摆!”杨杏说:“对了。”
第二天,小响不敢去玩了。爱爱却喊着她:“小响,来!给你逮个蚂蚱!”小响跑了过来。爱爱问:“你吃饭了没有?”小响摇摇头。爱爱拿起碗又给她盛了半碗丸子汤。小响摆着手说;“俺不吃。”爱爱奇怪地说:“呀!这小响学会摆手了,准教你的?”小响说:“俺妈。俺妈说丸子是卖钱的,不叫我吃。叫我这样摆手。”
爱爱故意逗她说:“你妈叫你用这个手摆手,你用那一只手接住就不说你了。”小响果然用另一只手接住碗吃起来,逗得两个姑娘格格格地笑起来。
爱爱性格活泼,又爱说爱笑,再加上身材苗条,脸也长得聪明俊秀,在这黄土沟里,就显得有点惹人注目。那些跑警报的人中有些浮浪子弟,设事找事,没话找话,总要搭讪着来说几句话。
有的买一碗丸子汤,要吃上一个钟头。慢条斯理,细嚼烂咽,一会儿要添盐,一会儿要加醋,挤眉弄眼,丑态百出。
雁雁每逢看到这种人,就噘着个嘴瞪着眼,恨不得打他一耳光!爱爱却不理会这些,她只装作没看见,总是大大方方,笑眯眯地做着生意,任他们甩头发,晃脑袋,却不理他们。
洛阳车站直接税局有个稽查员叫杨书兴,他本来是个街痞子。曾在宪兵队里干过一段文书,后来又混到直接税局里当稽查。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烧饼脸,眯缝眼,一嘴稀稀拉拉的黄牙。
他近来跑警报也常来烧窑沟。有一天小雪初晴,城里拉警报,他又来到烧窑沟。那时地上积雪未消。爱爱和雁雁正在生火洗菜,两个人的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杨书兴穿了件黑呢大衣,脑袋紧紧地缩在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他忽然发现眼前两个姑娘脸红得像桃花一样。特别是爱爱,穿着一件浅蓝布衫、紫红裤子,在雪地里站着,就像一枝鲜艳的红梅。
杨书兴暗暗说:“想不到这个破沟崖下倒落着两只俊鸟哩!”
他看着看着,浑身酥软,两条腿也走不动了。他拐到爱爱的摊子前坐下来。要了一碗丸子汤,却不吃。涎着脸没完没了地问着爱爱:“你们是哪里人?”爱爱说:“黄泛区的。”“你家里几口人?”“四口人。”他又轻声轻气地问:“你多大了?”爱爱不好意思地说:
“十七了。”他又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爱爱有些生气.但还是回答丁;“我叫爱爱。”他嬉皮笑脸地说:“嗬!名字不错。”接着他又问雁雁:“你叫什么名字?”雁雁一开始就讨厌他,大衣领子里露着两只小眯缝眼,滴溜溜地来回瞟着,后来又见他像审贼似地问爱爱,心里早恼了。现在他又来问自己,就窝着一肚子火回答说:“我叫狗来问!”
她刚说罢,杨书兴对这个回答还没听清楚,他点着头说:“也不错,也不错。”
爱爱这时忍不住低着头笑起来。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气得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的,他窝着一肚子火,却无法发作。一碗丸子汤早冷了,他还在那里坐着。
爱爱说:“已经冷了,你倒是吃不吃?”杨书兴端起碗“哗”地往雪地里一泼说:“我不吃!”雁雁把碗一夺说:“不吃拉倒!给钱。”
杨书兴把脸一变说:“给钱?你想钱钱可不想你!”接着他把大衣扣子一解,故意露出胸前的圆证章说:“你们买执照了没有?”爱爱说:“什么执照?”“营业执照!饭摊是随随便便摆的?”
爱爱说:“一个执照多少钱?”杨书兴说:“二十块!”爱爱说:“我们买不起执照。不摆了!”杨书兴说:“不摆了?你们摆了多少天了?还有所得税。另外,你们前一段没有买牌照就开业,还要罚款。……”他气势汹汹地说着,老清婶听说要罚款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这时已经围过来几个人。有的说:“算了吧!她们这是逃难出来的,这也不能算个啥生意!”有的说:“叫她买个营业执照算了,所得税就别说了。她们能赚几个钱?”
这时有个头上缠着黑纱头帕的老婆走丫过来。这个老婆大约有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戴着一副豆芽式金耳环,穿着一件黑缎子面子狐狸皮短皮袄,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和黑平绒皮底棉鞋。
她大约认识这个杨书兴。她过来替爱爱说情:“杨稽查,算了吧!凭这个小摊子,你们能轧出多少油水来。你高高手,她们这逃荒在外的人就过去了。”
杨书兴是个“人来疯”,一听见有人喊他“杨稽查”,嗓门却更高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税单,煞有介事地搬起半京不京的官活说着:“不行!今天她非补税不行!谁说也不行。”
这几句话把那个老婆惹恼了。她说:“杨稽查,既然这个税你一定要让补,我替这两个小妮补了。你算吧,一共多少税钱?”
杨书兴昕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愣。他注视着这个老婆说:
“咱俩怎么这样面熟哩?”那个老婆说:“有啥面熟!我这脸上一没有贴金,二没有贴银。你们赵局长还给我留点面子,你这稽查我是求不起啊。”
杨书兴看她说话有来头,忙陪着笑说:“大婶,我这记性赖,你是?……”老婆说:“我是‘春华书场’的。我姓徐。春风是我的闺女。”杨书兴一听,忙喊着说:“哎呀,徐大妈!我真该死,我这眼睛吃到肚子里了。……”说着不住地讨情告饶,露出一身奴颜媚骨来。
原来这个老婆姓徐,叫徐韵秋。早年是开封相国寺里有名的唱河南坠子书的艺人。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嗓子也倒了,就教了一班女孩子自家领着串码头。她有个女儿叫徐春风,是当时洛阳名噪一时的红角,长官部一个副司令长官经常邀她去唱“堂书”,税局的局长,车站的站长,都是她的着迷“捧家”。徐韵秋把牌子撂出来以后,杨书兴就赶快把话收回来,生怕自己的饭碗被这个老婆踢了。
徐韵秋说:“杨稽查,咱们还不熟,我不怪你。这税款怎么办,你还收不收?”杨书兴说:“算了吧!大妈既然说了,我还能叫你拿这个钱!下一季度再说吧!”说罢点着头哈着腰走了。走了十几步还回头喊着说:“徐大妈,赵局长那里多关照点啊!”
杨书兴走后,老清婶对徐韵秋说:“太太,你今天算是救了俺一家子了,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徐韵秋却拉住她的手说:“走,咱老姐妹说说活。”她又指着窑洞说:“这就是你的家吧!”说罢拉着老清婶走进窑洞。
徐韵秋坐下说:“大姐,咱客气话可不要说,我在外边跑了一辈子了,还能不知道出门作难。多聪明的两个闺女,你怎么叫她们在这儿摆个饭摊呢?”
老清婶在乡下,一辈子也没见过穿得这样好的女人和自己这么亲热,就感动地说:“有啥法子哩!过去我们在家都是种地的,谁来过这城市地方?我命苦啊,就这两个闺女,没个男孩子。”徐韵秋说:“大姐,我和你一样,也没个男孩子,现在闺女也一样。只要教她们学点武艺,有个赚钱职业,一辈子吃喝穿戴就不发愁了。我有个闺女,从小就教她学书说书,现在一场书说下来,最少能撇二三十块钱。叫我看哪,你这两个闺女还不如送去学说书。”老清婶看了她一眼,低着头说:“我们不学那说书。”徐韵秋说:“大姐,别听外人传说,说书唱戏名声不好,那也是看人哩。像我那个闺女,她不管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们是卖艺不卖身!”
老清婶说:“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徐韵秋说:“也好。你娘儿们商量商量。实话对你说吧,大姐!我是可惜这俩闺女。要不是那个料,就是送到我门上我也不收。教个徒弟不是容易哩,你这两个闺女我看了两三天了,身材、模样都行,听她们吆喝卖丸子的声音,嗓子还不错。你要真把闺女交给我,你放心,我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们。决不会让她们流荡了。她们只要下劲学,一二年就是你的‘摇钱树’,干我们这一行,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心里也快乐。”徐韵秋说得天花乱坠,说得老清婶也没有主意了。
徐韵秋走后.老清婶把这个事儿和爱爱、雁雁说了说。爱爱脸都羞红了。雁雁却不同意。她说:“我不去。站到台子上叫人家看哩!我看这个老婆不像好人,城里边没好人!”老清婶说:
“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咱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爱爱没有说话。可是她心里想了许多。她听这个老婆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几分得意。自从逃荒出来以后,人比柴禾棍还不值钱,城市的人全没有把她们当个人看待,真要是能找个职业,也出一口气!
过厂两天,徐韵秋又来了一次。这次来带了些包子、烧饼、酱牛肉和香肠一类吃食东西。晚上又约她们去听说书。那天晚上听的是《偷石榴》、《宝玉哭黛玉》、《杨家将》几个段子,老清婶在乡下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说书,一下子听得入迷了。爱爱看着那些唱书的姑娘,穿着旗袍,擦着胭脂,那么神气地站在台上,连拿着檀板的手上都擦着粉,不由得悄悄低了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冻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