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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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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老清半月未赶集,集上大变样了。买卖商号几乎都关上了门。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摆在街上,论斤秤着卖着,煮熟的黄豆用线串起来卖,一串上串十几个豆粒,竟然卖一角一串。
  两家饭铺还开着门,烧饼却不摆在外边卖了。他们怕抓馍的抢走吃。海老清因为要给郑四老汉买烧饼,问了问价钱,一个黑面烧饼竟要五角钱。海老清说:
  “我要一个。”
  “先交钱。”饭铺掌柜半笑不笑地说。
  海老清添了四角钱,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
  海老清到了粮食行看了看,粮行的笸箩一个也没有摆,四扇板扇门只开了一扇,门口还站个伙计守着门。
  海老清伸着头向里看了看,又看见那个姓乔的掌柜,他的宽脸似乎也变窄了点,表情十分严肃。他和几个籴粮食的小声讲着价钱,好像他卖的不是粮食,而是私货和毒品。
  “上街来了,老海!”他向海老清打着招呼,海老清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他压低着声音说:“想籴点粮食。有什么粮食?”
  “只有点谷子。”
  “我能看看不能?”
  “谷子是好谷子。”乔掌柜铁着脸说:“二十块钱一官斗,你要买到后头给你过秤。”
  海老清听说谷子二十块钱一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官斗谷子十五斤,两斗谷子三十斤就是四十块钱。这不是在籴粮食,而是在买金珠子。他犹豫着,粮行掌柜的眼神很清楚,那就是:你爱买不买,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可是不买回去怎么办?钞票是一叠纸,不能放在锅里煮了吃。现在还能走得动,再捱两天真饿得走不动了,想再来籴粮食也不行了。人在长期饥饿的情况下,说走不动就走不动。海老清有这个经验。他想到了郑四老汉坐在树下的样子。他很清楚,郑四老汉捱不了多少时候了。他得赶快回去。
  他二话没说,数了数四十元钞票,交给了粮行掌柜。乔掌柜叫伙计到后边堂屋粮囤里给他过了两斗谷子。海老清把半袋谷子背在脊梁上时,他有些伤心。这半袋陈谷子就是他的两头牲口价钱!一头驴子和一匹马,全都装在这个小布口袋里了。其实这个口袋里,装的不单是他的两头牲口,还装着他和他的女儿两个人的生命。他盘算着有这三十斤粮食,父女两个人一天吃半斤,就能捱过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就到秋天了。天还能不下雨?
  回到村口,郑四老汉还在靠着那棵老柿树坐着。海老清喊着说:
  “老四!烧饼给你捎回来了。”
  郑四没有吭声。海老清以为他睡着了。他把烧饼往他手里塞时,发现他的手僵冷了!他急忙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呼吸已经停止了。郑四老汉没有等到他买回来这个烧饼。他嘴里还咬着一个发涩的小柿子。
  在大的灾荒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海老清把烧饼掰了一小块往他嘴里塞着,希望他能吃一口,可是老汉的嘴已经永远不会动了。海老清的眼睛潮湿了。他把烧饼放在他胸前,又替他把扣子扣好。他知道郑四老汉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临死应该给他个烧饼带着。……

  四

  村东有一盘石磙。这是全村公用的碾米磙子。傍晚时候,海老清看街上没有人,就悄悄掂着谷子,和雁雁一起来碾米。
  他把谷子刚摊到碾盘上,从后街走来两个穿黄衣服当兵的。
  他们朝他喊着:
  “你是海老清吧?”
  “是……”海老清的话留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我是县保安团的,我姓邹。”一个镶着金牙的当兵的说:“周青臣校长借我们团三百斤军麦,他把这笔军帐拨给您了。他说你这儿存着他两石小麦租子。”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说:
  “这是他写的条子。”
  海老清认得几个字。他看了看,上边写着:“今收到:佃户海老清交来课子粮三百斤整。”一边又批着:“交由县保安团特务连领取。”下边盖着“明德堂”堂号的红印。还有周青臣的签名。
  海老清看了这张条子,双手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村子里那个坏种给东家送了信,说他籴了粮食。反正外来户好欺侮,瓦罐里有多少米,几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气得眼睛直冒金星。
  “这租子我不能交。”海老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邹的问。
  海老清说:“我欠他租子。去年荞麦他分走了一多半。今年麦子全旱死了,颗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邹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欠他的粮食,他欠我们的粮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说:“老天爷没有下雨,地里没有打粮食,我用什么交?”
  姓邹的指着碾盘上的谷子说:“这是什么?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麦。”
  海老清后悔不该把谷子拿来碾米。他又央求着说:“老总,咱们没有话说,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来,他也是读书人嘛!
  …”
  姓邹的亮着条子说:“照你说,我们是来骗你的?”
  “我不敢说你是骗。冤有主,债有主。你叫我东家来。他只要说句话。”
  那个姓邹的忽然咆哮着说:
  “你放屁!搓!”他指挥着那个当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盘上搓谷子。海老清这时也恼了,他上前一挡说:
  “谁敢动我这谷子,我就跟他拼!”
  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
  咱们回洛阳,你不要说这些短话。你不要紧,你还大声说话,你要等,要等着我姐来,她会来的。”
  海老清说话都直喘粗气,他说:“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
  ……”歇了好一阵子他又伤心地说:“我对你姐也……太严了。
  她有什么罪?我们本来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没有罪!你妈也没有罪!你要告诉她们,我……我都能体谅她们……”他嘤嘤地哭着,干枯的眼睛里却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傍晚,雁雁把仅有的一把谷子拣了拣,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时,海老清已经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头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里灌了两勺,米粥都从嘴角流了出来。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声喊叫。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连个小油灯也没有。雁雁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活着心就跳动。人断了气,心就不跳了。她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要死去。她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鸡子叫头遍时候,海老清身子动了动。雁雁忙喊:“爹!爹!
  ……”
  海老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吃点……
  什么……”
  雁雁忙说:“这有小米粥,我给你热热。”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锅里,点着一把柴禾热起来。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热好,端到海老清的嘴边时,海老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民,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六

  第二天中午,从伊河西公路上走来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衫裤的年轻姑娘。她走进村子,打问着海老清的住址。当她听到雁雁从一间破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时,她飞快地闯进这间屋子。她是爱爱。
  爱爱一头扑到海老清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她失声地喊着:
  “爹!爹!我来晚了!……我没有尽心!……我没有尽孝……
  我的良心……要落一辈子亏欠啊!……爹!爹!你惩罚我吧!
  ……我无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让姐姐坐在一条破凳子上,红着眼说:“爹昨天还念叨你一天,后半夜才咽了气。姐!我一个人在这儿……米没面净,我……我实在没办法。……”雁雁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爱爱说:“你为啥不早点给我捎信?”
  雁雁说:“咱爹死活不让我写信。他说能熬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爱爱埋怨说:“你们真是拿着人命当儿戏。咱爹是当了一辈子老倔头,眼看不行了,还这么倔。……”她说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说:“咱爹临咽气前说了,他能原谅你!……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太严了!你……没有罪……”
  下午,两个姑娘用一领芦席卷起海老清的尸体,又用两条绳子把芦席两头扎紧,爱爱用她带来的十几个烧饼,请人在村东黄土沟里挖了一个墓坑。黄昏时候,墓坑挖好了,两个姑娘把老清尸体抬到一辆小车上,推到了墓地,她们把尸体放进墓道,又把一个铁犁铧放到墓里作为记号。姐妹俩封好坟墓,并排跪下向坟墓叩了三个头。雁雁号啕大哭着,对着坟墓说:
  “爹,俺和俺姐走了。只要我们活在人世上,我们一定把你的骨头起出来,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爱爱和雁雁回洛阳了。雁雁的脚也肿了,走不了路,爱爱就用那辆小车推着她上了路。闻鹤村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姑娘这样安葬了海老清,还羡慕地叹着气说:
  “唉,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在黄河两岸这一带,一向是“春雨贵似油”。小麦喝饱了雨水,拔节抽穗,把肥嫩的叶子伸向天空,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迅速地生长着。
  在一九四二年的大旱灾后,这是少有的一季好庄稼。大自然把代表生命的绿色洒向大地,但是大旱灾的疮痍,却仍然留在人间。
  过去在洛阳这一带,都是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的农村,现在却变得村落凋零、死寂荒凉。各个村子的榆树、柏树都被剥光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柳树、杨树和槐树,也都被折得只剩下几根老枝杈,像鹿角一样伸向天空。中午时分,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只缓缓地飘起十缕八缕炊烟。有一半人家的大门,用土坯从外边封着,断绝了人迹。
  “不知灾情大,但觉人烟稀。”过去人来人往的官马大道上,现在很少看到行人。田野里也听不到吆牛喝马的声音。农民们有些是逃荒出去了还没有回来,有些没有逃出去的,他们已经躺在路旁坟岗的黄土里。
  几乎每一个村子外边都有一片新坟。这些新坟上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的青草。“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在水、旱、蝗、“汤”折磨下的几百万生灵,就是这样被埋进这“吃人”的黄土堆里。
  “清明节”刚过,有个别坟头上还挂着几条白纸,在和煦的春风里哗哗地响着。它好像告诉人们说,这些埋在黄土里的男女老少,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同时,它也告诉人们,在那个年代里,人活着,还不如一棵小草!
  就在这条由洛阳通往许昌的大路上,走着一个大个子、宽肩膀的中年人。他穿了一身丝绸睡衣,头上戴了个汗水渍黄了的龙须草编的细草帽,脚上穿了一双已经破了的牛皮底礼服呢便鞋,像马脸一样长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墨色眼镜。
  他拉着一辆又破又旧的黄包车,两根车杆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车上既没有灯,又没有铃。两个高大的车轮子已经变了形。
  轮圈和钢丝辐条锈成了酱红颜色。车斗是几块木板钉成的。活像一把散了架的椅子放在上边。
  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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