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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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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玉翠看他这个招牌写得特别,便怂恿四圈去相面。四圈说他不信这个。刘玉翠非要他去相相不可,还塞给他两张钞票。
    四圈无奈,只得拿着钱走过去说:
    “老……老……先生!给……给……给我相相!”


    那个相面的看了他一眼,木着脸不答话。
    四圈又说:“老……先生!我……我相相面!”
    那人又看他一眼,仍不回答。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走开。
    四圈很快回来了。刘玉翠奇怪地问:
    “他怎么不给你相面?他是个哑巴?”
    四圈红着脸说:“×他娘,他……他……他怕我踢……踢他的摊子!”
    “为什么?”刘玉翠不解地问。
    “他……和……和……我一样!也……也……结巴!”刘玉翠“噗哧”一声笑了,笑了半天,擦着眼泪说:“我不信!”
    四圈说:“不……不……不信,你……去问问。”
    刘玉翠果然自己过去了。她往摊子前一站,说:“先生,给我相相面!”
    那个相面的果然笑着说话了。他说:“你……你……先请……请……坐!”一句话没有说完,刘玉翠“噗哧”一下又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浑身乱抖,笑得碰翻了相面的一个小凳子……
    四圈急忙过来扶起刘玉翠,她仍然止不住笑,她指着四圈对相面的说:“你给他相相,你给他相相!”
    那个相面的无奈,对四圈说:“老……老……兄,你……你……你别吭声。要不,咱……咱……咱俩这……这生意不……不……不好办!”
    四圈顺从地点点头。
    相面端详了他一下,郑重地说了起来,他说:“你……你……你这相,是……是好相!三……三……三十五岁当……当……当中将!你……你……你这个眉……眉毛,不好,是是……是扫帚眉……年幼受……受苦!眼睛哩!你是马……马……马眼,


黄……黄……黄眼珠,主一辈子劳……劳碌!可……可……可是你……你这个鼻……鼻……鼻子太好了,鼻头更……更……好!这就说是你……你……三十五岁以……以后,要大发迹,你……你这个发迹,和……和别人不同,有个女……女……女贵人,搭救你!你看!你……这鼻窝往下有……有……有两条线!......”
    这个相面的结结巴巴,信口开河地说着。四圈半信半疑,抿着嘴没有敢说一句话,只是不住点头。相完后,他给了那个相面的两毛钱,那个相面的说:
    “再……再赏几个吧!很……很……很少有……你……你这鼻……鼻……鼻子!”
    四圈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刘玉翠就“刷”地一下掏出一张新钞票递了过去,她挽着四圈的胳膊走了。好像她自己就是那个“女贵人”似的。
    四圈虽然不相信相面,但对这一次相面,他却有几分相信。他买了个小圆镜子,每天偷偷地照着。他不是照他的鼻子,他没有当中将的野心,他主要是观察自己的两只眼睛。他的眼睛确实是黄的,眼睛还是长方形,他对照了一匹马的眼睛,果然很像。他记得“马眼劳碌”这四个字,想着一辈子拉车,老了,拉不动了,会是个啥结局?他开始希望真的有个贵妇人来搭救他。想来想去,才省悟过来,莫非就是玉翠?这些天来,玉翠给他买吃买穿,说话时甜声甜语,他不是没有感觉。可是他心里害怕:害怕海香亭,害怕坐班房。坐班房肯定是吃不饱饭的。另外,他觉得自己不配,她是阔太太,自己是拉车的下人。一个太太怎么会看上一个拉车的?再说自己口吃,人前人后说不出几句囫囵话。刘玉翠平常和他说笑话,拿他开玩笑,甚至于动手动脚,捏他一下,摸


他一下。他总以为这是刘玉翠的秉性。城里年轻太太开通,不比乡下人。四圈也多次想过这事。他的结论都是:“不可能。”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长处。不过,他对玉翠的印象却越来越好,他觉得怪不得她享福,她生就一个福相,脸是圆的,手是圆的,连肩膀、腰身、腿和脚也无不是圆的。刘玉翠整个人就像个软乎乎的大皮球。四圈每逢看见她,总觉得有一股热豆腐脑的味道。
    七月间,海香亭去陕州办理一批粮食转运手续,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做饭的老于头回长垣老家探家去了。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爱香,刘玉翠叫她回家里住。后院子只有四圈和刘玉翠两个人,刘玉翠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吃罢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乘凉。玉翠只穿了件汗衫和短裤,眼睛不住地瞟四圈。四圈却呆呆地看着月亮。
    刘玉翠说:“今天晚上天气真热。”
    四圈说:“热……热……”
    刘玉翠轻轻吁了口气,笑着说:“四圈哥,人家说你常到吉庆里去?”吉庆里是一个下等妓女聚居的地方。刘玉翠在故意逗他。
    “我……我……我……没有……”四圈急忙说着,脸都红了。
    刘玉翠笑了:“看你急得那个样子!去过也没有关系……哪只猫儿不吃腥?是猫,就爱偷个嘴。不过,那些人都是为了钱,他们不会疼你的,哪像我……”
    四圈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没有吭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低着头,不敢看刘玉翠带电光的眼睛。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刘玉翠忽然说:“哟!蚊子咬了我一口!”说着,用扇子向脊


梁上拍着,接着又喊着说:“四圈来!你替我搔搔,我够不着!”
    四圈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她的脊梁,问:
    “哪……哪里?”他觉得摸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块滑腻腻的羊脂油。就在这时候,刘玉翠发疯似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四圈哥!我喜欢你……”
  四圈已经感觉到了刘玉翠圆鼓鼓、软绵绵的身子,像有一股电流,穿透了他的全身。他浑身发了热。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张着大嘴,喘着粗气,轻轻地,像拖一个小孩子似的把刘玉翠抱了起来……。
  ……
    自此以后,四圈每天夜里都往玉翠屋里去,有时午睡时间也要去一下。刘玉翠迷迷糊糊地一味宠着他。老于头从老家探亲回来,他们也不避讳。两个人明铺夜盖,难分难舍地过了十几天。
    有一次,海香亭去南阳开会,汽车开到叶县,一座公路桥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断了,一时半会桥修复不了,他只好中途折了回来。回到家里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他拍了拍门,没有人开,又拍了一会儿,老于头起来给他开了大门。他问:
    “睡觉怎么睡得这么死?四圈呢?”
    老于头咕咕哝哝地没有说清楚。
    海香亭走到堂屋门前,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开亮了电灯,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床上的两个人都惊醒了。刘玉翠急忙抱住个毛巾被;另一个穿着纺绸睡衣,留着平头,跳下床就要往外跑。海香亭上前一把抓住他,打了个耳光。那人喊着说:“是……是玉翠叫我……”这时海香亭才认出是四圈。他最近不但镶上了两颗金牙,还暗暗留上了平头。不过总是戴着帽子,海香亭始终


没有看见过。他的睡衣,就是海香亭那套新纺绸睡衣。
    海香亭狠狠地骂着:“是你这个混蛋王八蛋啊!”说着又踢了他两脚。
    刘玉翠铁青着脸问海香亭:“你想干什么?”
    海香亭跺着脚说:“我要枪崩了他!”
    刘玉翠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支八音手枪,往桌子上一撂说:“你有种先崩了我!”她又拍着胸膛大声地喊着:“海香亭,你不是不要这个家吗?你不是成天在外边吃喝嫖赌吗?你怎么不去找那个臭婊子啊!你还有脸回来……”刘玉翠越说越生气,“海香亭!不把我崩了,你就不是人养的!”
    海香亭倒被刘玉翠的怒气镇住了。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看枪,又看看刘玉翠,他拍着桌子,口气却软了下来:“你好……你办这些事能见得人吗?”
    “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哩!贪污灾民救济粮见不得人!去天津贩毒品也见不得人!嫖窑子也见不得人!……”刘玉翠两手抹着腰连珠炮地数说着,毫不服输。
    这时四圈在墙角蹲着,背朝着他们。海香亭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咆哮着喊:
    “你还不滚蛋?”
    四圈说:“把鞋子撂给我!”
    刘玉翠把鞋撂给了他。他掂起鞋子顾不得穿,又抓起帽子,就往外边跑。后边海香亭咬牙切齿地喊着:
    “你今天夜里就不准在我家。以后你永远不许登我的门!”
    四圈就这样被赶出来了。他什么也没有带,身上只穿了那一身纺绸睡衣。他不管这睡衣只能在夜里睡觉穿,白天也穿在身上。他在街上游荡着。他想起那个相面的说他三十五岁时要


当中将,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呸!呸!还……还他娘……中将哩……”



第四十章 流浪汉
泥人还有土性子。
  ——民谚

    四圈在大街上游荡着。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简直像一场梦。
    他无家可归。除了拉洋车,他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他也不想去找乡亲。他有点爱面子,过去他给海香亭拉包车,俗话说,“官大衙役粗”,谁见了谁抬举。这个托他领个难民证,那个托他买点便宜麸子,只要他能办得到的,他都热心地给办了。大家也都说他是个好人。如今落泊成这样子,他真不好意思去和乡亲们见面。一见面人家肯定要问:“你怎么不给海香亭拉包车了?”“海香亭为什么把你辞了?”他怎么回答?就说他和海香亭的小老婆勾搭上了?他说得出来吗?他实在无法回答。他常听人家说:“过去桃花运,就是骷髅
    

山!”他想着他和玉翠的事儿,肯定是他这一辈子的“桃花运”,那么“骷髅山”是什么呢?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不敢想。他又悔恨起来。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好好的一个善事毁在一个娘们身上!不过他还是怀念刘玉翠。他坐在一座破墙下边,把头伏在膝盖上回忆那些情景,心头还是甜丝丝的。
    太阳落山了,他的肚子又咕咕噜噜响起来。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着人家说的一句话:“月光再亮,晒不干谷子;女人再好,当不了饭吃!”人,吃饭还是第一等重要事儿。别的全是他娘的瞎扯淡!
    他想去长松家看看,混顿饭吃,可是听说长松最近生了病,五六个孩子,一家子七八口,嘴接起来有一尺多长。自己好意思再去混他一顿饭吃?不能去。他又想到海老清家。听说老清婶和闺女爱爱搬到城里住了。也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
    街上的电灯又亮起来了。大饭店挂着红绿彩绸,不知道给哪一位老爷举办结婚的喜庆宴席。
    这些大饭店,四圈差不多都去吃过饭。平常,他拉着海香亭和刘玉翠来参加宴会,把他们拉到大门口,一放下车子,就由跑堂的把他招呼进去。他虽然不能坐到宴席上,但总能在厢房里吃上两个好菜,有时是一盘肘子、一大盘馒头,有时是一大盘烧麦加一小盘烩三丝汤。……
    四圈此刻从这些馆子门口经过.却不敢抬起头来。他害怕碰见这里认识他的堂倌,他更害怕碰见海香亭!……
    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便悄悄拐进小巷口,两眼瞅着那些垃圾堆。垃圾堆都是些碎纸煤渣,连一片白菜帮子也没有。……
    “肚饥想起牙缝菜”,就在这时候,四圈忽然想起,他的一件旧棉袄还在“大五条”家放着。这件棉袄是春天时候,他送到“大


五条”家里叫她拆洗的。后来没有顾上去取。他想把这件棉袄卖了,说不定还能换两顿吃的。
    他向吉庆里的街口走去。临街口有一排低矮土房,门口都挂着破旧的白布门帘。四圈走到一间矮房门口,见里边灯黑着,就站在门口喊:“有……有人吗?”
    “谁?”里边一个女人问。
    “我,四……四圈。”
    “门开着,你进来吧!”里边的女人说。
    “你点着灯嘛!”四圈仍然站在门外。
    灯点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懒洋洋正在下床。她就是“大五条”。
    四圈看着那盏小煤油灯说:“还没有装电灯啊?”“大五条”叹了口气说:“谁给我装啊。我也拿不起电费。”她习惯地掠了一下头发,笑着说:“怎么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四圈说:“我……我今天没钱!”
    “大五条”说:“没钱来坐一会儿怕什么?钱也不是亲爹亲娘,人也得有个朋友。给!”她说着从床头抽出两支烟,一支递给四圈,一支自己吸着。
    她给四圈点烟。四圈抽了一口又放下说:“饿坏了!皮大姐,你这儿有吃的没有?一天没吃饭了。”
    原来这个“大五条”姓皮,叫皮柿花。她老家是江苏扬州人。原先在吉庆里当妓女,因为得罪了老鸨,被妓院筛了出来。她们这些人,是比妓女更悲惨可怜的女人。有时候晚上拉一个客人,从客人身上掏几个钱;有时候拉不来人,给人家拆洗点衣服被褥糊口。
    老皮看着四圈头上渗出的汗珠,拿着烟的手直颤,知道他饿


得狠了,说:“我这儿可没有好吃的。”说罢,从屋里端过来一个馍筐,里边放了三个半窝窝头。她把馍筐放在四圈面前说:“吃吧!”
    四圈的眼里闪出了光。他拿起窝窝头就吃起来。可能是饿得厉害了,他觉得这高粱面窝窝头,比“扬州饭庄”的富春包子还要好吃。
    老皮看三个半窝窝头像融雪一样,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光了,便不声不响地给他热了热剩面条。
    四圈说:“够了。”
    老皮说:“够不够我知道,你就吃吧!”说着她又把热好的半锅剩面条端过来。四圈没用碗,用勺子就着锅喝着。呼噜噜,呼噜噜,像往老鼠窟窿里倒一样,不一会儿又把半锅汤面喝完了。
    吃罢饭,四圈有了点精神。他说:“老皮,我那个棉袄能卖掉不能?”
    “包车不叫拉了?”老皮看着他问。
    四圈点了点头。老皮又问:
    “是偷他了,摸他了?”
    四圈红着脸说:“也……也投偷,也……也没摸。x他娘!走……走……走了桃……桃……桃花运了!”
    老皮叹了口气,说:“这些龟孙当官的,还要面子!他们那些阔小姐、姨太太是吃得太好了,要找男人,我们这些人是没有吃的,也要找男人!现在妓女有多少?过去就是安仁里的扬州帮、荷泽帮,吉庆里的豫东帮,现在又来了天津帮,还有白潭帮、祁村帮、扶沟帮,全城都快变成妓女院了。他海香亭不是管救济难民的吗?他要是少贪污点难民救济粮,也不会有这么多姐妹跳到这火坑里!”


    她抽了一口烟,又说:“我老家是扬州的。几乎天天都碰到俺老家的大闺女被卖到这里边来。有的管我叫姑,有的管我叫姨。有些十三四岁的小妮,也烫了头发抹上口红,塞到这些不是人活的地方来。过去我被卖到窑子里,我还说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上一辈子造了孽,这一辈子才遭了报应,让千人骑、万人跨。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难道那么多女人,上辈子都造孽了?”
    她说着,又从一个破纸箱里拿出瓶酒来,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四圈说:“喝!我这儿好几天没来人了,连那些赶骡子的盐贩子也瞧不起我们了。嗨,人老珠黄不值钱。我们四圈兄弟还是有良心。”
    “我……我没有钱!”四圈几乎要哭出来。
    老皮又喝了口酒,说:“我不要你钱,四圈,我就是和你说说话,你知道吗,傻子!我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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