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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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秋斋眼里涌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唉!大劫大难啊!天亮他娘!你知道吗?蓝五也死了。他是上吊死的……”
李麦很激动:“咱逃出来的人,没有一家人是全的。过去老人们常说。‘在劫者难逃,老天爷要收哪一方人,你想逃也逃不脱’,黄河水才冲下来时,我也有点相信。可是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什么天灾?屁!全是人祸!汤恩伯军队在咱河南住了五六年,派粮,派差,派款。连枪都是老百姓花钱给他们买的。可是日本鬼子还没有来,几十万队伍全放羊跑了。要这种队伍干什么?……”李麦说着,恨得头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徐秋斋这时却眯着眼从容地说:“天亮他娘,这些我都想过。我在西安住了七年,光是替人家写信,就写过几千封。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难,我都见过。老天爷有没有?我不敢说。孔夫子说是‘敬神如神在’,你不敬他也就没有了。可是我相信朱夫子讲的话,‘天者理也’,这‘天理’确实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孔夫子也有老师。他的老师就是老子,他曾说‘问礼于老子’嘛。老子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其实天上哪有一张大网?不过说是说作恶作得多了,‘恶贯满盈’,自然会得到天的惩罚。其实这个惩罚也不是天对他的惩罚,而是人对他们的惩罚。‘天心即民心’嘛!老蒋行这个事,太叫人寒心。拿咱黄泛区的人来说,几百万口子,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不是为了抗战。他们抗的什么战?贪污成风,贿赂公行,不管文官武官,没有一个手上是干净的。难民们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他们每天在大馆子里,吃喝玩乐,连抬出来的泔水里都漂着海参、鱿鱼,这能长远吗?要这样都能长远,那就叫‘誓无天理’了!”徐秋斋说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两条冷峻而自信的光芒:“别看小百姓都不敢吭声,都只会叹气、流眼泪,古人说过‘千人所指,无疾而亡’,别看眼泪是一泡水,流得多了,也能淹死他们这群龟孙,‘天下没有不倒的捻捻转’,总有一天,要叫老蒋这个杂种知道知道老百姓是不能得罪的!”他说着捋着自己的胡子,表现出无限愤慨和鄙视。
屋里沉默了好一阵子。徐秋斋才转了话题问:
“天亮在家干什么?”
李麦说:“徐大叔,他也不是外人,”她放小声音,“他参加新四军已经五六年了。和八路军一样,也是共产党的部队。如今就在咱黄泛区。”
“哦!”徐秋斋脸上顿时出现一种兴奋的表情。他说:“咱们黄泛区的难民,逃荒到甘泉、延安、保安一带去的人不少,都说八路军的政策好。这新四军到底怎么样?”
李麦说:“不赖。心里有咱老百姓,公买公卖,一到就给老百姓发麦种,发镢头、耙子,让老百姓开荒种地。看见女孩子。也规规矩矩,自己搭草庵住,从来不进老百姓的家。”接着她又把秦云飞带领的那个营,在红柳集一带活动的情况说了说。徐秋斋感叹地说:“要是这样,这一家行的是‘王道’。他们要是能在咱黄泛区住稳,将来咱们这日子还有个盼头。”他说着又兴奋地说:
“回家,好在路快通了。路通了咱就回老家!……”
吃罢午饭,李麦到梁晴住的小茅屋里休息。她看了看梁晴盖的那床被子,还是七年前从老家逃难出来时,背的那条印花被面,已经补了几个补丁,洗得倒还干净。床边放了个破木箱,箱子里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大约是徐秋斋每天教她写字,木箱盖上放了一个瓦砚和一支毛笔。墙上挂着一厚叠旧报纸,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河南省”、“大华县”和“海天亮”的名字。
李麦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急切地想看到梁晴,想看到这个漂泊在外已经七八年的苦命闺女。她想到火车站离这里不远,自己下车时又走过这条路,就悄悄披上衣服到车站去了。
车站候车室门口南边有几棵槐树,树下有几十个妇女摆着一排做活的篮子。这些妇女专门给过往客商们上袜底、补袜子。
每个人都坐在一个小凳上,做活计的篮子摆在脚前。篮子里放着袜板、袜底和针钱,这已经成为难民妇女们一种职业了。
李麦逐个儿看着这些妇女。有的二十多岁,有的三十多岁。
全都是梳着髻的媳妇,没有一个留辫子的姑娘。她走到一个穿蓝格子小布衫的年轻媳妇篮子前停下来了。这个年轻媳妇正在低着头纳袜底。李麦看她的前额和眉毛,有几分像梁晴小时候的轮廓,可是身架、头发却完全像个媳妇。她不敢冒认。
她又走了个来回。那个年轻媳妇还在低着头做活。李麦就在篮子前蹲了下来,拿着她篮子里的一双袜底问:
“上一双袜底多少钱?”
“一元一角。”那个媳妇仍在做着活。
李麦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声音是河南口音,可是鼻子、嘴都不大像梁晴了。她又用手比着袜底的尺寸说着:“要说这一双,俺天亮穿上也可以……”
“啊?……”
李麦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那个媳妇激动地喊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婶子!……妈!……妈妈!……你是妈吧?……妈!……”
四行泪水从两张脸上一齐流了下来。李麦用颤抖的手,使劲地抓住她的肩膀喊着说:
“乖乖!……你是晴吧?……我是妈。我……专门来找你来了!”
梁晴抱住李麦的腿,把头拱在李麦的怀里,像个小孩似地使劲哭起来。她想把这七年的痛苦、委届、忍耐、怨恨和想念,一齐通过眼泪倾泄出来。多少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就想这么大哭一场,可是每次都是在梦中哭醒。
两旁做活计的妇女们也都掉了眼泪。她们都是难民。这种场面她们看到不止一次了。她们同情梁晴。她们知道这个姑娘,六七年来挣扎过来的苦难经历。她们也羡慕梁晴,梁晴毕竟还有这一次哭的机会和享受。
“这是她亲妈?”一个妇女问。
“不,是她婆婆,一定是她整天说的那个婆婆。”一个妇女抹着眼泪答。
“唉!海嫂总算见到了亲人了。”一个妇女擤着鼻涕说。
“唉,我这辈子要是能和我妈抱头痛哭一场,也算前世烧了高香了!”另一个中年妇女用头上毛巾擦着眼泪说。
梁晴在哽哽咽咽地哭着,李麦一面用手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强颜作笑说:“晴,……咱不哭吧,咱娘儿俩不是见面了吗?……这不是作梦,这是真的。……你摸我的手,是热的。……”
梁晴果然抓住她的手摸着,可是哭得却更伤心了。
经过李麦的反复劝解,梁晴止住泪不哭了。李麦说:“走吧,咱回家吧,我已经见你徐大爷了。”
梁晴点点头,提起了篮子,李麦给她提着板凳。就在这时候,梁晴满脸泪花的头刚刚抬起,一丝幸福、纯洁而天真的微笑,立即出现在她的眼梢和嘴角上。
“海嫂,这就是你婆婆?”一个妇女问。
“嗯。”梁晴笑着回答。
“给你妈包顿饺子吃。”另一个妇女打趣说。
“嗯!……”梁晴满面春风地笑着对那个妇女陕陕眼。
李麦也笑着向那些妇女说:“谢谢您们!谢谢您们!您们对俺晴都费心照顾了。”
走在路上,梁晴忍不住地问:
“妈,就你一个人来了?”
李麦知道梁晴的心情。她说着:“就我一个人,来时,天亮把我送到了吕潭渡口。”她又对着梁晴的耳朵小声说:“他参加新四军了,还当上了个排长。现在你要见面,恐怕快不认识他了。五尺多高汉子,鼻子也……”
“我能认得出。妈,我能想出他变的样子。”她说着又站下来问:“妈!新四军不是共产党的军队吗?”
李麦向她摆了摆手小声说:“晴,咱到屋里再说。”
婆媳两个刚进到屋里,梁晴一把抓住自己头上梳的髻髻就往下解。李麦说:
“你干什么?”
“这多难看……”梁晴红着脸说。
李麦止住她说:“算了,别解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是梳个髻好。管它结婚没结婚;只管把头盘起来,咱自家人知道就算了。”
梁晴又一次被感动了。她说着:“妈,你不知道,我已经盘过三回,解开三回了。初来时梳辫子,后来在车站卖洗脸水,把头盘上了。进打包厂时,人家只要姑娘不要媳妇,我又梳成辫子了;离开打包厂,我梳成髻;到毛毯厂时,我又梳成姑娘的辫子了。整天在变,就好像唱戏一样。”
李麦风趣地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接着她又叹着气说:“唉,还不是为了生活!过去那些老风俗,咱们穷人讲说不起了。”
梁晴和李麦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就在这一刹那间,梁晴觉得婆婆对她的七年苦衷,完全理解了。她们不需要说什么话,也不需要作任何解释,她觉得自己这个婆婆心里清楚极了,清楚得像一面镜子。
第五十一章 月是故乡明
月亮光再亮,晒不干谷子。
一一民谚
一
过了两天,春义看李麦来了。
李麦正在拆洗梁晴的棉袄,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进屋里来。
“婶子,你来了?”
李麦抬头看时,只见他头发老长,满脸胡子,衣服上全是煤灰油污,李麦几乎认不出他来了,春义脸上堆着笑说:
“婶子,我是春义。”
李麦没有想到,七八年没有见面,春义变成这个样子。在老家时,春义在赤杨岗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高高的个儿,长胳膊,白皙的脸,眉清目秀。说起话来,温文腼腆,活像一个大姑娘。现在却是满脸皱纹,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黄瓜。
李麦说:“哎呀,是你啊,春义!赶快坐。”她顺手拿过来一个小凳子,春义却倚着门蹲了下来,从腰里掏出一杆小烟袋,先吸起烟来。
李麦说:“听说你也在西安,就是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你来了多久了?”
春义说:“一年多了。先在徐大爷这里混了些日子,后来徐大爷托人,进了北关黄金庙街一家翻砂工厂里作工。”
李麦问:“能顾住嘴不能?”
春义叹了口气说:“有什么顾住顾不住,一人一口,凭卖力气吃饭,比要饭强多了。”
李麦听徐秋斋说过,春义和凤英原来在咸阳开了一座饭铺,因为两个人经常闹气,春义就一个人来了西安。一年多来,他一直没有回咸阳。
春义和凤英结婚时,当时正发大水。他们在沙岗上草草上了头、拜了天地,还是李麦给他们张罗办理的。在李麦的印象中,凤英是个大方、开通的姑娘,说起话来,“豇豆一行,绿豆一行”,有条有理。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个人竟然闹翻了。李麦关心着这一对青年夫妻。她试探着问:
“凤英呢?她还在咸阳?”
“可能吧!”春义露出怅惘的表情说:“一年多了,我也不知道。兴许人家又嫁人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李麦笑着说:“我说你们年轻人哪,心里没有主意。逃荒在外,乡邻朋友还要‘水帮鱼,鱼帮水’的,夫妻更要相依为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你东我西,一年多不见面?”
春义眼圈红了。他又叹了口气说:“可能怨我。可是我真受不了。我知道我这个人脾气太拗,我怎么也看不惯她那……唉!
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我宁愿拄棍要饭,我宁愿饿死在荒郊野外,我也不想去吃她那一碗饭!”春义说着眼泪涟涟滴在衣服上,他又喃喃地说:“我是个男子汉。……我没有本事我自己受,我不会去笑脸求人,我也不想叫自己的妻子凭卖笑赚钱!”
“是不是她又结识什么人了?”
“……”春义摇了摇头。
“是不是你发现她有了外心?”
“……”春义还是摇了摇头。
“那,那你打算咋办?”
春义低着头没有吭声。过了好一阵子,春义忽然口吃起来:
“婶子,黄河口子快打住了,……我想着,月亮光再亮,也晒不干谷子,外乡再好,也比不了咱家乡,千行百行,种庄稼才是正行,我是想回乡……”
李麦说:“那凤英怎么办?”
春义叹了口气,“桥归桥,路归路,她走她的桥,我走我的路……”
二
春义为什么要离开凤英,这中间还有一段复杂的原因呢!
自从他们在咸阳开了饭铺,生意很是不错。几个月的工夫。
他们钱包里的钱就鼓了起来。凤英每天晚上要盘点钱数,春义却觉得这钱太“那个”了。他觉得对不起陈柱子。他不敢去陈柱子的饭铺。
市场是个魔鬼。它可以使一个头脑愚笨的人,一夜之间变得聪明起来。凤英是个农村姑娘,可是她具备着参加市场经济的天然条件。她有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未说话前嘴角眉梢总带着三分笑容。她从陈柱子那里学会了说话的本领,那就是“出言要顺人心”。比如陈柱子卖牛肉面时,顾客们问:
“牛肉面多少钱一碗?”
“五角。”
“哎哟,五角?这么贵!”
陈柱子这时就微笑着说:“是贵一点。可是你要去吃炒菜,炒个热菜七八角,再加上一碗汤,就是一元多。我这牛肉面里,有肉又有汤,还有四两面条,一碗面一吃,热热呼呼连菜带汤什么都有了。”
陈柱子总是先顺着顾客们心意说话,因此上门来的买主,十个有八个都得把钱送到他的钱筒里。
凤英是个聪明人。陈柱子这一套,她早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觉得这是一种学问,一种经营的本领和人与人交往的愉快。她比陈柱子更会说话。比如顾客走进来问:
“饺子多少钱一碗?”
“六角。”她愉快地笑着回答。
“这么贵啊!”
“是贵一点。比起你去吃捞面条要贵两角。可这是吃饺子啊。鲜肉韭菜馅,外加胡椒韭黄酸辣汤。”
“五毛钱一碗行不行?”有些顾客还价。
“哎呀!大哥,你在乎这一毛钱呢!你就只当少抽两根烟,不是图吃个好东西嘛!”
她满面春风笑着说着,再加上声音清脆悦耳,那些赶集的,过路的,驮煤的,卖菜的,愿意多等半个钟头,也要吃她一碗饺子。
初开张,他们一天卖几十碗饺子,和十斤面就够了,后来渐渐地每天要增加到一百多碗,二百多碗。晚上串柜数钱时,有时一天竟然能得一百多块钱。这一百多块钱里最少能赚三十多块钱。凤英小时候在老家农村,连买个发夹子的二分钱都没有。
有时向货郎挑买几个鞋子上的“汽眼儿”,还得拿一个鸡蛋去换。
现在一天能赚三四十块钱,她被自己身上所产生出的本领几乎吓昏了。她第一次发现钱可以赚钱,她的脑子开始考虑经营和计算了。这些神奇的数字,使她的脑子变得聪明起来。同时。也使她的手变得灵巧利索起来。她的手像一架机器,向外飞着像一个个香袋儿似的饺子。这些饺子不大不小一两十个,如果你要拿秤来称,上下差不了半钱。
和几十斤面,再包成饺子,到了夜里,她觉得浑身上下就像散了架。可是到了第二天,鸡子叫头遍,她又起床了。她依旧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脸上的粉红颜色,就像朝霞一样新鲜、明朗,惹得街上的行人,都要扭过头来,照一照这面“镜子”。
凤英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了。春义的烦恼却越来越多起来。
他看不惯凤英脸上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