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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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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露个弧形圆顶,变成了人们休息时坐的石凳。
    村子里已经零零散散回来十几家人家了。王跑一家,陆胡理、裴合和前街几户人家都回来了。


    王跑看到李麦、徐秋斋、长松、春义、四圈等都回来了,高兴得流着眼泪哇哇直叫。他抱住徐秋斋的肩膀说:
    “徐大叔,想不到你也回来了。真是命大啊!恐怕咱村就剩你这一个老寿星了吧!”
    徐秋斋说:“阎王爷不要命,小鬼不来传,我还要狠活它几年哩。我要和老蒋熬一熬,看谁活得长。”
    王跑家和裴合家几个妇女,围着李麦、梁晴和杨杏,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吵,又是嚷,她们互相喊着、说着、比划着,谁也听不清楚谁说的什么话。
    小建和小强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他们和毛蛋等几个半大孩子互相笑着、看着,谁也不认识谁。
    进村的路上,徐秋斋看了陆胡理一眼说:“老陆!你咋也回来了?”
    陆胡理苦笑了一下说:“唉!这几年我算是吃了苦头了。到哪儿都不是老娘舅家,不是叫汉奸队欺悔,就是让有钱人讹诈……”
    四圈心眼实,说:“老陆,不……不是说……说你进了褚元海的……的汉奸队了?”
    陆胡理的脸红了,“四圈,你这话是哪里听来的?我早就看透了褚元海是个孬种,我能跟着他?”陆胡理确实早就离开了褚元海。他觉得跟着褚元海受憋,不如在外头自在。正好那一年,他认识了石印厂的一个雕版工,便偷偷离开了汉奸队,两个人合伙仿造起“关金券”来。没有多久,案发了,那个雕版工先被抓了,一听到这个消息,陆胡理剃光了头,换了衣着,连夜逃跑了。他提心吊胆过了好长时间。在外头实在混不下去了,听说难民们开始还乡,他也跟着难民队伍,溜了回来……
    



    第二天,李麦带着梁晴,到红柳赶集去了。她要去县里和秦云飞联系一下,给同来的人贷一些农具和粮食。
    红柳集这天正好逢集。由于附近各村陆续回来一些农民,这里临时起了一个农村贸易集市。农民们把柴草、柳棵、苇子挑来集市上卖,换回去些红芋干、粮食和由周家口运来的日用品。
    红柳集已经成立了区政府。徐中玉任区长,宋敏任区妇联主任。李麦找到徐中玉,和他商量贷借麦种的事。梁晴就自己跑到街上逛集市。
    梁晴还没有见到天亮。她听王跑说,天亮如今在区武工队。她也不知道武工队在什么地方,只好在街上来回走着,对每一个穿黄军服的人都注意地看着。
    在十字街口一个小土墩上,有几个战士在向赶集的人进行宣传——说快板。四周围了一大群人。梁晴忽然发现那个说快板的人,声音和动作好熟悉。她赶快挤了过去。那个说快板的人大约有二十多岁,宽肩膀,长胳膊,四方脸,高鼻梁,下颚向前突出着。当梁晴第一眼看到这张脸庞时,她觉得很陌生,这个人根本不像她在梦中多次见到的天亮;可是她从那两只大眼睛射出的眼神中,却断定他就是天亮。因为这一双眼睛太熟悉了,这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已经在她的心中刻上了十年。
  天亮在说着快板:今天乡亲们来得早.先向大家问个好。


逃荒八年咱回到家,看见土地就想叫妈。蒋介石扒开花园口,一担两筐外乡走。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八年的苦情说不完,共产党领导咱建家园。开垦荒地把家安,又发镢头又发锄。开了荒地种庄稼,种了绿豆种芝麻。……
……
    天亮在打着竹板微笑地向大家数着,群众们哈哈地笑着。梁晴却一句也没有听见。她只顾往里挤着。一阵掌声响过后,台上的那个人向群众敬了个礼,随着几个战士又到南街去了。
    梁晴不顾一切地在人群中跑着追着那几个战士。她一面跑着一面喊:“哎!当兵的!当兵的!……”
    天亮猛地扭回头,看见一个青年妇女从后边跑来,他们虽然离别了七八年,但是,天亮从她的身材、模样和说话时的表情,便立刻断定,来的这个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梁晴。他的心怦怦地剧跳起来。梁晴这时已经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他们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互相都说不出话来。眼泪从梁晴的眼睫毛上滚落下来了。她低下头问:
  “你,……是不是天亮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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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天亮高兴地喊叫一声,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胳膊。梁晴拉掉她头上搭的毛巾去擦眼泪,头上露出来梳的髻髻。就在这一刹那问,天亮呆住了,浑身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他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手慢慢地松开了。
    梁晴还没有感觉。她几乎是偎依在天亮的胸膛前,流着眼泪笑着说:
    “我看着像你又不像你,我只管喊!跑得太快了,还把人家一篮子红薯撞翻了。我不管,谁叫它挡住我的路!天亮哥,你没有想到我们现在回来吧?”
    梁晴像个小姑娘似的热情地诉说着。天亮强作镇定地笑着听着。可是这个笑容是有礼貌的,也是痛苦的。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昨天后晌。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就是盼着天亮了。”梁晴幽默地说着向他撒娇。
    天亮大方地说:“晴,回来了就好。家里有什么困难,咱们分区政府可以帮助。我妈回来了没有?”
    “什么?”听到这个刺耳的冰冷的“官腔”,梁晴呆住了。“是不是天亮已经成家了?”一丝阴影掠过了她的心头,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说:“你说是俺婶子?……她回来了,她今天就是和我一道来红柳集的,她在区里和区长说话。……我们是一道从西安回来的。〃
    天亮犹豫了一下,客气地说:“晴,天晌午了,到区上吃饭吧。下午玩玩再走。”
    梁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眼泪又流在面颊上了。她说:
    “我不去吃了。我不饿。”
    


    天亮却用手推了一下她的脊背说:“走吧,我们这个伙上,平常亲戚朋友来,都在这儿吃饭。”
    梁晴的背上还留着他手掌的余热。她勉强地跟着他走了。
    天亮领着梁晴到武工队宿舍里坐下,他去打饭。梁晴看着他床上摆的铺盖行李十分简单,床下还放了一双破了个洞的旧鞋子,她从各方面观察,都找不出天亮已经结过婚的痕迹。她心里又产生了一丝希望。
    她在西安时,曾经给天亮做了一双漂亮的黑礼服呢布鞋子,今天也带来了。她把包袱解开放在床上。
    天亮端了一大碗稀饭,拿着四个馒头进来了。他说:“晴,吃吧!”
    梁晴鼓足勇气说:“天亮哥,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子,你试试。〃
    天亮却没有敢接。他为难地说:“哎呀,我们发的有鞋子啊。”接着他又解释说:“晴,我们共产党的军队,有铁的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还是拿回去吧!”
    梁晴几乎要哭了。她低着头,把鞋子包到包袱里去。
    天亮把筷子递给她说:“晴,你吃饭吧,看汤快凉了。”
    梁晴说:“我们老百姓也有纪律,不敢吃你们新四军的饭!”
    天亮看她生气了,自己心里也很难受。他劝她说:“晴,你才从外面回来,生活一定很困难。一双鞋子拿到街上能换十五斤高粱,你就换点粮食吧!”说着他又从床头拿出五十斤粮条,二十元冀南票放在桌子上说:“这是五十斤粮条,二十元冀南票。你拿着吧,看该买什么就买点吧……”他说着.眼睛忽然涌出了泪水。他又嗫嚅说着:“以前我们都是小孩子,况且这么大的灾难,一离别七八年,多少结过婚的夫妻还被拆散了,还差我们!……我不埋怨你!今后,我要把你当你亲妹妹看待,我还要照顾你。”



接着,他擦净了脸上的眼泪问:
    “你家里几口人?”
    梁晴惊骇地问:“谁家?”
    “你家呀!”天亮说。
    梁晴这时全明白了。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又流在面颊上了。不过这两行泪水却是热的.热得把她的脸都烫红了。
    她眼睛中闪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她说:
    “俺家四口人。俺婆子,妹妹,还有他!”
    “他是哪个村的!”天亮忧郁地问。
    “他就在你们区里工作呀!”
    “在区里!”天亮惊叫着:“谁呀?〃
    梁晴站了起来,狠狠地擂着他的肩头说:“海——天——亮!……你呀!……”
    天亮喊着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梳了个婆娘头!”
    梁晴一把把头上盘着的髻扯了下来.她兴奋地笑着说:“你呀!你这个排长,比你妈差得多!咱妈在西安第一次见我时,我也是梳着髻。人家一眼就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还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梳个髻好。可你呢,叫我到街上去卖鞋!……我在外边姓了八年你海天亮的姓了!”她说着,一头扑进天亮的怀里,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他的衣服。
    天亮急忙关住了房门。……


    月亮掀开了飘浮的面纱,把水银似的清光洒满了大地。夜,
 

显得更宁静了。风已经停住了,杨树枝上叶子低垂着,它好像拍了一天手,唱了一天歌,现在疲倦了,要休息了。芦苇也纹丝不动了,它只把暗暗浮动的阵阵清香,送向归来的流浪者。
    鸟儿睡了,青蛙也睡了,蛐蛐和金铃子也都睡了。但是回到家乡的难民们却没有睡。他们的身体疲乏极了,思绪却静不下来。他们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对着天空,他们发现故乡的月亮明极了。七八年来,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皎洁的明月,就连那白茫茫的天河,也闪耀出璀璨的光芒。
    徐秋斋躺在草地上铺的一条席子上。因为怕蚊子咬.他在身旁点了一堆青蒿。近几天来,他一直在拉肚子。在洛阳时,他曾经去药店买了二两黑山楂,熬了喝了喝,可是还没有止住。
    照他的说法是人老了,服不住外乡的水土,到老家就好了。他曾经对王跑蜕:“‘人老百没才,尿尿滴湿鞋,刮风眼流泪,咳嗽屁出来!’人老了,毛病都出来了。可是只要得住土气,特别是把你养大的土,身体就又会扎实起来。”因此,他在回来的头一天夜里躺下后,就抓了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上使劲地闻着。泥土的气味是清香的,还夹杂着一股湿漉漉的草叶香味。大约是心理作用,徐秋斋嗅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咕噜噜响起来了,接着放了一个长屁,肚子里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他独自微笑了。他仰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又给自己编了一个快板:
    人老百没才,回到家乡来。
    田地遍荒草,房屋沙里埋。
    吃水没有井,烧火没有柴。
    感谢故乡土,除病又消灾。


    老头儿念着快板,慨叹了一番。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都忙了起来。长松、春义、四圈,各家都在砍柳棵、杀苇子,准备盖房搭庵,先建个住处。这里长得像胳膊粗的柳棵,到处都是。苇子、白草都长得一人多深。把柳棵砍了当作椽子,把芦苇编成苇笆当作墙壁,再用干草苫到房顶上。不到两天工夫,一间间草房茅庵出现在赤杨岗的荒地上。
    这些茅屋,有“鞍桥式”、“凉棚式”、“船篷形”、“土窖式”,还有前高后矮,像个卧着老虎的“虎座式”,还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黄泛区人搭草屋的技术,是他们多年逃荒生活锻炼出来的。这些原始的房屋建筑式样五花八门,错错落落地摆在街头上。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原始人的房屋式样展览。
    王跑和春义、梁晴等帮着徐秋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们砍了几棵大柳棵,搭成屋架。然后又苫了两三层苇草,光线虽然暗一点,住起来却是冬暖夏凉。庵子盖成后,徐秋斋满意地说:“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叶归根,总算自已有个窝了。我这个窝就叫‘安老窝’。”王跑说:“大叔,明年你在门前种几十棵西瓜,才像个瓜庵子呢。”
    说到西瓜,徐秋斋问王跑:“你们平常就吃这苇塘里的水?”
    王跑说:“吃了两年了。咱村的井都让黄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徐秋斋说:“让我来找。一个村子没有水井,怎么能算有人烟?俗话说‘美不美,泉中水’,苇塘里的水不干净,咱们得找水井。”
    下午,徐秋斋带着一群小伙子找起水井来了。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点,然后回忆、步量、测算着距离。最后步量到一



片荆梢地前,他指地下对小伙们说:
    “挖!”
    小伙子们拿着铣镐、镢头挖了起来。挖了不到一个钟头,果然发现石头砌的井台。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砖圈大井被淘开了。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又让徐秋斋找当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两三天里,挖出了三盘石磨和一盘石碾,关爷庙的大钟也挖出来了。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锡做的香案,也挖出来了。
    当这些“出土文物”摆满了街道的时候,村子里当年的轮廊也显出来了。四圈在村西头挖出了一个水缸和两个坛子,大家挖掘旧物家具的劲头形成了高潮。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铜烂铁。徐秋斋也捡了些砖头。把自己的茅庵铺成了砖铺地。
    夜里,陆胡理来找王跑,他说:“跑哥,我已找到海骡子家的房基了。临街房子埋在泥里好像还没有坍。”他又小声地说:“他家堂屋里那些东西,好像当年搬到城里时,都没有带走,咱们今晚上去把它挖开怎么样?”
    王跑听他一说,好像蝎子蜇了一下一样,忙说:“我不去,我不去。”
    陆胡理笑着说:“这怕什么,埋在泥里的东西。……”
    “你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外财不发穷命人。我在上边摔过斛头。”他又想起了白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气这时候也笑着说:“老陆,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这几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弯不下腰。”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谁有那闲力气去挖那些破烂砖头?”他说着扬长走了。



    夜里,王跑听到一条沙岗上响起镢头挖地的声音。他思摸着这肯定是陆胡理下夜挖海骡子家的东西了。他偷偷猫着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见陆胡理在一个坑里站着,向外撂着土、扔着砖头,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吓了一跳,扭回头看时,却是自己老婆老气。
    老气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里说:
    “你去看什么?哪有什么看的,我说你啊,还是贼心不死!”
    王跑说:“我看看犯什么法?我又不要他的东西!”
    老气说:“看也别看。在洛阳时.那个陈老先生对我说:‘知人隐私者不祥,察见渊鱼者……遭殃’,像这种事,看也不应该看。”
    王跑佩服老婆的见识,只好点头称是。过了两天,他见陆胡理端着把白铜水烟袋在吸烟。那烟袋擦得锃明发亮,还带着两条铜链子。他听见陆胡理在对裴合说:
    “昨天在红柳集,五斤高粱换了这杆烟袋,回来我擦了擦,还能吸。”
    王跑认得这把烟袋。他心里明白陆胡理是从哪里弄来的.鉴于老婆的告诫,他没敢对别人说。……

    当赤杨岗的还乡难民,都在挖掘着盆盆罐罐和旧家具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这些挖掘旧物的事情不屑一顾。这个人就是长松。
    他亲眼看到自己家里的房子,在黄水冲来的时候倒塌了。他知道,家里除了几个破缸烂盆,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些天来,



他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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