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蓝水记 作者:苏枢-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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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的老师都不愿意谈自己,不愿意谈学校,也不欢迎去学校参观。因为以前来过很多人,记者啊什么的,影响了学校的正常秩序。开始我怀疑大家都是受了大打击,像我这样伪真诚的去那儿教书,但是渐渐的,我也被他们感动而且同化了,渐渐,我也不想讲假话了,因为讲假话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儿。
学校办了五年,从不接受采访。每天晚上八点半关校门,而我们所有的生活也就被关在里面了。没有KTV ,没有酒吧,也没有超市。
康定是藏汉交杂的居住地,有时候也能在塔公镇上看到一些孤独的旅行者,他们穿着名牌运动鞋,戴着GUCCI 太阳镜,带上相机、地图、指南针、水和常备药,打着绑腿。这些装备很有可能是在“火狐狸”户外运动店买来的,带着城市的气息来到这里,显然这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好像很新鲜。这里收不到手机信号。也有老外过来,背着重重的行囊,里面装着睡袋、帐篷、衣物……一般来的老外都懂一些中文,因为这儿的旅游业还没有开发出来,但是等到开发出来,可能环境污染又是个问题了。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许多的所谓“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神奇不足于抵挡它本身的脆弱。如果进步是幸福,那我们比从前的人们更幸福吗?科学威胁着地球,而人类面对繁荣,也不知所措,什么才是进步。思考这个问题变成一个无底洞。
这里的人不喜言语,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站在巨大的空旷的空间里,只能与神灵交流。
时间有时候只是一片空白。
……
有个姑娘也在这里做老师,她是从万州来的,万州是属于重庆的某个地区,也许我和她会在这里结婚的。
去过一趟拉萨了,就在去布达拉宫的路上,我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谈论过的很多事情,以前每次提起西藏都热血澎湃,跳跃着规划着要怎样要怎样去,丰厚的藏族文化让人好像接受了一场洗礼,脱尘,他们对自然的崇拜和敬畏是每一个地球人都应该学习的。
那一次见到了我哥,从他当兵到现在已经在西藏八年了,皮肤全部变成黑红色,和藏族的姑娘生了一个儿子,又黑又壮,他叫普布多吉。
我又回到八十年代乡村中,人们还穿着“解放”牌黄色胶鞋,踩在这片神奇又深邃的土地上。我寻到更多在城市里和书上找不到的东西,不是尼采,不是黑格尔,不是马克思,不是风花雪月,不是流浪,不是漂,好像找到一个温和的飘着酥酒茶香的家园。
当人类出现最初的失落之后,就一直在不断苦苦地寻找,一边找一边又失落,渴望找回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乐园,寻寻觅觅,一追再追,但也许上天永远也不会把它还给人类了,所以我们才一直无法抵达彼岸。
去参加“天葬”的那天,我路过在蒙古包前有一位挤羊奶的藏族大妈,奶桶在她身边冒着热气,没有任何埋怨的玛吉阿米,发着呆躺在大昭寺房顶上晒太阳……但也许这儿,就是我的乐园,我不明白是怎样过思想的河流就不再害怕面对人类的死亡了,好奇怪。
我也说不明白,只是再没有了塞林格式的愤怒和反叛,也不会再在宿命前作无谓挣扎,不再焦虑和茫然。
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神奇地带来心灵的平和。
关于塔公的生活和所处的这个特殊的藏汉文化衔接地区,我就只有这些可以告诉你了,宗教可能安慰的不仅仅是人们的痛苦,佛主的慈悲总是十分坚定而且干净,让我们追随,而不是散在野外飘荡。这里行走的都是干净的灵魂。
我打算和孩子们过一辈子,他们的笑容纯洁,眼神坦诚而自然,单纯地灼着人的脸发烫,虚伪就在其中退缩了。
我受到的震撼非常强烈,但感到说出来,它就变轻了。
这里惟一不好的是不容易买到好书,书店奇少,镇上只有一家新华书店,都是一些老书。我就想拜托你帮我买些书,但转念一想,我要买那些闲书来读做什么呢?难道这样美好的生活还不够?文化使我痛苦,也许这是小农意识在鼓励我走乡间的道路,美好在田野上闪着耀眼的光芒,“只是麦子还在对着太阳愤怒生长”,我“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了。
在这里,很多东西不用再思考了,生活和爱情,无聊与理想,纯真和放荡。
我很喜欢这样,过得很快乐。
另:附一些照片,你帮我给小美,告诉她,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真心地祝福她。这封信真长,我写了三个晚上。
乔为
已经二十九岁的乔为站在照片上的剪影,没有一丝回望故乡的眼神,夕阳映上他已晒出了两团高原红的脸庞,站在仍旧荒凉的土地上,每一张脸都在笑,却不再向往远方,笑容坚定。
远处还有一群藏族小孩在草地上游玩。
信封已经变成皱巴巴的了,上面还有各种辨不出是什么污渍留下的痕迹。我想着乔为捏着这封厚厚的信,走过几座山去小镇邮寄的情形,猜想着他早已平静如水。
那是只有孩子的笑。干净。
面值一元的邮票,贴了六张。
我把信和照片放在茶几上,去倒了杯水喝。
心理学说,梦和潜意识有关。在夏日的上午,我梦见自己在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里寻找自己的鞋子,或是梦到了洗澡,梦见了茶杯摔在地板上,碎片并没有复合,我却是平静的。我隔三岔五地梦见教授、学生。在那里面,始终辨别不清现实和梦境。
西安是个古老而沧桑的旧城,缺水,远离着海洋。它旧旧地坐落在中国的西部,浓缩着田小美、乔为和那个叫辛迦南的少年的回忆。当孩童时幼稚的心情与古老的明城墙捆绑在一起时,那个城市已经抹去了繁华,古都旧事的纸醉金迷业已不在,刮过一场场连绵不断地风沙。
一切赤裸裸,和风沙一样。那里的阳光带着尘土,城墙根儿总有搬家的蚂蚁,在白果子树下顶着斑斑点点的阳光。人们就这样静静地生活着,手指温和,善良,上面堆积着粗厚的大茧。这是那个叫张楚的诗人,他歌声里的世界和人民。
一个少年,在时光远去的背影里,走过了青葱一样的岁月。在黄土地的背景上,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荒凉,但历史早已经走了很远。就像张楚那股倔强的劲儿,好似摇滚偶然将乔为带去塔公,他去那里,不是因为爱情。
他在那里和孩子们玩着“小山羊”的游戏。照片上的笑,带着我们七岁时才有的快乐。
因此,我也根本无法证实它,我们曾经想要的爱情,它是麻烦、病毒、鸦片,还是一句不断重复的谎言?
当我想要去经历,哪怕只是在梦里,就权当是一种证明,证明这段时间里,某些鲜花曾经盛开,某处的空气隐藏着爱人的秘密。
折腾来,再折腾去。
30。像小偷一样卑微
若是你已看透,你还能及时行乐,当我来到这境地,浪漫到绝望的一个场景中,只想掩面而泣。
天,这片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始终是空的。
在珠江影视的X 棚里,艾米丽要求我陪她玩Cosplay 。
这天,外面下着小雨,影棚里堆着各种游戏布景需要的道具,屋檐下滴滴答答跌落着聚积起来的雨滴。我坐在门边,闻到一些布匹在南方潮湿的空气中因长年累月未被阳光直射而散发出霉变的味道,这其间还夹杂着各种牌子的洁肤水与女人脂粉的香气。一只表面看起来已经破烂的音响,黑木纹搭配的银色面板被无数次搬运划花,却仍旧发出纯正的3D杜比音效……
这时候,里面传出一段关于阿修罗的独白:
“一切重回虚无死寂,不过是笑谈中的六道轮回,你,我,众生,都逃不脱的宿命。”
“这就是结局。”
“我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简单搭起来的舞台,右侧,一个身着白色纱裙装的女生手执金色手柄的宝剑,身后红色的彩带被前方远处的三叶片大风扇吹起,她举起剑并用力刺向一位男子的胸膛,他身着暗紫色的长袍,头发浓密,显得忧伤。
经典台词: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这场《圣传》的Cosplay 表演在广州空前盛大,艾米丽想要参加决赛。在我看来,这故事里充满层层相扣的谜语,比如孔雀究竟是什么来历?帝释天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还有“六星”真正存在的意义何在……我甚至搞不清楚里面的阿修罗和帝释天的关系,迦楼罗王都为了心爱之人变得像个疯子。情感控制了他们的一切,哪怕他是神。而毗沙门天却为了吉祥天坚守一朵孤独的莲花!
这时,艾米丽站在舞台中央大声叫唤我过去。她不是女主角,我也不是男主角,但很多次我都迷迷糊糊扛着剑去险境,竭尽全力、不顾安危地救她。当她站在深绿色的魔境中,四处都是不明的藤蔓植物,缠绕着赭色的悬崖,我将宝剑扛在身上向她走去,她突然泪流满面,隔着一条假山石和下面的流水,忧凄地对我的角色说:“你对我别具意义。”
在“喜欢,但无限接近于爱!”的模拟游戏中,我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艾米丽。游戏里的仇恨使我们相亲相爱。
我不再是浪漫和天真的年纪,对游戏的热情早已经退却了,不仅仅是因为前几年和同学搞的那个游戏店失败了,我沉迷于打CS的时候,艾米丽可能还在安卡的手心里晒着上海上午的太阳。
我对艾米丽仍游在我的海洋里表示不理解,只好自顾自地摇摇头,颓废而略带迷茫。皆因我连自说自话的能力也没有。
这时候有一个喑哑的声音再次出现在音响中:
“我迷失在将来的犯罪和现时的犯罪之中,而你不会更清醒。”
还是阿修罗,艾米丽为这个角色尖叫。我不明白她为何总是如此兴奋,这个孩子不会关注到我的心理活动。她表现出对一切琐碎都不感兴趣,惟有“及时行乐”才具有意义,惟有不受拘束才是自由的天空。
你我都是微尘,漂浮于这茫然的宇宙间,你我数十年都终成枯骨。若是你已看透,你还能及时行乐,当我来到这境地,浪漫到绝望的一个场景中,只想掩面而泣。
天,这片千百年来始终沉默的天,始终是空的。
不知道该把艾米丽归为女孩还是女人,她更像是一个孩子,当我身体进入她,我就想更多地了解她。每一个女性天生都带着母性的温柔,有很多次,我将自己一股脑儿插在艾米丽的子宫里,曾找回一种婴儿的温和的触摸,找回一种细胞的感觉。艾米丽就像小小的母亲,她有一个温暖而柔和的内壁,我怎么撞都不会受伤的地方,她的温柔无边无际地包容着我的冲动。
但是,做这样的了解是徒劳的,艾米丽亲口告诉过我,没有谁可以了解谁。只有永远的孤独。可我不愿承认这一点。或者我能陪着她,她能陪着我,我们就可以温暖一点。
当我已失去对虚拟游戏的兴趣,更想关注艾米丽如何寻找客源。在我的生活中,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事情,我并没有欲望想知道,但是关于女性的,她们妖媚可人,她们温柔似水,她们假装强悍,骨头里却全是水。
我只知道她经常去酒吧、上网和逛街买裙子,对她的其他生活只能从笔记本上偷看到一部分。
在四月末的那几天,她这样写道:
这几夜辗转在几个PUB 里晃荡,仿若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躺在床上紧张自己的小腿不够像安卡那样纤细,可安卡没有买过一条裙子,却鼓吹我一年四季都穿,即使是上海飘雪的冬天。
当嚣杂的音乐混合着不同度数的酒精,闪现在我面前的人,个个都面目模糊不清,认识的与不认识的,毫无理由地胶着到一起。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灯光下我的笑容很妩媚,但一定不是干净的。
我如同偷得了二十克拉的钻石一样享受着某一瞬间的快感,但这样的瞬间也在转眼间就烟散云散。在南的房间里,我发现那面干净的镜子,他一定在那面镜子前笑容温和地照过。从那面镜子里我闻到自己腐烂的味道。
迪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镜子里的你才是真实的,她在另一个世界,在同一时刻,和你一样照着同一面镜子。你看见了她,她看见了你。
那一个上午十点三十分,我在回学校的巴士上,很悲伤。
脚很放肆地跷到前面位置的靠背上了,好像一九九八年高考完了那样放松到失重的地步,我想要把自己放到很高的地方去,当年短发,倔强而粗俗的劣质表情,遇到很多场分不清敌我的群架,在学校门口晃着脚吃雪糕的时候,安卡对我说:“宝贝,今夜太冷了,等太阳出来了我们再私奔。”我没想过要和她私奔。我把头发烫了,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招摇过市,大街上的人都在看我。我伪装得很完美,好像没有上一秒,在陌生人前我异常美丽地盛开着。
但时光一旦从十五岁那年上海的夏天,交错到二十二岁的广州四月,我就经常在酒精下,在照镜的时候,异常清醒地发现另一个我,另一个小偷,毫无防备地跳出来,和我吵架,并且拉扯我的头发,拉得我头皮很痛,她执拗不肯妥协,一如我,于是她每一次出现都和我打架,仿佛她突然跳出来就是为了和我在某段时间里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可是我们始终都只打了平手,谁也没有赢过对方。
安卡走之后,我问过自己:她究竟是谁?这些年周遭人都藏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她寄来的卡片里有大片大片的雪山,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原。
我快要毕业了,有什么东西躲在心口隐隐生痛,又欲罢不能。
害怕,再读安卡的来信。
Yvonne晚上在QQ上留言给我说,她要离开北京去厦门大学了,刚刚接到考研成功的消息。
她说:“兄弟!这是个好消息啊!”
毕业这么久远了,她还有心思去念书,佩服。
厦门大学的新闻系,是想学新闻的学子的首选。我望着Yvonne白兔一样的QQ头像,读到这则消息没有感触,想起那年冬天,我在西安写过一封电子邮件给她。大意是说想念从前和苏晨呆在文学社的日子,云淡风轻。
后来也收到一封Yvonne的回邮,不过是三个月之后。
Yvonne的信很简单,大意是同情我过了巫山还想云雨的遭遇,但对我马后炮的爱情观念不屑一顾。她说她早就看出来我对苏晨的倾心和爱慕,但是她不想帮我,原因是她也喜欢我。
那么这个意思,让我有点吃不了兜着走。
事过境迁,世界每天都在改变。
艾米丽把自己打扮成花仙子,但是笔记本里新的记录却不快乐:
他腼腆的笑容里有温雅,像湖水微漾,清爽,只是不容易看到他笑;他干净的,散发着蓝天的凛冽气息,有时候是空气和木质的味道。又不只是这些,还有温柔,嗓音低沉。使人留恋。即使和他在一起也只有静默。
散漫,被动而且忧伤。他就像哥伦布,他却装着一无所知。
我是爱上他了吗?
这样,我的安卡呢?
我要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心怀不轨地走向另一个陌生的未来。安卡以前坚定地说过“肯定有未来的!”我信她,我相信她说的一切话,即使明明知道那是烟花的誓言。安卡说等她上完大学就带我去荷兰,就可以让我嫁给她。
这世界上,没有谁能承诺给我一个玫瑰园。
我不敢再回忆了,就怕有一天回头所有的路全部都被淹没,连安卡也不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