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沉陆 下部-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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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弯角出现上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走近,躬身便拜:“南越君主座下文卿云拜见将军。主上让末将在这里等候将军。”
文卿云,南越“云飞风羽”四大名将之首,英勇而多谋,外表却似文弱书生。看来宗熙已经与南越接应的人马汇合。那么应该知道了宗谭的事。
随文卿云来到昨晚的山洞,还有两人在此,是朱鸿飞与刘印风,四大名将竟来了三人。
那二人看到我极为恭敬,连声拜谢,才退出去,看来已知我救宗熙的事,应该是宗熙故意宣扬的吧,以争得南越重臣对我的感激,倒是用心良苦。
宗熙拉住我的手,借着火光,仔细察看我掌心的伤口,然后小心包扎好,却一直没有说话。
包扎完毕,我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枯坐了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听宗熙道:“最晚明日午夜便会毒发,也许会在今晚也说不定。”
我抬头看天,阴恻恻,雨蒙蒙,看不出什么时辰,大概近午夜了,今晚便会发作吗?
淡然道:“不是说伤口愈合毒盅才算长成吗?”
“那只针对第一个受盅的人,而且若受外力影响而延缓伤口愈合,就不准了。你的伤口周围是黑的,那是它通过时留下的盅毒,说明它已经长成具备伤人的能力。”复又冷笑道:“齐瑞的命倒好,若等明日就没救了。”
瑞的伤口曾数次崩裂,原来早已不准了,我还道只要伤口还未愈合就来得及。
这些宗熙昨晚也没有说,否则今日断不敢拖那么久才为他疗伤,倘若晚了,没能救他,我却失去一身功力,会是什么后果?
想到此处,心中万分惊惧愤怒,宗熙这招如此毒辣阴狠,直让人心折骨惊。
我冷冷道:“他的命好,你很失望吗?”
宗熙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倒没有,他的死活何须我费心?”
我刚要开口,却见他紧盯着我,眼中突然闪过惶急,疾步跨到我面前,拿出随身匕首,毫不犹豫地在腕上一划,鲜血迸出,断然道:“喝下去。”
我一惊,不由退后一步,忽觉一阵心悸,浑身骨节开始犯酸,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把抓住我手臂,将淌血的手臂凑到我唇边,急道:“时间到了,我的血可帮你解除痛苦。”
解药是宗熙的血?我摇头,这一喝下去,和宗熙的纠葛怕更是没完没了。
只觉似有什么东西潜在心窝深处,不停的搅动嘶咬,又像是胸中燃起一把火,烈烈焚烧烘烤,心碎了、却仍被焚着。
更有无数把刀在骨头上用力地刮着割着,无数的棍棒狠狠地敲着打着,全身骨节似寸寸断裂,再被碾成齑粉,挫成灰。神志却出奇的清明敏感,每一点疼,每一分痛都清晰无比。
蚀心腐骨啊,从来不知有这样一种痛苦,抵挡不了,忍耐不下。
我急喘一声,忍不住想嘶声痛叫,声音到了喉间,却无法发出,只剩下游丝般的哀叹。碎裂般疼痛的骨节瘫软无力,无法撑住身体,身体就着宗熙的手软倒下去。
宗熙紧紧抱住我,将手腕用力压在我唇上,我抿紧双唇,咬紧牙关不肯开口,血顺着我的嘴角流下来。
“荐清!你在我面前逞什么强?”宗熙怒吼一声,见我还是不理,神色更见焦急。迅速吸一口自己腕上的血,捏紧我的下颌,俯身将温热的唇压上,我闭上眼,无力反抗。
一次,二次,三次……腥甜的液体缓缓流入腹中,所有骚动很快缓下来,疼痛一点一点消退。
我抬起手,制止他的举动。他点头,将已含在嘴里的一口血哺渡到我口中才停下,用衣袖擦去我的唇边和脸颊残留的血迹,口中不停地问:“好些了吗?还疼吗?怎么样了……”
又过了一会儿,见他还在喋喋不休的重复那几句话,不由着恼,咬牙道:“闭嘴。”
他闻言一愣,讪讪笑道:“有力气骂人,应该没事了。”起身走到一边。
我乏力的闭上眼,心中百感交集,生平第一次茫然失措。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而他有多少血可以用来救我?
他拿了一件衣服扔给我,道:“你身上都湿了,换上吧,现在的身体不比往昔。”说罢向外走去。
“等一下。”我叹口气,缓缓起身,拿过一旁的伤药,道:“过来。”
慢慢为他处理伤口,这一刀竟然如此深,怪不得会流那么多血。
抬头却见他表情凝重的看着我的左手,问道:“你的左臂有伤?”
左手的确有些不灵活,宗熙真是心细如发。我点头,淡然道:“无妨。”
他伸手在我左肩上一捏,霎时痛彻心肺,我闷哼一声,怒瞪着他。
他收回手,正色道:“筋骨损伤,外表却丝毫不显,是萧雨霁吧?荐清,你若不想让这条手臂废掉,一个月内不可再用力。”
我微微苦笑,用力?就是想用力又哪里还有力气可用。
虎落平阳怕是连丧家之犬也不如,叶荐清此生何曾如此狼狈?
饭后,宗熙便出去了。
是夜盅毒再没发作,而他一直没有提宗谭的事。
至交好友,终至互相猜忌;至纯友情,非要掺入情爱纠葛,实令人惆怅伤怀。
空山新雨后,几抹微云点缀万里碧空,林间清风徐吹,百鸟欢唱,涧下流水潺潺,跳珠飞溅。
深吸一口涤荡人心的清爽空气,烦劳顿消。
见雨后青山分外妖娆,想起幼时在此学艺的光景,不由精神一震,豪气顿生。
手扶青松,大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多愁善感,情长志短,终日忧思绵绵,岂是英雄本色?”
多情自古空余恨,任他情深意浓,我自胸怀坦荡,不动如山,此去便纵有千难万险,又有何惧哉?
“好一个男儿到死心如铁。”宗熙大笑着走过来,一幅神清气爽、意气风发的模样,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挑眉道:“荐清果然英雄本色,令人折服。”
清晨的风吹动他如墨衣衫,猎猎飘动,更显得俊朗英挺,豪气逼人。似乎又恢复到那个爽朗豪迈的宗熙。
我亦大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宗熙的英雄气概也令人折服啊,若非互相钦佩欣赏,又如何能成为生死之交?这样的情谊,不该被外物所动摇。
“荐清将我比作青山,”宗熙眼中闪过浓浓的笑意,似乎还有一丝狡黠:“便纵是妩媚秀丽如眼前隐隐青山,也比不上你的美目顾盼之间的风情。”
美目顾盼?我深吸一口气,不能发怒,宗熙一贯以逗弄我为乐,如若生气,岂不正和他的心意?
淡然道:“前方泉水,可做清洗之用。”
说罢径自离开,听他笑声朗朗,回荡林间。
第十四章
美目顾盼?我深吸一口气,不能发怒,宗熙一贯以逗弄我为乐,如若生气,岂不正和他的心意?
淡然道:“前方泉水,可做清洗之用。”
说罢径自离开,听他笑声朗朗,回荡林间。
不由心中感叹,他身处险地,兄长与好友俱中毒难解,国事、家事、情事交织纠缠,在这种种烦恼、诸多压力之下还能笑得如此欢畅,宗熙的乐观洒脱不能不怕令人佩服。
出得山来,向南疾行,每到一处都有人将衣食住行打点妥当,攻守进退组织得滴水不漏,也不知南越此次出动了多少人马。
宗谭伤成这样还能运筹帷幄,将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当,也是世之奇才,宗熙若没了他,便如失去臂膀,从此国事缠身,怕是再不能这般潇洒自在,天下任翱翔。
这一路行来才发现南越的触角已延伸到天朝皇城之外,怪不得宗熙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向瑞挑衅。宗熙,你们兄弟二人实在是欺他太甚了,他纵要反击,纵然手段激烈也是无可厚非。
我的陛下,这一切都是荐清的责任,若非那年未弄清缘由就负气远走,扔下初登大宝还未坐稳江山的你,也不会让你陷入内忧外患、孤立无援的境地,也不会让你任人欺负到眼皮底下,却只能隐忍。
所以瑞毒害宗谭恐怕也不仅仅是为当年之事,他必须防范野心勃勃的南越,又心心念念要与宗熙一较长短,那么作为宗熙左膀右臂、南越肱骨之臣的宗谭自是首当其冲。而宗谭要帮宗熙谋夺天下,对渐露帝王霸气的瑞更是不能放过。此难原是在所难免,只是早晚而已。
第三日上,安觉飞追上我们,带来劭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君之所托,劭谨记于心,天高路险,望君珍重。”
他既能送信到此,应该是知道了一切,那些事只有瑞知道,难道他们兄弟和解了?就算和解也不该如此之快。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如当初放过璇儿一样,瑞不会再害劭,经过那次一怒出走,他断不会为了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人,与我再生嫌隙。
那么就是利用了,瑞对于可利用的人向来宽厚仁慈。
我的陛下,你又在计量什么?只愿你是真的冷静下来,不会再因为感情而做蠢事。
这天又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清幽的别馆依水而建,这别馆又是南越在中原的据点,极为隐秘又攻守兼备,若事有不好,立即渡江南下,便能脱离险境。
又快到午夜了,房门轻轻一响,宗熙缓步跨入。
从那天起,总熙都会在午夜之前,让我饮下他的血。“啼血盅”是用宗家人的血和毒物混在一起喂养的,宗熙的血进入我体内,盅虫感知到熟悉的血气,就会平静下来,暂时不释放盅毒。
我没有再推托,异地而处,若中毒的是宗熙,我也会不计后果的救他。
但是没想到的是,与直接喂养时只需很少的血液不同,要有足够多的血才能让盅虫感知到。而宗熙能有多少血啊?十天不到他的脸色便苍白了许多,豪爽潇洒的笑容也无法掩饰脸上的疲倦之态。
南越诸将已经开始明着暗着探问出了什么事?我却无话可说。
长此以往,终究不是办法。不能任他如此了,就在今日说清楚也好。我相信还有别的方法,否则宗熙决不会让我去救瑞。他这样岂不是用自己的命去救仇家了,以他的精明不会做这等傻事。
我抓住他的手,看着那本该匀称结实的手臂因这累累伤痕而令人不忍卒睹,坚定地摇头;“这样下去,先没命的是你。宗熙,若没有别的办法,就出去吧。那点疼痛忍一忍就会过去。”
宗熙苦笑:“忍一忍?荐清,蚀心腐骨之痛你已经尝过,那天从发作到停止只有片刻之时,你就——”
不错,那天的痛苦的确令人生不如死,仅仅片刻发作便令我一想起便不寒而栗。
“宗熙,”我打断他的话,正色道;“还有别的解救方法对不对?”
宗熙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犹疑不定。会是什么方法让他宁可失血也不告诉我呢?又是怎样的为难才会令爽快豪迈的他露出这般迟疑的表情?
半晌,他喟然叹道:“是有别的方法。这只‘啼血盅’我和大哥养了十五年,对我的气息极为熟悉,所以我才会要求你不能一日稍离。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救你,若不用我的血,那么就只能肌肤之亲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会逼你,你自己决定好了。”
肌肤之亲,真是好方法!好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
宗熙啊宗熙,你转弯抹角,用你的情意、你的血和我的承诺一步一步将事情引到这般田地?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我退开一步,怒极反笑,开口讥讽:“宗家养这古怪的毒盅害人,却原来还有这个作用,能把敌人变成枕边人,实在是太高明了,真让荐清佩服之至。”
宗熙眼中闪过痛苦和难堪,恼羞成怒,冷笑道;“你当初软硬兼施求我救齐瑞时就该想到这一步,今日的一切是你不惜下跪相求,不惜挟恩要债、不惜断交威胁,用尽种种手段求来的,你当初既然答应我的条件,现在又发怒不嫌太矫情了吗?你要反悔我也无话可说,谁叫我,谁叫我——”
他愤愤转开头,一把推开窗,风夹着雨丝灌入,他迎着那凄风冷雨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周身却燃起猎猎怒焰,让满屋都似笼罩在凛冽风暴之中。
宗熙平时爽朗豪迈,震怒时却极为尖酸刻薄,往往毫无顾忌的出口伤人。他这番话丝毫不留余地,却无一不是实话,让我无言以对,却不能不悲愤交加。
“不错,我反悔了,并非叶荐清不守承诺,只因为你是我最看重的朋友,唯一的生死之交,我不愿玷污这份友情。宗熙,我决定不去南越,你也不必管我。你说的对,这是我用尽手段求来的,蚀心腐骨也是我应得的。”
宗熙猛然转身,瞪了我片刻,然后仰天大笑,笑声却充满无尽的悲凉:“荐清,你的口才真是太好了,一句话就能将人逼得无路可走,连言而无信都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救你便是玷污友情,难道看着你疼痛而死才是至交好友,那么恕我做不到。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生死之交,就是即便我死,即便让你恨,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受苦而不管。”
宗熙,若论口才,我哪里比得上你?话说到这一步我还能怎样?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叶荐清从不信命,这一刻却不能不埋怨造化弄人。
他拿出匕首,在手臂上一划,将血滴在碗里。我欲阻止,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他单手扣住我双腕,苦笑道:“放心,我若死了,你就真的没救了,所以我不会死,坚持不住的时候自会收手。”
我知道阻拦不了,冷冷说道:“你要如何我管不了,我的决心也不会变。便是你的血流干,便是我死也不会变。我们这样纠缠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明日就分道扬镳吧,你回你的墨辰宫,我回我的将军府。”
宗熙怒瞪着我,咬牙道:“好一个血流干也不会变,你就如此践踏我的心。”单手一扫,将血碗扫落在地,“那好,我就看你忍不忍得过今晚。”转身走了出去,将门重重一甩,半片门板碎裂在地。
我无言的看着撒落了一地的血,心如刀割,伤了他我亦不愿。
他二人一个是至爱,一个是至友,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都想顾,到最后却一个也顾不了。
心脏传来一阵悸动,骨节开始酸麻,盅毒要发作了吗?
我慢慢蹲下身,尽量调整呼吸。心又开始被撕扯焚烧,全身骨头没有一处不疼痛难忍。蚀心腐骨啊,心碎了,骨裂了,被磨成粉,烧成灰。
我倒在地上,正面对那碎了的瓷碗,那一刻剧痛难当之下,竟突然动念,想要去舔舐那碗底残留的血。手缓缓的伸过去,在碰到碎瓷的瞬间猛然顿住,屈辱感铺天盖地的袭来,叶荐清,疼痛便能让你卑贱至此吗?
不——,我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引来更剧烈的疼痛,心脏似被一双手如拧麻花一般拧住,每呼吸一下便拧紧一圈,却不能不呼吸。骨髓中似被插入无数根又长又细的钢针,搅动一番后,又如抽丝一般的一根根拔出。
我蜷缩起身体,一动也不敢动,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着“秋水”长剑,秋水共长天一色,他的命运和我是一体的,再艰难也要忍下去。
瑞,幸好承受这疼痛的不是你,幸好你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批阅奏章?苦思良策?独自饮酒?或是——在想我。
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我缓缓闭上眼,耳中却听到一声轻叹。
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我,身体触到柔软的床铺,泛着凉意的手指轻轻解开我的衣服,随着身体被又湿又凉的重物压住,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我唇边,疼痛似乎消退了些,我闭着眼微笑,柔声轻唤:“瑞。”
重物如惊弓之鸟一般迅速弹开,粗重的喘息传来,似乎在极力压抑怒气。
我努力保持笑容,看着床前的裸着身体的黑影:“宗熙,你的自尊不会允许你做这种事。”
“你是故意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努力喘息一下,道:“是,我怎会——认——错——”
话未说完,尖锐的疼痛突然卷土重来,不由痛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