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0-微尘-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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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上冲去。只听得一阵哐啷啷的声响,把茶几上的水杯、水瓶以及所带的水果饭盒全都撞了一地。顷刻间,惊醒的旅客又开始大叫了,灯也亮了,大家又看见这个秃顶的干瘦老头呆傻地站在车厢当中
。
“龟儿你要不要人活啦!” “这神经病有没有人管啊?” “把他妈的送到疯人院去!”
第五部分:故土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串串不绝的骂声像尿盆杂物一样向李子良劈头盖脑地泼来,泼得李子良神颠颠的不知所以。
李子良神呆呆地站在车厢狭窄的过道中间,又慢慢地抬起了他的脸。那脸凑着顶上的亮光,
人们这才看到了一双充血的眼睛。那眼睛嵌在一块布满沟壑的瘦脸上。那眼睛里饱含着失落
和麻木,那脸上所有的沟壑都饱含着西北穷困的风沙,充满了悲苦中动人的刚强。李子良站在那里,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带着惊恐,带着无可奈何的惭愧像锈蚀的钢架一样。
当所有人都沉寂下来之后,那沟壑交错的老脸又突然僵住了,只听见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地嘟哝说:“……我想回家,我是在回家。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回家……”人们惊愕了,同情了,这迷迷糊糊的嘟噜给车厢里所有的人无不留下深刻的印象。可在人们感动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双干涩的、让人震颤的眼睛里饱含了一汪更为动人的泪水。
二李子良回来了,他带着命运的沧桑和人生的迷茫回到故土。他应该先在县里报到,但他没有,他觉得这里让他感到了说不清楚的陌生和一种冰冷的寒气。
他应该让吴秀明来接他,但也没有,因为他感受到一种晕晕乎乎的麻木和惶恐。他看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已经通向了山里,他在公共汽车站等了一会,才知道那车每天只有两班,下午三点的车也早就走了。过去到吴秀明所在的抱山沟,一般行程要走两天,如果赶路,从早上五点走到晚上九点,第二天还要走六十里。李子良熟习去云山的路,虽然已经是傍晚了,他却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径直向云山深处走去。他走得很慢,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行走来舒缓一下那急切的恐慌,也是想用时间的延缓再一次清理乱麻一般的思绪。这里有他熟悉的山川,这里有他眷念的大地,这里有至今还期盼着他的吴秀明。
李子良走在这熟悉山路上,尘封已久的思绪像那冷冻的荒原又开始复苏起来:这里是他和吴秀明一起憧憬过新世界的地方;这里曾是他带领过苦难的农民兄弟出生入死的地方;这里是他和农民大军没日没夜砍伐山林大炼钢铁而又看着他们病死、饿死的地方!那些梦幻般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然而,他已经老了,这过去曾蹦蹦跳跳跑过千百次的山路现在却显得如此漫长。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当这句子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李子良才回忆起来他以前还是教语文的。虽然在二十多年心灵的荒漠里,所有的知识早已模糊,可这些动人的诗句却仿佛给他一些能滋润他的东西。“山峦依旧人已苍老”,他好像觉得这一句是他自己刚刚想出来的。
这自己想的句子让他有些兴奋,因为这多少和吴秀明的教书有些关系。李子良走在这沟沟坎坎的山路上,他发现那些曾经被砍光了的树林又长了起来,虽然它们没有原来那么茂密,可也显出了满山的葱郁和生机。
李子良踏着这些无数次走过的石板山路,仿佛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湿润的东西浸入他的心里。那些已经干涸了的神经好像又慢慢地淌进了几滴泉水,这点滴的泉水唤起了早已忘却了的
那些带有感情的东西。儿时的、少年的和青年时代的,那美好的东西又开始在他心里复苏,这美好的复苏是他二十年来早就僵硬了的。那美好就像生命的颤音,那颤音就好像是山里的鸟鸣,他们躲藏在树林空谷的四周,一声声把人们唤醒。
当李子良从麻木中清理出一点头绪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中最对不起的就是吴秀明。
那是一个曾经和他一样有过共同信念,把自己的温暖和全部身心都交给了他的人。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嘟哝:“是啊,我落魄了,我愧疚了。人总该有自尊心的吧?你说过,你最喜欢我是一个真诚、刚猛的汉子。我真诚了,我刚猛了,可我又眼睁睁地看到那些没有真诚、出尔反尔诡计多端的人过得好好的。是啊,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真诚和刚猛的汉子了。这真诚和刚猛实在让从前那个李子良活不下去了。你说现在吗?是啊,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所有的信念也跟着破灭了。不仅是破灭,而是我们曾经有过的所有信念和一切刚强的努力都被彻底羞辱了!谁能明白这羞辱是什么?你能明白吗?谁也没有向我说明白呀!就是上面的上面也没有向我说明白呀!是啊,我是对不起你了,我是负心,我是狠毒了,就让所有的负心和狠毒都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李子良一路唠叨着,他好像一路都在和吴秀明对话,可越是对话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心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愧疚难当。他甚至愧疚得在山路上时时停了下来,坐在石梯上静静地闭上眼睛。他感到心如刀绞,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脸去见吴秀明。
李子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随着脚步的迟疑,他才感到周围的东西都是蓝糊糊的一片混沌。“啊,已经是夜晚了。”李子良嘟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两腿也有些发麻了。他摸了摸路旁的东西,寻了一块不大的石墩,就在上面躺了下来。
深秋的晚雾已经布满了整个莽莽苍苍的群山,石墩显得潮湿又冰凉。李子良没有在乎这些,他仿佛感到这冰凉的露水和山石正是他要躺下的地方。蓝色的空蒙笼罩着寂静的山谷,树林里还传来“米贵恙”那清脆而悠扬的叫声,这叫声让山谷显得更加神秘而空旷。这叫声好像在远方还带着些清晰的回音,这时,他已经迷糊了,已弄不清那声音是远方的呼应还是空谷里的回荡。
第五部分:故土任人宰割的伤口
已经是凌晨了,李子良好像只打了个盹,冷凉的山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摸了摸周围,山石和草丛已积满了湿漉漉的冷霜。远处的鸟儿还在空蒙中叫唤,声音虽然已经很模糊,却依然是那么悠扬。李子良慢慢地爬了起来,又好像听到远处的山风吹响树林的声音。他就像往常
一样,哪怕只是打个盹,也会使自己清醒起来。他觉得那鸟儿的叫声非常亲切,完全是他从前熟悉的声音,就像吴秀明的声音一样。这声音好像把先前那种迷茫的感觉慢慢带走,就如同所有盼望回家的人那样。
李子良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吴秀明,那里有他的儿子,那是他惟一能归宿的地方。
抱山沟小学在云山深处,吴秀明在来这里之前,是区文教局的副局长,就因为李子良的问题,很快就把她下放到了这里。在吴秀明来之前,这里的老师是查问梅。在一次批判县委书记何大羽的会上,有人揭露说,他小姨子查问梅解放前是帝国主义教堂里的传教士,现在竟安排她在教堂下面的小学工作,看来有等待时机反攻倒算的嫌疑。教育局虽也觉得这说法近乎荒唐,可还是把她调到后山去了。
吴秀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自从李子良走了以后,她一直都是上面要求看管的对象。然而这云山是李子良当年打游击的地方,他的老部下周高富虽然也降了职,可还是抱山沟的书记,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上面也没有把她怎么样。吴秀明是个性格内向的女人,二十年来,吴秀明就带着自己的儿子一直在这里教书,她教了几代山民读书写字,不仅让人感到亲近,更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吴秀明也痛苦过,她为那诚实、直率、刚强无畏的李子良所遭遇的冤屈而痛苦,可她心里即使有万马奔腾也能做到平静如水。正因为这样,即使在送李子良走的时候,她也能平静地送他走上含冤的路程。即使李子良在二十年里没有音讯,她也能默默地等待。她知道一个钢筋铁骨的汉子,那内心埋藏的冤屈,会比常人更深,她理解李子良之所以没有音讯,正因为是痛苦得反常。在二十年里,她带着儿子承受着命运的折磨,可还常常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去帮助那些在生命线上挣扎的山民,她想以这种苦行僧般的关爱和李子良呼应,并由此获得心灵的平静。
抱山沟小学周围是茂密的竹林,前面是一条弯曲的小溪。查问梅在这里的时候,山溪里只安放了五六个高高的石头跳磴,不发山水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可以挽起裤脚趟过小溪,雨季里山水发来的时候,只有大人才敢从那危险的跳磴上走过去。李子良被下放到这里当生产队长那段时间,他弄了几根粗大的绳索,还经常背着小孩们上学放学。当李子良从山路上走来的时候,发现小溪上已建了一座高高的石桥,这石桥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欣慰,仿佛预感着吴秀明和自己的儿子都活得安康。
李子良走过石桥,发现小学里非常安静,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当李子良静静地走过竹林小径,穿过小学操场出现在草屋前面的时候,吴秀明刚刚从里屋探出头来。她已经有些老眼昏花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黑瘦的老头往这里张望。这时候,吴秀明突然被怔住了,仿佛出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应,不由得全身痉挛起来,手脚又感到一阵发麻。
此时的太阳正好在那黑瘦老头的后面,那晃动的光束从他身影的四周喷洒开去,朦胧的光带又拖着长长的树影,斑马纹似的投射了过来。吴秀明又看了一下,发现那老头的脸面虽然朦胧,可那佝偻着的脊梁却让她止不住心颤起来。吴秀明哆嗦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感到自己能动弹之后,并没和那人招呼,竟慢慢回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又慢慢地拿了两把竹椅子出来。她把竹椅放在院坝的小桌旁边,才慢慢走到那黑瘦老头的面前。两人都没有说话,吴秀明只是默默地把那人的挎包接了过来。
李子良也同样沉默着,他低着头,顺着吴秀明无言的示意,默默地坐在了竹椅上。二十多年了,他们好像穿过了一条悲伤的人生隧道又坐在了一起,他们没有激情的流露,也没有一句问候的话语。李子良虽然低着头,却已经感觉到吴秀明正在看着他那包着泪水的眼睛。吴秀明没有说话,而那眼睛里含着的深情,不仅叙说着无尽的期盼,还让人感到那么地平和而温暖。这眼光让李子良心里颤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住地往头上涌来。
李子良沉默了一会,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吴秀明。在相互的对视中,两人都只能虚眯着自己的眼睛,这虚眯着的眼睛已经传递了所有时空的问候,这问候虽然有些悲苍,可足以让他们沉浸在震颤的温馨里。
竹林里传来轻柔的沙沙声,几只小鸡发出啾啾的欢叫,在他们的脚下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他们就一直这样奇怪地沉默着,虽然都没有戴老花眼镜,却都很细心地看望着对方。那斑白的发梢和那模模糊糊一道道的皱纹和沟槽,都能体味出那烟云般的往事,那里面饱含着溢于言表的心酸和眷念。
李子良摇了摇头,眼睛顿时也潮润起来。吴秀明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他的眼眶说:“我们的儿子就要回来了,你好好看看他。他读过高中,身体结实得就像这里的山民。他去年就当了抱山沟的村长,人家说他非常正直,就像你当年一样。”
李子良听到这话突然埋下头来止不住地唏嘘,过了好一会,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泪如泉涌。他不断地摇着头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子良了,我已经没有正直可言了……我现在
已经是像狗一样地听话了。这些年来……我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别人欺负我,我也昧着良心去欺负别人……我常常感到自己到处都在不明不白地溃烂,却还像狗一样去舔那些任人宰割的伤口。”
第五部分:故土从死亡的边缘中唤醒
吴秀明没有惊讶,也没有去擦掉李子良的眼泪,她抚摸着他,自己眼里也包满了泪水。她带着平静的声调轻轻地说:“我知道,像你那样争强好胜不甘落伍的人,在这么多年不可理喻的环境里,谁都会一样。那不是你的错……那不是我子良的错,在那样翻来覆去指鹿为马的折腾里,一个人的良心常常会被折腾得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么多人被折磨,那么多人被冤死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李子良埋头又抬头,眼里含满的泪水在刚刚说出的话语间好像都流光了。他也静了静自己的心,喃喃地说:“回来的路上,我心里总是想,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我们能活过来就好。
所有的理想和冤屈都把它忘了吧!我也没有什么抱负了,只要像平常人那样善良就好。”吴秀明露出一种淡淡的微笑说:“子良啊,我相信你是不会没有理想的。”说完这话,她觉得这些话都太沉重,想换一个让人愉快的话题,不由得走上前去把李子良从椅子上扶了起来,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小刚就要回来了。你走的时候小刚才十三岁,怎么这一晃就二十二年,他是我们抱山沟的村长,今年也快三十六了。”在说到儿子的时候,吴秀明显然感到非常欣慰,眼里透出平静而慈爱的光来。李子良一听说儿子,不禁心里又一阵发酸,只见他慢慢摇了摇头说:“是啊!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面对他,我只有惭愧啊!”
吴秀明笑着说:“看你说的,小刚已结婚九年,我们的孙子也都五岁了。我们的媳妇叫周淑琴,是他高中的同学,懂事、孝顺,现在是这小学的老师,今天一早他们回娘家去了,我们到那边山梁上去等他们吧,兴许他们会从那里回来。”
吴秀明的话说得非常平静,就好像知道他们能有今天似的,她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就等着能有这温馨的团聚。在走上小路的时候,吴秀明才发现走在前面的李子良跛了一条腿,她赶紧去搀扶他,这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搀扶着,你搀扶我一下,我也搀扶你一下,好像都在无声地表达自己的动作利索身板健康。他们就这样慢慢地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向后山走去。
这里已是深秋时节,最后的太阳是黄黄的,扁扁的,坐托在远方灰蒙蒙的山峦上面。那橙黄色的阳光远处看来已经软弱无力,却依然执拗地穿过竹林树缝,软软地投射到草丛里,山巅上的丛林在阳光里成了金红色,微微的山风吹着它们左右摆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喝醉了酒的老人。他们刚爬上山梁,就看到了那座已经残破了的教堂,山风从教堂残留的矮墙那面吹过来,把这边小柏树林和青冈树的残叶也吹得霍霍作响。在深重色的山峦那边,夕阳已经从最后的朦胧中慢慢跌落下去,沉甸甸的金色还在空中涂抹着缕缕放射的光,使整个天地都笼罩在沉郁而不屈的浩气里。
李子良看着那已经是残垣断壁黑糊糊的教堂,他想起了当年这教堂里的苏珊、黄彩、问梅以及那个已经忘记了姓名的医学院青年学生。他想起了就在这里取出了打碎自己骨头的子弹,又慢慢地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中唤醒。他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