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0-微尘-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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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的医学院青年学生。他想起了就在这里取出了打碎自己骨头的子弹,又慢慢地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中唤醒。他看着这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教堂,那后面韵洒着的光斑依然照亮了那浑厚而神秘的天际。他想到这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相信上帝,只不过那能引人向善、让人人都能得到平静的空灵。是啊,他们心中的美好在这里升华;有罪过的人在这里忏悔;真诚的忏悔会得到心灵的洗涤。他又想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怎么就连那无数的明明知道世上没有神灵的英豪和科学泰斗们也心甘情愿地让他来净化自己?吴秀明看着眼前发呆的李子良说:“前些天黄彩和查问梅还来过,她们还想用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重新修建这座教堂呢。”
李子良不由得叹息着说:“唉,说起这个教堂,我是看着它兴衰的。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年没有黄彩,没有这个教堂,我这命也早就没有了。想起他们的信仰,我倒觉得……”李子良这时突然不说话了,他感觉到这眼前的空灵是那么亲近,也感觉到自己头脑里那些混乱不清的东西就需要这样的净化和清理。信仰啊,信仰!李子良好像突然发现,这人世间所有的信仰都仿佛会在这里归结,那些人类历史中一切悲凉的人生和一切的荣华富贵,以及用各种主义唤起奋争的集群都会湮灭,惟有那抚慰人类真爱的信念才会得以永恒。
李子良沉静了一会又突然问道:“何大羽也该回来了吧?”
吴秀明说:“大羽他们那一家人真是惨哪!何大羽去西北还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心梅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被人给逼死了。”
李子良的脸上顿时掠过一阵惊奇,很快又皱紧了眉头,“唉”了一声,又低头不语。吴秀明知道李子良已心如刀绞,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你应该记得何大羽的儿子何今吧?”
李子良说:“怎么?这么多年了,我们走的时候何大羽的儿子在读小学吧?”
吴秀明说:“心梅去世的时候,他也进了监狱,听说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何今在监狱里蹲了八年,去年才平反出来。听说他一直在外面做小生意。”
李子良含着眼泪说:“没想到他也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他们要是在在九泉之下能知道儿子还活着,那也会好好安息的。”李子良又回头看了看教堂的残垣断壁,不禁感叹地说:“是啊,从九死一生熬过来真是不容易啊!”
吴秀明说:“是啊,人生中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谁能想到何大羽会死得那么早,谁能想到心梅姐会死得那么惨!谁能想到一个那么讲原则的人竟然会被逼到那样的境地。那个刘芳也死得很惨,听说还是自杀的,不过,那是另外一种人的人生悲剧。我看她们都不是坏人,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是死抱着自己的信仰去献身的人,只不过活法不同,善良的程度不同罢了。看看周围的人啊,我们全家能够活到今天,应该什么都想得开了。”这天晚上,不仅小刚和他的妻子回来了,抱山沟的朋友乡亲们也来了。当周高富和吴老汉打着火把到来的时候,院子里马上又欢腾了起来。
周高富跛着一条腿还没跨进小学的院坝就在外面大声叫喊:“子良大哥,李队长!周高富记挂你啊!”
李子良听到这声音自己也跛着一条腿马上从屋里奔了出来,他一把抱住了周高富,眼睛眨巴了几下,竟然号啕大哭了起来。连李子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吴秀明面前没有哭出声,而此时此刻才把所有的悲怆全都喷发了出来。他哽咽着说:“好兄弟,李子良对不住你啊!我们当年出生入死,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没有给我们这穷山沟带来好日子啊!”
周高富也哭着说:“我今天是专门打了火把来看你的哟!李大哥能活着回来,就是我们的好日子。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书记,过去是没有办法,现在是怨自己没有文化,拣着这样的好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旁边的吴老汉说:“高富早就看上你的儿子了,现在就看小刚他们的啦!就看他们能不能把我们这里弄出个出息来。”这话突然打破了刚才伤心的气氛,很快又掀起了一阵欢声笑语。
第五部分:故土积蓄和募得的资金
吴秀明把他们都拉到屋子里面,里面的老哥们老嫂子们坐了一大屋子,抽叶子烟的,嗑瓜子的,各说各的话,满屋子叽叽喳喳。
李子良好像还在为刚才自己的激动有些不好意思,他回来就好一阵沉默,只是跑前跑后认真照料着每一个客人听满屋的人嘻嘻哈哈不断说话。虽然没有听到李子良的声音,可大家都感觉到他心里的激动和幸福都含在了那不言不语的跑动里。
第二天,来了更多的人,就连深山里的老哥们听到风声也连夜赶来了。他们以前很多都是李子良的部下,一群饿得肚子咕咕叫才出来跟着他打游击的亡命徒。大家有说有笑的讲从前那些勇敢的故事,讲山里人后来那些七歪八拐的事情。他们拿来了山里的包谷烈酒,李子良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我是二十二年没有喝酒了。”端上大碗就猛地往嘴里灌。
李子良早就没有当年的豪气了,喝上这碗酒就开始说胡话,再喝上一口又突然又大哭起来。看到这当年带领大家出生入死的子良大哥,如今成了如此号啕的干瘦老头,没有一个不是连灌了几碗就跟着泪流满面的。
从这以后,李子良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他喜欢去打扫学校的教室、院坝和厕所,小学生们还没有来的时候就收拾干净。吴秀明早已退休,可李子良好像是在弥补过去欠吴秀明的情,也好像是在帮助儿子办好学校的教育。半个月下来,他已填平了学校里所有的土坑,自己还花钱安装了一个木板篮球架。半年过后,他竟把教室的墙壁、门窗以至屋顶上的青瓦都修补得规规矩矩。李子良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在过去二十年里那样,处处认真,板着面孔还一声不吭。而吴秀明总是笑眯眯地说:“老李啊,小学生都怕你啊,那模样怎么就改不过来了呢?”
自从黄彩和问梅给县里写了报告,想用自己多年的一点积蓄,重新修建云山教堂。一个多月后,终于接到宗教科的通知,专门邀请她们去商讨有关事情。
这宗教科才刚刚成立,只有一个科长,一个科员,都是从县里民政局临时调来的。王科长已近六十了,身材高瘦,模样和善,当了几十年的科员,已经快退休了才等到了这次晋级。黄彩和问梅刚进办公室,他一面热情地给她们泡茶,一面笑着说:“你们给县里写的几次报告,我都看过,经县里领导指示,现在专门成立宗教科来研究这些问题。”科长又拉开抽屉很慎重地说:“经县里领导指示,让我把从国外寄来的两封信亲手交给你们看,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黄彩和问梅接过来,才知道一封是苏珊的,一封是冯淳的,这两封信是早在去年从丹麦和法国寄来的。信里说,他们已经知道中国正在开放,所以才分别写来了这两封信。三十多年了,他们不知道云山教堂还存不存在,更不知道黄彩和问梅的具体地址,所以才把信写给回龙县政府。他们都非常关心云山教堂,还准备给山里的老百姓捐献一些资金。这信不长,除了充满感情的殷切问候,更希望能得到黄彩和问梅的通信地址。
黄彩还没等信念完,顿时就大声叫道:“苏珊啊!我们想念你啊!冯淳啊!我们好记挂你啊!大家都健在,实在是上天有眼啊!”
而问梅听到黄彩的叫声,突然侧下头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在王科长和黄彩的交谈中,她久久没有说话,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是感悟人世的沧桑?是对往事的怀念?还是对自己经历的心酸?可最后还是止不住让眼泪流了出来。直到黄彩拍了拍她,才听到王科长告诉她们说:“……宗教事业虽然开放了,国内的捐献可以考虑,而国外的资金不能接受。这是县里的指示。至于给人家回信的事,你们可以先写个草稿,再给我看看。我提醒一下,要注意把改革开放后的宗教事业写好,其他的事就不要谈了。”科长看到她们都没有说话,又补充说:“我知道你们的资金有限,那就再想些办法吧!我今天既然当了这个科长,也会想办法帮你们的。”
查问梅和黄彩从宗教科回来,马上就给苏珊和冯淳分别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除了亲切的问候和想念之外,还写了她们正在努力募资,坚信能把教堂办好的事。至于是不是已经被毁,自然就写得比较含糊,想等教堂建成后再告诉他们。
紧接着,黄彩和问梅为筹募资金,更加努力地到处跑动。尽管她们是满怀希望,想尽了办法,可是募得的资金也实在不多。
这年开春,问梅收到了冯淳寄来的信。信里说,虽离别了三十多年,他忘不了在他们分别的那天经历的事情,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可在心里却总是挂念着她。他后来一直在教会里工作,等能够允许的时候,他会专门到中国来看望她。这信唤起了问梅这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回忆,仿佛也是她惟一感到美好和最为珍贵的东西。她呆呆地紧捏着这信,所有的心酸都涌了出来,直到泪水湿透了信纸。
第二天一早,问梅给黄彩说:“我已不想再等了,就把我们的积蓄和募得的一些资金带到抱山沟去,尽管不多,是不是可以边募边建呢?”黄彩说:“行,再募几天,我们就先干起来,说不定就有更多资金能募来呢。”
问梅已经六十岁了,白发苍苍,身体一直不好,探梅几次要接她去省城养养身体,可她总是没去。现在为这重建教堂的事情,特别是收到冯淳来信之后,跟着黄彩到处奔波,精神倒也好了起来。黄彩比问梅长八岁,身板结实,每天晚上还打拳舞剑,第二天跑动起来,腿脚好像比从前还灵。过了几天,她们又募得了一些资金,带了远远不够的一些钱,就匆匆赶往抱山沟。
第五部分:故土引人向善
黄彩和问梅走了两天山路,已经到了山垭口上,山坳里的小柏树层层叠叠一直跟着山路延伸,翻过垭口已经看到了抱山沟的大片竹林。黄彩和问梅刚到垭口,就听到从竹林中传来朗朗读书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儿歌一样,唱得音域高亢又带着其味无穷的乡音。问梅对这声音太熟悉不过了,不由得坐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黄彩则是一种清新的感觉,特别是在这筹建教堂的时候,仿佛这人世间所有的荒唐和怨恨都会在这声音里化为云烟。
她们刚到抱山沟的村头,就听说李子良回来了,马上就赶到吴秀明家里。看到大难不死的李子良,回想起历历往事,又都感慨万千唏嘘不已。山里人听说问梅和黄彩要来重建教堂的事,周围好多过去的教民都连夜聚集到这里。吴秀明开了三桌饭,人越来越多,家里坐不下了,就干脆搬到小学的教室里去。
黄彩多喝了几杯酒,红着脸提高了嗓门说:“乡亲们,姊妹们,我是好久没有这么大声说话了。大家还能记得我黄彩,我痛快啊!李子良大哥在这里帮共产党打游击的时候,我们教堂帮过他,不管李大哥后来怎么样,那也是共产党和我们教堂有缘分的事情。今天,我们在李子良大哥家里聚会,那更是有缘啦!”
问梅拉了拉黄彩叫她不能这么说话,大家看着也都笑了起来。黄彩又接着说:“对呀,主是引人向善的!共产党现在允许我们建教堂了,那也是在引人向善嘛!”
听到当年的侠女这样高兴,那些老姊妹们也都活跃了起来。几十年前的往事,教堂的,苏珊的,游击队的,以及黄彩和问梅的事情,都是大家说得最欢的话题。有的说,苏珊给我们带来的药啊,治好了那么多山里人的病,那是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有的说,问梅刚到教堂来的时候就喜欢哭,后来她妈来接她,她就是赖着不走。有的说,黄彩卖了田地来资助这个教堂,还跑前跑后帮山里的穷人,这样好的地主多来几个才好哩!
吴秀明说:“是啊,那个时候,后山上还有全家只有一条裤子的,要换了裤子才能来听苏珊的布道哩。现在的人听起来,那真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啊。”
一个老太婆亮起了自己的小腿说:“你们看我这个疤。我那年十九岁,烂得就要没命了,要不是苏珊,哪能活到今天啊!”
李子良也也插进来说:“唉,人做了好事,大家都是记得的!那年要不是黄彩她们,我早就没命了!听说给我取子弹的那个学生到外国去了,只能托你们去帮我感谢了!黄彩啊,我李子良这辈子欠你的啊!”黄彩挥了挥手说:“那就不要提了!子良啊,我以前是记恨过你,不过后来想想,那也是主的安排,我就该是这独来独往的命!我看哪,你们那些人要是都能像秀明姐那样心好,大家都遭不了那么多罪了!”李子良又一次感到了委曲,他本来还想再解释一下,可回头想想,这是黄彩一辈子的心病,那是越说越说不清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大家沿着小路去了从前的教堂,干黄的残叶好多年都没人拣拾过了,堆积的树叶就像厚厚的大绒毯一样。问梅和黄彩走进教堂的残垣断壁,踩得那些干枯的黄叶沙沙作响。
当年谷仓般的大屋早已坍塌,大门只剩了一个空架子,房顶上竟然还残留了几片长满青苔的瓦。那声音悠远的小铜钟早已不在了,而木头的十字架却不知怎么还躺在那几片残存的瓦面上。往事悠悠、岁月留痕,自然让他们都有些感伤,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
黄彩沉默了一会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上面,十分惊诧地说:“上次我们来的时候没看见十字架,这次怎么有了,是谁放上去的?”
经黄彩这么一说,倒把好几个附近人都提醒了,觉得这事好生蹊跷。
一个老姊妹说:“那年要拆教堂的时候,那十字架本来已经拆了,怎么现在又放上去了?好像就是这几天才放上去的。”
一个老头说:“我说,那肯定是周高富弄的。那年拆教堂的时候,本来说是要把十字架烧了,他周高富说烧了可惜,要拿去做几个学校的板凳。板凳倒是做了,鬼才知道是不是用的那两块十字架的木料。”
刚才那老姊妹又说:“周高富啊,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来都是不吭声的。他是共产党的书记,从来不信我们的教,我看得出来,他就是懂得我们教民的心。”
大家听了这些话不禁对周高富肃然起敬起来。吴秀明笑着说:“我猜也是周高富弄的。那年我就问过他是不是把十字架做板凳了,他不说做了,也不说没做。现在看看,他还真没烧呢!”
黄彩大笑起来,拍着问梅的肩膀说:“问梅啊,教堂做没做好事,那周高富心里也明白啊!”
一个老汉说:“有人说,前两天就听到山上有响动,说是晚上有人看到这里放过光,还有人听到敲铜钟的声音。那个要烧教堂的老康回去不是就得了乱病吗?什么药都吃不好,没过两年就死了。”
吴秀明笑着说:“不会吧,我怎么就没听到敲铜钟的声音呢?”
黄彩说:“我说,那老康心是有些狠,心太狠了,上帝就是不能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