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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青莲记事-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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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溪素来谨慎,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倒叫我刮目相看。

“辅政大臣们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做惯了主,正主子上来冲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谓功高不赏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虽说格外亲厚,与别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权力上头,便是亲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残杀。如今皇上对您还下不了手,但时间一长,积怨多了,也难说得很。

再者说,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认的君子,不党不群。皇上怎样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着您出岔子的人却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虽高,手中实权却不大,与大人您不同。还有,姚公子的职位虽然辞了,军中威信还是很高,这里头随便哪点,皇上也容不得。”

我听得冷汗不知不觉流下,虽然我怎样都想象不出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会对我翻脸无情,可如今形势已经比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这几年下来,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难受翻滚,我把手中酒一饮而尽,叹道:“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刘春溪辞官后,位置被一个皇帝新提拔的年轻官员替代,此人颇有才具,但年轻气盛,对我尤其不买账,皇帝对他十分袒护。我强忍着怒气,退让其锋芒,一边谋求退身之策,开始偷偷将田庄之类的变卖,换成易携的黄金明珠之流。

但是却并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旧两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后,算是我派的一个官员因为弹劾这个新的户部尚书被下狱,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应该交待。



那天晚上我进宫面圣,实话说,心中是有许多酸楚委屈愤懑的。

焦诚又挡在我面前的时候,遭到了我的喝斥:“滚开,你这奴才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我!”

虽然知道此时的怒气是不智的,当年阿娇被禁长门,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怒气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总是可以的。

锦梓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再困难的事情也不会让我害怕。



焦诚的冰块娃娃脸露出怒色,正要说什么,里面传来小皇帝的声音:“让张大人进来。”声音温和,但坚决而坦然,很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焦诚愤然让开了,我狠狠给了他一瞥。

寝宫里光线有点暗,小皇帝为了节约后宫开支,只准点一根蜡烛。

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制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辅佐者名单中,并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突然间,所有的愤怒和委屈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点怅然。

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么可怨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宫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么,抑或是想让皇帝给我个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里,看着龙案后头的小皇帝。那么近那么熟悉的人,却又那么远。

旁边看着我怒气冲冲闯进来的太监宫女们,都一脸紧张看着我。



小皇帝缓缓沉声说:“你们退下,张大人于我如师如父,你们紧张什么!”

一应众人应声退下。

我还是怔怔望着小皇帝。

他真的长大了,黑亮长发下的面容虽然还是有几分稚气,面容已经有了坚毅轮廓,眼睛里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虽然不是像锦梓一样的俊美少年,却有着让人无法逼视的灿烂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说:“张爱卿,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不必拘礼了。”

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我说:“臣不敢。”声音里的酸涩自己都能听出来。

小皇帝站得离我很近,还是很温柔说:“张爱卿来见朕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么?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宫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说,“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样子一点都不诧异,仿佛尽在意料中,他沉思着说:“张爱卿,朕并不想让你走。”

“你其实不用担心,朕不是那等鸟尽弓藏的主儿,至少对你,张爱卿,朕对你自小亲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谋逆,朕也不会杀你。”

小皇帝声音很是恳切,我却听得一惊:谋逆?他对我防范已经至此了么?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说:“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别人会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说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恳恳切切地说,“皇上天纵英明,将来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远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经系数教给了皇上,皇上将来必能做到,但臣愚钝怠惰,又有妇人之仁,留下来不足以辅佐皇上,反而碍事。请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终老于江湖。”

小皇帝看着我不语,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脑中掠过:我抱着中毒的小皇帝;我带他微服私访;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边看着;我们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来看我;梁王那时候,我拼死护着小皇帝;小皇帝说要保护我;小皇帝偷偷跟我们出征;我们一起被绑架……的

纠缠太深,如心头一块肉一般无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还记得。

孩子总是比较无情的一个。

我眼睛有点热,不知道是不是泪水要出来了。



小皇帝突然开口:“张爱卿,你心里怨朕么?”

怨吗?

高玉枢死的时候,我心里是怨的。我总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过下去,什么惨事也不要发生。

连十五岁的小皇帝都明白这是多么天真。

“皇上,”我脉脉看着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动了感情,上来抓住我的手,一脸依依不舍,可是他已经明白应该让我走。

其实他早就明白了,只不过可能还不忍这么想而已。



“皇上,”我低声殷殷说,“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旧臣,皇上觉得可用便留着,不可用就打发回家,若无太大劣迹,还请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张爱卿,你还是这性格,最后还要替别人打算,怎会有人说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着他,忍住心中最后一丝不舍,低声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泪夺眶,我赶紧转身要离开,小皇帝突然从后头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两年已经绝迹。

他长高了,嘴唇已经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经不是孩童的气息。

他似乎哭了,声音嘶哑难辨:“张……爱卿……朕……朕……”

我一时心里慌乱,便挣扎起来,但小皇帝勤于练武,一双手臂竟像铁铸般难以挣脱,我促声打断他:“皇上,请放臣走……”

小皇帝脸伏到我背上,声音模糊:“张爱卿,再让朕抱一会……”

我安静下来,轻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别时,莫再留恋。”声音也哽咽了。

他平静了片刻,终于放开我,低着头说:“罢了,朕放你走……”

我没再回头,转身走了出去,黑压压的禁宫,楼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后,我在这里耗掉了六年时光,但是终于要告别这里,告别京师,告别我的张学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点点明亮澄澈起来,帮助我驱散背后黑影庞大的威压。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马车,明澈的锦梓和他手里始终温暖的一盏灯笼,终于从宫殿的阴影里迈出了最后一步,朝锦梓展开笑容。

庙堂风波尽,江湖潮正涨。

有了锦梓,天涯虽远,尽是我家。

尾声一 江湖之远

江南曲家豪富,名声甚大,虽不为宦,姻亲中多的是王公贵胄,士族大臣,比如说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学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亲。这几年,还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进斗金,说“珍珠如土金如铁”也是毫不夸张。

曲家的继承人曲白风是个潇洒不羁的人,无心进学为官,只好四处游历经商,他外豪内细,见多识广,这十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这一遭,曲白风从浙江运一批丝绸茶叶去大食,要走陕西关外,途经西域的丝绸之路,一路商队要走一年,这条路既远且险,虽说是几百人的大商队,运货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过船儿行不远,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这般遥远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没有放弃。陆路艰辛,通常还是交给信得过的大伙计,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东家鲜少亲自去,曲白风这样好游历的,也不过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风曾经救过当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处都很是吃得开,关文路引根本不在话下。不过京中好友世交贵戚众多,自然要备上丰厚礼品,多作盘衡。

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个要拜访的,周学士一来自家也富贵,二来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银珠玉之流的,曲白风给他的礼单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画,两块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龙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苏绣。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爱,至今不曾纳妾,他夫人做姑娘时泼剌闻名京师,也是个英气勃勃,胜过须眉的巾帼女豪,曲白风素来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对这表弟素来亲厚,见到很高兴,接到府里住下,问长问短,谈起旧事新交,竟似有说不完的话:

“这都三年不曾相见了罢,三年也不见你老啊,还是风流倜傥模样。”

“哪里,江湖风霜,比不得表兄养贵庙堂。”

“白风,去年添了个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几个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两儿三女。”

曲白风不欲多说,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个女儿,又不许相公纳妾,如今周紫竹已经三十七岁,却只有一个八岁的独生女儿。

周紫竹倒也没什么介意的模样,说话间薛氏带着女儿在一堆丫环婆子簇拥下过来了。曲白风虽说是男客,毕竟是至亲,所以薛咏瑶也出来相见。

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极似她母亲,但眉眼却像周紫竹,将来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风见她腰间挂的一块碧玺,上红下绿,光泽透亮,依着天然颜色雕作荷花形状,绿的做叶子,红的雕成花,浑然天成,却是见过的。

这是一个山西富商从他家珠宝店花了九千两银子的高价买走的,这块碧玺原料是他家商队从南洋带回来的,家里的老玉匠师傅花了两个月才做好,品相极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后来放到一处新开的玉石铺子压店,许多人问价都不肯卖,这个山西富商认得他父亲,就卖给了他。

想不到辗转却到了表兄家。曲白风知道这些事不好说,微笑不语。

周紫竹见他看自己女儿的碧玺荷花,便道:“这是她满月时张青莲大人送的。”

曲白风恍然大悟:难怪定要买,原来是为了暗合张青莲的名字。想是送给张青莲的礼物。张青莲又转送给了自己这侄女儿当满月礼。

“张大人这一走三四年,也没有半分消息么?”

周紫竹摇头,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

曲白风想起当年张青莲的言笑殷殷,姚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咏瑶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大人走了,这几年朝廷上表兄独力支撑,想来十分劳累。”

周紫竹摇手示意他噤声,“当今圣上年少有为,圣躬独断,我们为人臣子的,不过是皇上吩咐什么,就去做而已,并没有什么劳累可言。”

曲白风知道自己失言,换了话题,叙了会家常,告辞出来。

回去的时候路过以前张青莲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砖墙,园中柳树杏花都纷纷探出来,朱门紧锁,却没什么破败景象,据说皇上不但没有把这府收回转赐他人,还令人依旧日常维护。所以朝野盛传皇上还在等着张大人回心转意,重新回来。

曲白风却是感慨万千,想起当年在酒楼初遇此人的情形,八九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当初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想时间竟飞逝得如此之快……的

他下了马车,绕着张府走了一圈,不料转角却撞到一个人,那人见了,却十分客气,朝他一个长揖。曲白风很是惊讶,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后生,长得唇红齿白,十分俊俏,穿着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却是陌生。

“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所以富贵入曲白风也是对人很客气。

那年轻官员露齿而笑。

“曲公子,不记得我了,我是张大人的书童小绿,以前您去见我们大人时我曾在旁服侍过。”

曲白风恍然,也隐隐有印象张青莲身边是一度有过这么一个清秀乖巧的小书童,只不过他素来对下人并不留意,不料一个小小书童,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见他并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样子也不像轻狂尖刻势利之辈,便坦然笑道:“岁月催人老,不料你也这么大了,还如此出息。”

小绿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绿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数年,我时常怀念,总回来走走。”

曲白风见他不忘本,对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衔虽不高,工部总还是有和他家生意往来的时候,便盛情邀请他去吃饭,当下自有一番盘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几天,便带着商队西行,这一路风光便与京师大不同了,乡村野店,风餐露宿,好在曲白风走惯了的,并不认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烟越是稀少,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边缘。

曲家商队规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经验丰富,又有自己的武装,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队请求和他们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险很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胆子越壮,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盗的内线,是不会有人拒绝的。

曲白风在监督伙计装饮用水的时候,大伙计来报告说有人想跟他们一起走,曲白风不以为意,挥手让他自己处理,那个搭伴的旅人却从伙计身后绕出来,跟他见礼。

曲白风抬头一看,却愣了一下:眼前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头上戴着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异常,一双眼睛不笑也含情,穿得虽不显眼,却煞是气宇不凡。

曲白风这一愣,固然是因为这男子外貌实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要说容貌气宇,当年张青莲姚锦梓都说得上令人叹为观止,丝毫不比眼前这人差,实是因他这一看之下,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左思右想,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按理说这般出色人品,见了就很难忘,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男子笑道:“有劳公子了。”

曲白风也说些客套虚词,但心中却依旧纳闷。

之后忙于各项准备,也就忽略了。

终于进入沙漠,此时是春天,正午却已热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来,早晚又冷得裹着被子还哆嗦。曲白风不是第一次经历,并不以为意,他家老伙计们也是经惯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伙计却有点受不了。

好在商队规模大,路途熟悉,准备充分,不虞食水。

那个神秘男子曲白风留意了几次,神色从容,似乎是对一切安之如素,看来对于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经过了三处绿洲,沙漠渐渐有点向戈壁过渡,沙子不再那么细,嶙峋怪石慢慢多起来。

领队的老伙计神色开始警惕起来,曲白风一问,才知道此处正是沙盗出没最多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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