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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周作人论日本-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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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日本之浮世绘

    附记    
    去年适值日本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国际文化振兴会计划发刊纪念论文集,除分区征文外,又约人给写文章。该会北京代理人找到我的时候是在三月里,期限年底交稿,我因为在眼前还有十个月工夫,而钱稻孙先生也应允写稿,我若是写不出有钱先生一篇也就可以应付过去,所以贸然答应了。不料时光全靠不住,忽而已是十二月,钱先生往东京参加纪念典礼,论文不曾写得,我这才着了忙,但是没有法子,只好如老秀才应岁考,硬了头皮做去,考列四等原是觉悟了的。幸而我与国际文化振兴会约定的时候预先有一着埋伏,即以不受任何报酬为条件,这意思就是说,文章写得不好也就莫怪,我的确还声明,文如不适用可以丢到字纸篓里去。乃承振兴会不弃收下,且交给某杂志将译文发表在本年十二月号上。本来我的条件里也有一条,便是付译时须把译文原稿给我看一遍。这回却并没有照办,大约不是振兴会而是杂志社所译的吧。但因此不幸有些误译,最重要的是末一节里,我说在知识阶级中自然不见有神凭状态,而译文却是说有,以否定为肯定,这错得多么滑稽而奇怪。现在我就将原文发表一下,所说的话对不对都以此为准,庶不至以讹传讹也。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再记。    
    日本之浮世绘    
    日本绘画,初多模拟唐土,不自成家。后堀川天皇时,藤原信实始创大和风绘'67',其孙土佐守经隆立为土佐派,传至光信,业始大成。光信弟子元信,别立狩野派,皆日本画也。岩佐又兵卫画仿土佐,而多写时代风俗,启浮世绘之端,人称之曰浮世又兵卫。菱川师宣继起,初作浮世绘本刊行于世,又有一枚绘,即为江户绵绘之起原。往昔画人,多仿汉风,但书别号而不名。师宣始自署名字,题曰大和绘师。盖浮世绘至菱川而独立,始成日本固有之美术,至今不替。其后有岛居、铃木、歌川诸家;各自名世。及喜多川歌出,时称极盛。次有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皆自成流别。明治之世,绘师尚多,举其著者,如尾形月耕、镝木清方等,今尚存,此绘史之大略也。    
    浮世绘多以木板印行,不若墨迹之名贵不易得,故民间流行至广。绘皆线画,曲线柔美,色彩丽,雕镂模印,靡不精妙,一纸之画,实合三人之力而成,可谓缜密矣。盖浮世绘者,原日本独有之美术,而木刻之技亦所专长,为世希有,故可贵也。中国仇十洲、费晓楼善画士女,顾鲜得见其真迹,且剞劂不良,试披通行图籍,皆索然无生气,美人之目,多见圭角,他可知矣。    
    日本昔慕汉风,以浮世绘为俚俗,不为士夫所重。逮开关后,欧土艺术家来游日本者,始见而赏之,研究之者日盛。日本近亦有发愤兴起,编刻古人图籍,刊杂志提倡其事者。二三十年来,浮世绘册价日腾贵,如喜多川作原板《鲍取图》三枚,海外市值千五百金,可谓不廉。日本有新板翻刻,一枚值数十钱,其精美不亚原本云。    
    浮世绘的鉴赏    
    我平常有点喜欢地理类的杂地志这一流的书,假如是我比较地住过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别注意,例如绍兴,北京。东京虽是外国,也算是其一。对于东京与明治时代我仿佛颇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他的人情物色,延长一点便进到江户与德川幕府时代,不过上边的战国时代未免稍远,那也就够不到了。最能谈讲维新前后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鸢鱼,但是我更喜欢马场孤蝶的《明治之东京》,只可惜他写得不很多。看图画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艺术及学问的意味的有户冢正幸即东东亭主人所编的《江户之今昔》,福原信三编的《武藏野风物》。前者有图板百零八枚,大抵为旧东京府下今昔史迹,其中又收有民间用具六十余点,则兼涉及民艺,后者为日本写真会会员所合作,以摄取渐将亡失之武藏野及乡土之风物为课题,共收得照相千点以上,就中选择编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写武藏野一带者,国木田独步德富芦花以后人很不少,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却是永井荷风的《日和下驮》,曾经读过好几遍,翻看这些写真集时又总不禁想起书里的话来。再往前去这种资料当然是德川时代的浮世绘,小岛乌水的浮世绘与风景画已有专书,广重有《东海道五十三次》,北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几乎世界闻名,我们看看复刻本也就够有趣味,因为这不但画出风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画,与中国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绘的重要特色不在风景,乃是在于市井风俗,这一面也是我们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却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画优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为主,因此讲起浮世绘便总容易牵连到吉原游廓,事实上这二者确有极密切的关系。画面很是富丽,色泽也很艳美,可是这里边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说是东洋色,读中国的艺与文以至于道也总有此感,在这画上自然也更明。永井荷风著《江户艺术论》第一章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命运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之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葡萄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那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这一节话我引用过恐怕不止三次了。我们因为是外国人,感想未必完全与永井氏相同,但一样有的是东洋人的悲哀,所以于当作风俗画看之外,也常引起怅然之感,古人闻清歌而唤奈何,岂亦是此意耶。    
    


第二部分日本文学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原名《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著作。    
    日本文学自古代以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照例分作三个大段落。其一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皇室政府初在奈良,至八世纪末迁都平安,即现今西京,直至十二世纪末,这一段落以建都地方为名,这是王政时期,政治文化都在贵族阶级的手里,所以这一期又称为贵族文学时代。当时发生和发达的文学,最初是传说历史、长短和歌,随后是散文日记传奇,最有名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便是这时期的产品。其二是镰仓室町时代。这时皇室仍在平安,可是经过平源两家争权内战,政权下移,源赖朝推倒平氏,在镰仓建立幕府,以将军身份代行天皇职权,至十四世纪上半经过南北之战,足利尊氏立为将军,幕府设在室町,直至十六世纪末才又改革。这四百年间发达的文学除和歌外,有讲打仗的军记物语,戏曲方面是谣曲与狂言,因为主权在于武人,所以称为武士文学时代。其三照例以幕府所在地为名,即是江户时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设在远离京都的关东,避开贵族文化的薰染,又利用儒教钳制思想,一般对于人民压得更紧了,可是他一面又有办法对付诸侯,制定“参觐交代”,分封在外的军阀须得隔年到江户来,给幕府办事,这样便免去了尾大不掉的弊害,在德川治下起不了内战,这给将军很大的安心,同时国内平静,工商业发达,一般商民也抬起头来了。民间富庶,固然也使幕府更有搜括的机会,可是经济文化的实权逐渐落入平民的手中,他们依据了自己文艺娱乐的需要,创造起来,所以这二百多年间政治最是反动专制,可是这却是平民文学时代了。    
    关于江户文学的内容,我们又得分开来说,因为这中间又要分作上方文学与江户文学这两节。平安是日本旧京,大阪也就在京都近旁,所以京阪方面与关东相对,称作上方,即是上边的意思。德川时期的工商业发展首先是在大阪,所以这上期的文艺差不多是由大阪的商民主持的。武士是统治阶级,在政治上无论是怎么地骑在平民头上,但是到了手头空乏,要想向商人通融,虽然表面还不见得肯低头,可是商民却要昂起头来,对武士不大看得起了。大阪人的诨号至今叫作赘六,一说便是那时商人的夸世的话,说武士的弓、箭、甲、胄、刀、枪这六件事物,在他都是赘物,是一个例子。文艺上的改革是,由俳谐连歌发生了俳句,谣曲变成了净琉璃'70',有近松门左卫门那样的巨匠来担任作剧,小说也由宫廷与战场的物语变为浮世草子,即是社会小说,井原西鹤'71'的声名至今还独一无二。但是江户是幕府的所在地,虽然在京都人看来是东夷之类,却也不客气地繁盛起来,结果是接着上方兴起了它独自的文学艺术。戏剧于净琉璃外兴起了歌舞伎,绘画则脱离了汉画的派别,由浮世又平(即是口吃的又平)开创了浮世绘,自称是大和绘师,诗歌方面不但完成了俳句,还由杂俳蜕化出来讽刺诗川柳,到现在都还有生命。小说方面不去继承以前的系统,却从头搞起,从连环图画似的小册子起首,造成了各式各样的作品,总名叫作草双纸,滑稽本就是其中的一种。    
    草双纸这名称看去很有点别扭,据日本史家考究,说这该是“草草纸”。“草纸”古时常作书册解,平安时代有著名的随笔《枕草纸》'72'第一个“草”字意思是说粗糙的低级的,原意云妇孺所用的通俗书本,只因两个草字碰在一起不大好,所以把第二个字改作同音的“双”字了。这其中最先出来是所谓“赤本”,即是红书皮,在十八世纪前后早已出现,内容差不多都是童话故事,以图为主,空处写几句说明或说白。接着是“黑本”,书皮用黑色,加入些报仇打仗等材料,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青本”,本来是蓝皮书,只因青中带黄,所以又通称“黄表纸”,这也是画上加说,可是对象已由妇孺而转向大人了。这类书的第一种是恋川春町的《金金先生繁花梦》,系借用卢生的黄粱梦故事的,上下两册,每册五叶,图各十面。黄表纸的特色是内容解放,取材很广,又一改以前黑本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写得更有曲折,而且运用诙谐机智,说得更有风趣,投合时代的嗜好。那时吉原游里十分兴旺,黄表纸有许多便专来写那里的情形,称为洒落本。“洒落”本来是中国语,这里却有漂亮时髦的意思,便是说叙说时髦人的,因为篇幅比较长了,把纸张放大一点,于是在形式上称为“中本”,以别于那些小本子。从这洒落本里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只留存那些诙谐材料,结果即成为“滑稽本”,翻过来偏重那些男女情事,又另成功了一种别的小说,这名为“人情本”,代表著作有为永春水的《梅历》。春水原是三马的门人,《梅历》在近代一直禁止翻印,被当作江户文学中淫书之一。比中本更大一点的有合卷,是三马开始设计的,即是把从前的小本五册合作一卷,发行二卷一部,便有以前十册的分量,于发表长篇是很方便的。这之后又从合卷演化出“读本”,成为专门阅读的小说,图画只是绣像,成了附属品,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可以说已经脱出了赤本等的系统了。    
    江户文学里的小说一类,不去直接学中国明朝的成绩,直接地搞起演义来,却是从头另起炉灶,这是特别的一点,同时又似乎和浮世绘的绘师相呼应,甘心自居于戏作,在名字上边往往加上“江户戏作者”的称号,也是很有意义的。德川幕府标榜程朱的儒学,一味提倡封建的三纲道德,文艺方面也就自然著重劝惩主义,这是很顺当的路子。江户文人虽然不曾明白表示,但对于政府的文艺方针的不协力是很明显的,自称戏作,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八犬传》的作者曲亭马琴虽是有名,虽是目空一世,但其价值比东京传或式亭三马总还是及吧。    
    式亭三马本姓菊地,名泰辅,亦或写作太助,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生于江户,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卒,年四十七。小时候在书店里当徒弟,得阅读当时小说书,二十岁时学写黄表纸,以后大抵每年都有著作,据记录所作约共有一百十五部。    
    一 黄表纸及合卷,九十八种,    
    二 洒落本,五种,    
    三 中本(滑稽本在内),二十一种,    
    四 读本,一种,    
    五 杂书,十种。    
    这些著作中间还以滑稽本为佳,其中《浮世澡堂》四编九卷及《浮世理发馆》三编六卷称最,足为代表。    
    关于三马个人,后世有不少记载,但顶写得好,也该顶可信赖的,应推《浮世澡堂》四编末尾的一篇跋文,署名的金龙山人即是三马的门人之一,后来以“人情本”出名的为永春水。其文曰:    
    式亭主人者,予鸠车竹马之友也。性素拙于言辞,平时茶话尤为迟钝,故人称为无趣的人,且是无话的人。贾客而是骚人,背晦而又在行,居在市中而自隐,身在俗间而自雅。语言不学江湖,妄吐之乎者也,形容不仿风流,丝毫都不讲究。豪杰的结交;敬而远之;时流的招待;辞而不到。既非阴物,亦非阳气,不偏不倚,盖是中通之好男子也。偶对笔砚,则滑稽溢于纸上,诙谐走于笔下。呜呼,洒落哉,洒落哉!茂叔胸中,式亭腹内,恰如光风霁月云尔。花川户的隐士,金龙山人书。    
    黄山谷云,周茂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里拿来应用得恰好,虽然在日本语里洒落这字还可以有俏皮和爱打扮等意味。


第二部分日本民间剧“狂言”

    “狂言”是日本中古的民间喜剧。这时期相当于中国明朝,即公元十四世纪后半至十六世纪,正是西欧的文艺复兴时代。在日本历史上,这是武士专政七百年间的中段,在源氏镰仓幕府与德川氏江户幕府的中间,足利氏世袭将军,幕府设在室町,所以称为室町时代。这时代的文学普通称作武士文学。    
    这武士文学的代表作品是近于历史演义的战记,以及悲剧类的谣曲。战记种类很多,最有名的“平家物语”是讲平源两家争夺政权的殊死斗,结果是平氏全族的灭亡,沉没在九州的海里。谣曲则是歌咏英雄美人的事迹的。    
    与谣曲相并发生的,便是这里所译的喜剧类的狂言了。这戏剧发生的历史还未能详知,但是出于所谓“猿乐”,那是没有问题的了。据说猿乐这名字乃是散乐的传讹,原是隋唐时代从中国传过去的杂剧,内容包括音乐歌舞,扮演杂耍各项花样,加上日本固有的音曲。这些歌舞杂耍音曲,在民间本来流行着。这时候大概又受着中国元曲若干的影响,便结合起来,造出一种特殊的东西。这最初叫作“猿乐之能”,能便是技能,后来改称为“能乐”,那脚本即是谣曲。谣曲是悲剧。其中又反映着佛教思想,所以它只取了猿乐中比较严肃的一部分,原来还有些轻松诙谐的一部分收容不进去,这便分了出来,独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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