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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周作人论日本-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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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实说,日本是我所爱的国土之一,正如那古希腊也是其一。我对于日本,如对于希腊一样,没有什么研究,但我喜欢它的所有的东西。我爱它的游戏文学与俗曲,浮世绘,瓷铜漆器,四张半席子的书房,小袖与驹屐,——就是饮食,我也并不一定偏袒认为世界第一的中国菜,却爱生鱼与清汤。是的,我能够在日本的任何处安住,其安闲决不下于在中国。但我终是中国人。中国的东西我也有许多喜欢的,中国的文化也有许多于我是很亲密而舍不得的。或者我无意地采集两方面相近的分子而混和保存起来,但固执地不可通融地是中国的也未始没有:这个便使我有时不得不离开了日本的国道而走自己的路。这即是三上博士所说幸亏日本没有学去的那个传统的革命思想。因为这个缘故,无论我怎样爱好日本,我的意见与日本的普通人总有极大的隔阂,而且对于他们的有些言动不能不感到一种愤恨。愤的是因为它伤了我为中国人的自尊心,恨的是因为它摇动了我对于日本的憧憬。我还未为此而破坏了我的梦,但我不是什么超越的贤人,实在不能无所恨惜。我知道这是没法的,世上没有这样如意的事,只有喜悦而无恨惜;所以我也不再有什么怨尤,只是这样的做下去:可爱的就爱,可恨的就恨:似乎亲日,似乎排日,都无不可,而且这或者正是惟一可行之道。    
    中国人不了解日本,以为日本文化无研究之价值,日本语三个月可以精通,这种浅薄谬误的意见实有改正的必要。但我们固然不当以国际的旧怨而轻蔑日本的文化,却也不能因耽赏它的艺术而容忍其他无礼的言动。在我们平凡的人,只能以直报怨地分别对付,或者这也是一种以德报德的办法:我们珍惜日本文化,为感谢它给予我们的愉悦,保存它在中国的光荣,我们不仅赞叹随喜,还不得不排除那些将污损它的东西,反对在中国的日本浪人以及《顺天时报》一流的国际的“黄色新闻”。    
                               十四年十月二十日,于北京。


第三部分日本亦有了解中国之必要(1)

    绍昌先生左右:    
    日前张铭三君来,送来《日本研究》第四期一册,并所惠赠之佐佐木理译《希腊神话论考》一册,领收谢谢。哈利孙女士的著作,我在民国初年见了她的《古代艺术与仪式》以后,才注意阅读,一直很是佩服,不独希腊神话上得到种种教示,就是我对于神与鬼等的理解也深受其影响,虽然弗来则博士的著书又是别方面的来源。去年冬天高坂正显博士来北京,在综合调查研究所见面,谈到哈利孙女士的事,知道他也有文章发表过,仿佛觉得在寂寞荒僻的路上遇见了行人,很是高兴。《古代艺术与仪式》已有日本文译本,也出于佐佐木氏之手,曾经得到,这回又承赠予《希腊神话论考》,于感谢盛意之外,又引起我对于译者一种亲近之感,这是常时难有的事,自己觉得殊可珍惜。鄙人因为翻译亚坡罗陀洛斯的《希腊神话》,于民国二十七年春间曾将哈利孙女士的这《希腊神话论》译出,作为附录,交给当时由胡适之博士主管的编译委员会,后来听说这些稿件存在香港,恐怕现在已经不知下落了吧。本文的译本因为在做注释,还留存寒斋,可是《神话论》没法子去查询,也没有决心去重译,这回看见佐佐木译书,便不免感慨系之。日本学问界日益精进,古希腊之介绍研究渐以加多,克贝耳教授的薪火愈传愈大,隔海望之,至为艳羡,中国不知须待至何时,始能有此一日乎。    
    《日本研究》的定期刊,非由大才与毅力主持,不能迅速成就,切实进展,每期快读,不胜佩服。命写文章,极想尽力,但是力不从心,也颇有些困难,甚为惶恐。鄙人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即曾声明,自己从前所走的路全是错的,即是从文学艺术方面下手去理解日本国民精神,这事完全是徒劳,只有宗教一路或有希望,因为我觉得在这里中日两国民最是不同,我们要能够懂得日本国民的宗教情绪,才可希望了解他的思想与行为。我这意见在近六七年中虽然承蒙日本神道学家的支援与奖励,可是我自己还没有动手去做的决心与勇气,因为宗教本是一头窄的门,而我又恰巧是《新约》上所说的少信的人,那么这件事自然如富翁之登天堂,不是很容易的。截至现在为止,我还只在等候有缘的人出现,向着这条路走去,到得后来再从宝山里回来的时候,请他讲故事给我们听,不但增广见闻,而且可以证明我的条陈究竟正确如何。要批评说懒惰,也是无法,不过天下事往往有设计与实行不是一个人的,所谓成功不必由我,似乎也可引以自解。或者说,这一件如果目下做不动,何妨换一件先来做看,谈谈别的问题呢?这是不可能的。假如我是开着一所店铺,拿不出头号货色来,那么姑且拿次号的,对主顾说明白,问要不要且以此代用,那当然是无妨的,现在却不是这种情形。这有如从前运河里粮船堵住了河道,非把这大船先行发走了,后面的船无论如何没法行驶,我想谈日本文化也须得先就宗教懂得个大概,才能来说别的,现在还是谈不到。近来也胡乱地写作,不过那都是关于中国的,自己的事情不能说全不知道,说到日本文化,现今暂时还得“远虑”,等到把宗教一关打通了之后。因此,自己写文章,实在觉得没有办法,这是要请特别原谅的。    
    翻译似乎没有这样为难了。其实在去冬曾经有一回想译一小篇岛崎藤村先生的随笔送去,因为藤村先生的有好些散文都是我所十分佩服的,而且那时贵刊正要出藤村纪念专辑,觉得更是没有什么责任,所以决心想那么办,实在却是没有成功。那篇文章题为《短夜时节》,收在昭和五年出版的文集《在市井间》之中,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实在很好,等到要想动手翻译,才又看出来这里口气达不出,那里句子写不好,结果是思量打算了半天,仍旧一个字都没有写下来。这不是说前回不曾交卷的辩解,其实乃是说明翻译之不容易,假如这所要译的是自己所佩服所喜欢的作者所写的文章。或是原文未必佳妙,原作者未必高明,那么马虎的翻他一下也不见得真是怎么难,不过这类东西又未必有人愿意翻译,我们即使有闲,就是茶也好喝,何苦来自寻烦恼,在白纸上去多写上许多黑字呢。翻译白费心力固然是烦恼,而凭空又负上些责任,又是别一种烦恼,或者是日本所谓迷惑。我刚说翻译藤村文章没有责任,便是因为那时要出藤村特辑,纪念藤村的是非其责自在编辑者,应命为文的人别无干系,若是自己自动地翻译介绍某一作品,那么这责任就要自己去负,也实在是一件很有点儿麻烦的事情。譬如你翻译古典作品,不免有批评家要责备说为什么不介绍现代,如介绍了明治时代作品,又会得怪你不看重从军文士。古人说,责备贤者,自然也是光荣,在旁观的看来,总是有点不讨好,殊有狼狈不堪之印象,不过这里只是客观地说,在自己却自有主观,翻译的时候还是照自定的方针去做,因为自己相信所做的工作是翻译而不是通译,所以没有那些责任。有同乡友人从东京来信,说往访长谷川如是闲氏,他曾云,要了解日本,不能只译文学,要译也须译明治作家之作,因他们所表现的还有日本精神,近人之作则只是个人趣味而已。我很喜欢在日本老辈中还有我们这一路的意见,是颇强人意的事,只要自信坚定,翻译仍是可做的,比较成问题的还只是自己的能力。谈到这里,我对贵刊想说的话差不多就齐全了,文章虽不能写,翻译尚想努力,但是在原则上努力不成问题,何时能够实现却未可知,因为这有力的分量的关系。本来根本不是罢工,可是不免似乎有怠工的样子,上边这好些废话就只是当作一篇辩解。


第三部分日本亦有了解中国之必要(2)

    末了顺便附说一点浅陋的意见。我觉得中日两国民现今迫切的需要一个互相坦白地披露胸襟的机会,中国固然极须知道日本,而在日本至少同样的也有知道中国人之必要。理想的办法是各人先讲各人自己的事情,无论怎么说都好,只要诚实坦白,随时互相讨论商榷,不久自然可望意见疏通,感情也会和好。若是甲国专来研究介绍乙国,乙国对于甲国也同样地做,那么是结果大概过犹不及,如不是太偏于客气。在中国与日本,我恐怕这情形就是如此。将来最好变换一个做法,由两国分别办一个大杂志社,中国方面由本国切实的学者文人主稿,撰述关于中国各问题的论文,译成流畅的日本语,按期刊行,供日本国民的阅读,同时日本也照样的办一汉文杂志,这也未始不是文化交流的一个好办法。中国的杂志以介绍中国为主,但也可留下十分之三的地位登载关于日本的文章,以便与日本方面交换意见,日本则附载关于中国的论文。这种有大使命的刊物其实倒很容易办,既然深切地感到东洋民族的运命是整个的,非互相协和不能寻出生路,但能一切出以诚实坦白,消极的条件只须不失国际的礼仪,那么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谈或是谈不通的。即如杂志的名号,中国所出的便可称为《支那卜日本》(按:“卜”系日文“与”字),日本的称为《日本与中国》,——中国人不必厌恶支那之别号,日本也无须再对中国二字表示争执了。写一封信,乃竟拉扯到三千言,已经有点可笑,末后又说梦话,这梦太好了,霍地醒转时将大失望,还不及做恶梦惊醒觉得快活。不过梦由心造,这里的意思总是诚实的,无妨说说,既然写下之后也就不再涂去。以前我曾写过一篇《中国的思想问题》,这文章当然是不足道,但可以表示我近五六年所用心的地方,若是中国要发刊梦想的杂志,我愿意贡献出去,还可以继续效力,关于日本的则只有那篇《日本之再认识》,事实上是一纸关店的声明,由此可知鄙人所言全无虚饰,亦当为朋友们所共谅者也。    
    草草不尽,即颂    
    撰安。    
    民国三十三年一月十五日,知堂和南。


第三部分支那与倭的名称由来

    承霞村先生惠赠“将来小律师”某君所著《盲人瞎马之新名词》一本,至为感谢。这是民国四年出版的,我当初也曾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没有机缘买来一看,到现在似乎已经绝版了。著者痛恨“新名词之为鬼为祟,害国殃民,以启亡国亡种之兆,至于不可纪极”,故发愤作此册,“欲以报效国家社会于万一”,在现今所谓国家主义盛行的时代,仍不失为崭新的意思,可以得大众的同情,不必要我再来介绍。但是忠愤自忠愤,事实到底也还是事实,无论怎样总是改变不过来的,我现在想就某君论“支那”的这一切略略说明,当作闲话的资料。原文云:    
    支那(China),我译则曰蔡拿。此二字不知从何产生,颇觉奇怪,人竟以名吾国,而国人恬然受之,以为佳美,毫不为怪,余见之不啻如丧考妣,欲哭无声,而深恨国人之盲从也。考此二字之来源,乃由日人误译西洋语China蔡拿者也。    
    案查中国藏经中向有“支那撰述”的名称。宋沙门法云编《翻译名义集》卷七“诸国篇”中有“脂那”这一条,注曰,“一云支那,此云文物国,即赞美此方是衣冠文物之地也。……《西域记》云,摩诃至那,此曰大唐。”可知支那之名起于古印度,与《奥斯福英文字典》上所说一世纪时始见梵文中者正相合。“西洋语”不知何指,但看写作China而读如“蔡拿”,当系英吉利语无疑,武进屠寄氏亦曾主张支那原音应作畅那,与此说一致。但考《西域记》成于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即西历六四六年,距七八九年诺曼人侵入英国尚早一百四十三年;即退一步而言《翻译名义集》,该书成于宋高宗绍兴丁丑,即西历一一五七年,是时古英文虽已发生变化,但China之尚未读成“蔡拿”,则可断言也。因为照英国斯威德(Henry Sweet)之“历史的英文法”所说,在十六世纪以前英文中的i字都读作“衣”,所以那时英文中如有这一个字,也只读作“启那”,决不会如某君所说的那样,与琼思(Jones)的现代英文国音字典所拼吻合也。    
    原书在同一篇中又说:    
    自唐朝呼日本曰倭,形其为东方矮人,因其屡屡扰乱国境,故加之以寇。殊不知唐代之名,竟贻祸于今日,日人引以为奇耻大辱,与天地为长久,虽海苦石滥,亦刻刻不忘于心,铭诸杯盘,记于十八层脑里,子孙万代,无或昏忘。每一文学士作一字典,必于倭字注下,反复详加剖解,说其来由,记其耻辱。……吾因一倭字招人忌恨,割地丧权,来外交之龃龉,皆实其尤。(附注:校对无讹。)    
    案《前汉书·地理志》云,“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可见呼日本曰倭并不起于唐朝。据《说文解字》第八篇云,“倭,顺貌,从人,委声。诗曰,周道倭迟。”许君生在汉世,倘倭字有“形其为东方矮人”之义,他老人家也总应该知道,带说一句罢。“加之以寇”,则又在唐朝以后。查倭寇之起在日本南北朝时代,西历十四世纪中叶,中国则为元末,距唐朝之亡已经有四百五十年之谱了,硬说割地丧权由于唐代的一字,真是冤乎枉也,我不能不代为辩护一声。日本人是否把倭字铭诸杯盘,我不得而知,但是字典我却查过几部,觉得“说其来由记其耻辱”的也不容易找到。字典中有倭字一条,这当然是汉和字典,我查服部与小柳二氏的,滨野的,简野的诸书,(凑巧这些人不是文学博士便是布衣,没有一个文学士,)只见大抵是这样写着:    
    倭人  古支那人呼日本人之称。    
    倭夷  古支那人呼日本人贱称,又倭奴,倭鬼。    
    这里所谓贱称显是指夷奴等字而言,与倭字没有什么关系,看“倭人”一条可知;其后且有“倭舞”之名,则系日本人自定,用以代“大和舞”(Yamato…mai)者。日本古训诂书之一为《倭训刊》,又古织物有“倭文织”一种,至今女子名倭文字(Shidzuko)者亦仍有之。著者谓日本讳倭字,至于为侵略中国之原因,愚未之前闻,不知其出于什么根据也。    
    本来做律师的人关于这些事情不很知道也还不足为病,我决不想说什么闲话,但是著者是堂堂鼓吹国粹,反对夷化的人,知己知彼,似乎也是必不可少的,故不惮词费,加以订正,以免盲人瞎马的危险。这个题目,照我作句上的趣味,本想写作“倭与支那”,但是一则因为文中次序有点不同,二则又因为恐怕要触爱国家之怒,所以改成现在这样,虽然这个调子我不大喜欢。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第三部分佛文化使者鉴真和尚(1)

    今年一九六三年是鉴真和尚的逝世一千二百年纪念,听说中日两国都要盛大地开会纪念他,所以我来写这篇东西凑个热闹吧。不过参考材料十分难得,我所有的只是安藤更生的两部著作,一是《鉴真》,一是《鉴真大和上传之研究》,他是早稻田大学的日本美术史教授,是专门研究鉴真的,因为那部《鉴真大和上传之研究》得到了文学博士的学位,出版的那本传就要日金二千七百圆,我也没法去购得,还是承他送给他一册,这才能够看到,但是,我觉得独占有点可惜,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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