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日本-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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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乞粮食
从登州文登县至此,青州三四年来,蝗虫灾起,吃却五谷,官私饥穷,登州界专吃橡子为饭,客僧等经此险处,粮食难得,粟米一斗八十文,粳米一斗一百文,无粮可吃,便修状进节度制使张员外乞粮食: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 请施斋粮
右圆仁等,远辞本国,访寻尺教,为请公验,未有东西,到处为家,饥情难忍,缘言音别,不能专乞,伏望仁恩,舍香积之余供,赐异蕃之贫僧,生赐一中,今更恼乱,伏涂悚愧。谨遣弟子惟正状,谨疏。
开成五年(840)三月二十五日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员外阁下,谨宣。
员外施给粳米三斗,面三斗,粟米三斗,便修状谢:
日本国求法僧圆仁谨谢
员外仁造给米面,不胜感戴,难以销谢,下情无任感愧之诚,谨奉状陈谢,不宣,谨状。
开成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日本国求法僧圆仁状上
员外阁下,谨宣。 (同卷二)
(四)吃人
打潞府兵入他界不得,但在界首,频有敕催,怪无消息,征兵多时,都不闻征罚者何?彼兵众惊俱,捉界首牧牛儿耕田夫等送入京,妄称捉叛人来,敕赐对刀于街衢而斩三段,两军兵马围着杀之。如此送来相续不绝,兵马寻常,街里被斩尸骸满路,血流湿土为泥,看人满于道路,天子时时看来,旗枪交横辽乱。见说被送来者,不是唐叛人,但是界首牧牛耕种百姓,枉被捉来,国家兵马原来不入他界,恐王怪无事,妄捉无罪人送入京也。两军健儿每斩人了,割其眼肉吃,诸坊人皆云,今年长安人吃人。 (同卷四,案此系会昌四年事)
(一九二七年四月抄)
第三部分汤岛圣堂参拜之感想
东京的本乡汤岛,和我是颇有情分的地方。光绪丙午为明治三十九年,余初至东京,即住在汤岛一下宿内,将及两年,故汤岛实为旧游之地中最可记念者也。汤岛圣堂见于载籍,素所知悉,惟向未得到,盖平常由汤岛东行往本乡三丁目,往神田则南行过御茶之水或水道桥,又或往日本桥,亦乘电车经过须田町,则绕出圣堂之西矣。七八年前曾趁暑假往游东京,择居于本乡之菊坂,至汤岛二丁目一看,震灾后下宿固久已不存,圣堂正在复建,亦尚未毕功也。今年四月,以事东行,在东京停留四日,乃得有机会参拜圣堂,可谓幸事,唯时间匆促,惜未能细观耳。大成殿门墙梁柱皆黑色,宇野先生云,此系依照朱舜水之说,不知何所取义。案中国孔庙并不如此,查舜水《朱氏谈绮》卷中,大成殿项下确说明用黑漆,想别有根据,今不可得而知矣。斯文会出版有《日本现存文庙》一书,共列三十一图,其中自以汤岛规模最为宏大,其他地方有全同神社,或只一楹者,余见之重有感,更觉得孔子意义之重大也。亚洲古来曾出二圣人,是为孔子与释迦,佛法本是宗教,教化所及,寺院遍于东亚,盖无足异,若儒家所说但是道德,而影响亦及于国外,不为种族地域所限,则孔子视释迦为尤难矣。窃思孔子之教大抵只是一仁字,此与释氏之慈悲近似,但后者推至究极,而前者则止于中庸,此固可云不彻底,惟其可贵处亦即在此。盖孔子之道,常道也,看似平凡,却至真实,以理想论,其空灵微妙或不及出世法,若论实践,则惟此可常亦可久耳。《孟子·离娄下》云: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又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儒家用世以禹稷为理想,亦自坚苦卓绝,但以视菩萨投身饲饿虎之精神,则又可见其同而异矣。孔孟心在为民,惟不曾全把自己没杀,乃是推己以及人,如《大学》所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也。焦理堂《易余龠录》中有一则云,“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简单的几句话,贯彻物理人情,能将圣人之常道说得明白无遗蕴。墨子主兼爱,而说明云己亦在人中,由是可知人己并重盖是东方道德上之一健全性,根基本甚深广,而儒家则所存独多者也。晚近思想界多受西洋影响,盛行各派极端的主张,其言或甚美,而多近于宗教,不合于人情物理,无论其为左为右,均为过激,大抵害多于利,如凡极端为社会国家而轻个人者,其危险倾向皆可惧也。孔子中道,庶几为救时之良药,中国为孔子故乡,其道当可重光,日本民间多文庙,今又得至汤岛瞻礼圣堂,知孔子影响之远大,深希望东亚得以保存其思想上之健全性,维持人道与和平,此盖不独为孔子之光已。
中华民国三十年五月四日记于北京
第三部分从羊羹到羊肝饼
有一件东西,是本国出产的,被运往外国经过四五百年之久,又运了回来,却换了别一个面貌了。这在一切东西都是如此,但在吃食有偏好关系的物事,尤其显著,如有名茶点的“羊羹”,便是最好的一例。
“羊羹”这名称不见经传,一直到近时北京仿制,才出现市面上。这并不是羊肉什么做的羹,乃是一种净素的食品,系用小豆做成细馅,加糖精制而成,凝结成块,切作长物,所以实事求是,理应叫作“豆沙糖”才是正办。但是这在日本(因为这原是日本仿制的食品)一直是这样写,他们也觉得费解,加以说明,最近理的一种说法是,这种豆沙糖在中国本来叫作羊肝饼,因为饼的颜色相像,传到日本,不知因何传讹,称为羊羹了。虽然在中国查不出羊肝饼的故典,未免缺恨,不过唐朝时代的点心有哪几种,至今也实难以查清,所以最好承认,算是合理的说明了。
传授中国学问技术去日本的人,是日本的留学僧人,他们于学术之外,还把些吃食东西传过去。羊肝饼便是这些和尚带回去的食品,在公历十五六世纪“茶道”发达时代,便开始作为茶点而流行起来。在日本文化上有一种特色,便是“简单”,在一样东西上精益求精地干下来,在吃食上也有此风,于是便有一家专做羊肝饼(羊羹)的店,正如做昆布(海带)的也有专门店一样。结果是“羊羹”大大的有名,有纯粹豆沙的,这是正宗,也有加栗子的,或用柿子做的,那是旁门,不足重了。现在说起日本茶食,总第一要提出“羊羹”,不知它的祖宗是在中国,不过一时无可查考罢了。
近时在中国市场上,又查着羊肝饼的子孙,仍旧叫作“羊羹”,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因为它已加入西洋点心的队伍里去了。它脱去了“简单”的特别衣服,换上了时髦装束,做成“奶油”、“香草”,各种果品的种类。我希望它至少还保留一种,有小豆的清香的纯豆沙的羊羹,熬得久一点,可以经久不变,却不可复得了。倒是做冰棍(上海叫棒冰)的在各式花样之中,有一种小豆的,用豆沙做成,很有点羊肝饼的意思,觉得是颇可吃得,何不利用它去制成一种可口的吃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