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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周作人论日本-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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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谣言,把他们杀了许多,又因了官宪的命令,不但是大杉荣夫妇连无罪的小孩儿也都虐杀了,这些事不说也罢。因为这些相隔了十四五年,青年们大抵都已不记得了吧。那么现在且来谈那满洲事变之后的,犬养木堂翁的暗杀事件。不,那并不是暗杀,非说明杀不可也未可知。明暗虽有区别,断人家的生命总是一样吧。现役军官杀了现任的内阁总理,还有成千成万的人民出来请愿减刑,减了刑的陆海军士官们又都恬不知耻地活着,真是奇事。我不知道武士道是什么东西,但从戏文和说书上也听到过一点儿,在那有名的五一五事件里什么地方还留存着少许武士道似的东西呢,我想来想去总是不懂。断了人家的性命,自己的生命是可惜的。这或不是残忍亦说不定,但难免是卑怯。(据上海《立报》译文。)


第一部分日本对华行动的背后(3)

    在我的《管窥之一》也曾说及云:    
    “其次还有民间主谋的一团人,首领井上日召据说是和尚,初审判了死刑,再审却减了等,据报上说是旁听的那些亲戚家属听了减刑的判决都喜欢得合掌下泪。我看了这记事却觉得满身不愉快,阿弥陀佛,日本的武士道真扫地以尽了。主谋杀人的好汉却怎地偷生恶死,何况又是出家人,何其看不透耶。”    
    照这样看来,日本人对于自家人的行动也差不多,亦何尝明净直耶。其原因何在,鄙人不敏无从解说,只能正直地自白云不懂耳。我平常这样想,日本民族与中国有一点很相异,即是宗教信仰,如关于此事我们不能够懂得若干,那么这里便是一个隔阂没有法子通得过。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平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者,却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教的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而不热烈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会,神舆中放着神体,并不是神像,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物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的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一爪,非意识地动着。柳田氏所著《祭礼与世间》第七中有一段说得很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情感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特别地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得见了也并不一定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了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    
    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至少以我个人浅陋的见闻来说总是如此。如容我们掉书袋,或者希腊古代所谓酒神祭时的仪式颇有相似亦未可知,不过那祭典在希腊也是末世从外边输入的,而且在爱好希腊文化的人看去也未必感到亲近,虽然这在民间信仰的研究上极是重要。日本的上层思想界容纳有中国的儒家与印度的佛教,近来又加上西洋的哲学科学,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还是似从南洋来的神道教'52',他一直支配着国民的思想感情,少数的贤哲有时能够脱离了,或把他醇化些,可是不能动得他分毫,到得有事时主动的仍是那些神凭的英雄,演出来的便是那一套把戏。我想假如我能够懂抬神舆的壮丁的心理,那么我也能够了解日本的对华行动的意思了吧。可惜我不能,我自己没有什么宗教情绪,对于这些事情简直张不开口来,别说想去啃一下了。而不懂得日本神道教信徒的精神状态便决不能明白日本的许多事情,结果我不得不绝望,声明我不能懂,上边所说的也都是废话,只余这不懂的一句声明,这一句话却是很有价值的,或者在我的《管窥》四篇这是最有价值的话亦未可知。日本常以书画美术等中国系统的文化给西洋人去看,又以机器兵械等西洋系统的文化给中国人来看,其所特有的神道教精神却并不提出来,人家并不大注意,其实这是大可表彰的,日本如要为右倾运动找一个灵魂,这就是的,亦无妨称之曰国粹。我们平日喜谈日本文化,虽然懂得少数贤哲的精神所寄,但于了解整个国民上我可以说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种文化所表示者往往与事实现状背驰,我们即力加辨明,在常人看去难免以为终是诳语耳。日本文化可谈,而日本国民性终于是谜似的不可懂,则许多切实的问题便无可谈,文化亦只清谈而已。我既声明不懂,就此结束管窥,正是十分适宜也。    
    廿六年六月十六日于北平。


第二部分战败的悲与喜

    从友人那里借来一册日本小说,书名《播州平野》,宫本百合子著,一九四九年出版。她是现代日本的进步作家,本姓中条,在苏联留学,嫁给宫本显治,显治以共产党关系被判无期徒刑。至日本降服,始得出狱,已被监禁十二年了。这小说便描写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以后,石田广子为迎接重吉出狱,往来于母家夫家及东京之间,所见家庭社会上的情形,对于日本战败悲喜交并,很有意思。由著者看来,“这大(军用)工厂因了轰炸而破坏得踪影全无,无宁认为趋向整理的第一步,也无不可。”就是在一般民间,也都厌战,等到投降发表,大家倒反而觉得透过一口气了。第十二章末节说,“在那地方从五月时起街上流行着这样的歌云:    
    日本是好的国土,花的国土。    
    七月八月是灰的国土,九月十月是别人的国土'54'。    
    每一辆公共汽车上,必定有一个宪兵搭乘着跑路。可是在这街路上,这歌流行着,歌唱着。因了在生活上被套上去的愚弄而生的愤怒,使得各人对于这歌词的辛辣引起了同感。”其时还是在发表投降之前,于此可以见人言之可畏,够得上与中国古时所见的童谣相比了。(写好后见齐公文,知此书已有中国译本了。)    
    闲话日本天皇    
    一    
    俗语云,莫言闲话是闲话,是非多从闲话生,我就知道有过两件闲话的官司。其一是《闲话扬州》,作者易君左,关于女人说了些不很客气的话,被扬州人群起而攻,几乎捉将官里去,后来大概是道歉了事。其二是《闲话皇帝》,作者未详,有一两句话说着日本的天皇,引起严重的交涉,国民党政府张皇失措,把编辑杜重远关进牢里去,好容易才算完结。那文章当然谁也不注意,后来要看时却找不到了,只在北大的一个朋友那里有一份,他遇见日使馆的清水董三,问闲话事件为什么那么闹得严重,答说我也不知道呀,又问你看过那文章么,答说不曾见,告诉他我倒有一本,他很高兴要借读一下。里边犯忌的地方只是这样说,听说昭和喜欢研究生物,假如让他自由去做,比给军阀做傀儡实在于他更是幸福些,为了这句话那么小题大做的闹起来,清水看了也为之哑然。不久之后,吴佩孚在北京,有一次在宴会上,不知道主人是哪一方面,座中有几个日本人,都是参赞书记官之类,吴大发议论,说日本为泰伯之后,是他的同宗,而且辈分可考,昭和是第一百二十四代,他是一百二十三代,意思是说正长一辈哩。这在日本当然是大不敬,但是因为是他们所爱的北洋派巨头说的,认不得真,那些书记官都懂得中国话,弄得啼笑皆非,只好假装不懂算了。至于计算世代,昭和是从神武天皇算起,吴从泰伯算起,一样的靠不住,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二    
    日本的天皇对于杜重远这回总算是威风十足了,可是他在家里却也未必怎么阔气。议员尾崎行云近时在一篇文章中说,日本夸称忠君,其实何尝如此,德川家康专政时给天皇的禄米每年二十万石,那个由强盗出身给德川帮凶封为诸侯的蜂须贺小六则有八十万石,三百年中大家视为固然。再回溯上去,十三世纪初后鸟羽上皇因北条义时横暴,讨伐不成,反被流放于隐岐岛,又百年后,后醍醐天皇同样地被北条高时流放于该岛,当时史书上记之曰“天皇御谋反”。就是在明治王政复古之后,政客想借他压服军阀,军阀又借了欺骗人民,但老百姓还是心里明白的。御用新闻记者报道兵卒战死高呼天皇陛下万岁,老太太们辄曰,好说,事实却不如此,他们死时总是叫妈的。又有教育敕语,学校仪式必须恭读,青年小学教员捧之上楼,至楼梯曲折处倏夹于胯下,与生徒共哄笑,旋复恭捧以至礼堂。这种小事情不曾公表过,只是私下却也普遍地流通着,显露出民间真正的空气,是很值得注意的。此外还有些关于明治大正的传说,一般社会大都知道,但是因为是黄色的新闻,也不便记述,大概他们对于这几代皇帝与中国人从前看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与光绪)相差不远,只是并非异族,便看作一个胡涂的家长罢了。    
    


第二部分揭示日本国民性格的笑话

    要想了解一处地方的民情,一个巧妙而简便的办法是去看这地方的笑话,但是这里也有点困难,因为里边有些特殊的风俗习惯,至于言语游戏的趣味不了解也无妨碍,虽然有些是很好的笑话。现在便在日本笑话里选择几篇出来,做个样本,都是极普通的社会现象,在话里作了多少的暴露,也就是平民对于这些事体的批评了。日本的笑话研究他们自己说是不很发达,但据我看来也有相当的成就,过去三百多年约略与清朝相当的江户时代笑话书大都已有收集翻印,文学博士上田万年'57'、芳贺矢一诸人都注意及此,且曾选用于小学课本,到现在已有六十余年,成就不算坏了,虽然比起文艺的别的部门来,自然不免要相形见绌一点罢了。    
    现在先来介绍一篇讲那“侯爷”的。侯爷原文称作大名,本意只是大地主,即是有大片“名田”的人,在封建制度之下成为威福无比,生杀惟命的小国王了。这篇笑话表明侯爷是绝对的,凭了个人的意志,连方向也可以变更得,老百姓希望他不如此,便只好请愿了。    
    (一)方向    
    有侯爷的世子初到领地接任,农民和商人都出去迎接。那侯爷问道,在这里这面是西方吗?农民等回答说,在老侯爷的时代,这是东,这是西,这是南,这是北,现在请求大发慈悲,也同从前老侯爷一样,把这边当作南方,那是十分感谢了。    
    第二篇虽然不是讲大名,但是一样地说主从关系的,大名底下有一层层的家臣,他们也各自有主从的关系,也是极其严格的,这篇笑话里便看出一点对于它的反抗来了。    
    (二)主人的茶碗    
    主人不在家,家臣们聚在一块儿喝茶。这时候有叫做别扭平的人,拿出主人的茶碗来喝。有人责难他道,这不是主人的茶碗吗?那时他忽然摆出别扭的脸色道,说是主人,那也不是什么贱民,也并没有恶疾,我用他的茶碗喝有什么关系呢?    
    (三)胆小    
    非常胆小的武士,夜里到后边厕所去,觉得有点可怕,叫妻子点了灯同去。在便所里问道,你不觉得怕吗?妻子答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便说道,到底是武士之妻嘛。    
    (四)新刀    
    有人得到一把新刀,便招集友人,说我们今夜去试刀去吧,大家都来看。到了静僻的地方,看见桥头有一乞丐睡着,映着月光看去倒是个肥壮的人。那么就砍这家伙试试吧,霎的抽出刀来,当的砍了下去,随又跑了回来聚集在一起,说不逃其实也可以吧。问砍着了没有,啊,的确砍着了,还砍到桥板呢。那么再去看一看吧,回过去走到桥头,站在乞丐前后,那乞丐蠢蠢的爬起来喝道,又来打了吗?    
    这两篇都是讽刺武士的怯弱的,但第四篇里却更有一种十分野蛮的公开习惯,值得指出,这便是“斩”,武士可以随便试刀砍人。据辞典里说,“在武人执政权的时代(一一九○年至一八六五年),武士为练习武术,或试刀之利钝,于夜间立在静僻的路旁,不意地砍过路的人。”山路共古著《川柳岁时记》于地藏项下,引用川柳集《柳樽》初编的句云:    
    “眼看着斩的俨然坐着的地藏尊。”    
    加以说明道:“这种事情也实在会有的吧,在地藏是想予以救助的,但是全身都是石头,一动也不能动。”前后六百年中,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杀的不知其数,只剩了一个桥头的乞丐,来吆喝一声,来出一口气,也实在是可怜极了。    
    第五篇是讲欺侮媳妇的婆婆的,这是世间普通的事情,并不限于日本,因为说得颇是巧妙,所以也抄在这里了。第六篇则是赞美庸医的,天下老鸦一般黑,也可以见大家的看法都是一样的。    
    (五)姑媳    
    有个婆婆平日非常不讲理地欺侮媳妇,媳妇就一天到晚地想有什么办法,可以纠正她那种不讲理的脾气。适值街坊来通知开会来了,她答说,好吧,现在主人不在家,等回来的时候就告诉她好了。那婆婆就嚷起来,有我在家,为什么都瞒着我,开什么会?媳妇于是就答道,不,并不是为别的什么事,只因为这条街里有两个欺侮媳妇的婆婆,要开会劝戒,不要生事。婆婆道,唔,那一个是谁呢?    
    (六)地狱    
    地狱里的牛头马面开会讨论,说因为近年地狱闹穷,托了风邪之神下去张罗,但是有那医生治疗,所以死的很少,用什么方法把世间的医生消灭了才好。其中有年纪较大的鬼说道,不不,那不是好办法,因为有他们在那里,所以不是有时候还有人来吗?    
    


第二部分不可小看的日本文化(1)

    实秋先生:    
    前日在景山后面马路上遇见王君,转达尊意,叫我写点关于日本的文章。这个我很愿意尽力,这是说在原则上,若在事实上却是很不大容易。去年五月我给《国闻周报》写了一篇小文,题曰《日本管窥》,末节有说明云:    
    “我从旧历新年就想到写这篇小文,可是一直没有工夫写,一方面又觉得不大好写,这就是说不知怎么写好。我不喜欢做时式文章,意思又总是那么中庸,所以生怕写出来时不大合式,抗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不抗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气了。”这个意思到现在还是一样,虽然并不为的是怕挨骂或吃官司。国事我是不谈的,原因是对于政治外交以及军事都不懂。譬如想说抗日,归根是要预备战才行,可是我没有一点战事的专门知识,不能赞一辞,若是“虽败犹荣”云云乃是策论文章的滥调,可以摇笔即来,人人能做,也不必来多抄他一遍了。我所想谈的平常也还只是文化的一方面,而这就不容易谈得好。在十二三年前我曾这样说过:    
    “中国在他独特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但事实上却并不然,大家都轻蔑日本文化,以为古代是模仿中国,现代是模仿西洋的,不值得一看。日本古今的文化诚然是取材于中国与西洋,却经过一番调剂,成为他自己的东西,正如罗马文明之出于希腊而自成一家,所以我们尽可以说日本自有他的文明,在艺术与生活方面最为显著,虽然没有什么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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