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小说网 > 其他电子书 > 二段琴 >

第3章

二段琴-第3章

小说: 二段琴 字数: 每页35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你〃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是,是替我〃呢,还是应该说〃是,是那两支曲子〃。
  他问得聪明:〃你是张凤回吗?〃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我不就是了。〃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两年吧!〃
  她又问:〃拉二胡很久了吧?〃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唔,很久了。〃他说。〃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哦〃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你是不是在做事?〃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没一定?〃她诧异道。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我在机场替人提行李的。〃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迟一点再跟你约练习时间。〃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咦,你的?没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莫非道。〃拿到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儿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因都过去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阿非呀,你的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这么大雨。〃
  〃你把这伞拿去。〃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你拿去吧,我回去,淋不了多少路。〃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不不如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也好,我也有点冷。〃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矛盾,凤回出了口:〃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不是说什么吗〃、〃不是说什么吗〃,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不是说冷〃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度大。
  〃你嫌这个不好?〃他问。
  〃不,这是我叔叔的。〃她〃格登〃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也难讲,不住在一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