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田大介]+cutting+伤痕04+case+of+reincarnation-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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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抵达学校时,我的违和感终于冲到顶点了。自己的记忆是休息了半个月、现实则是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而记忆与现实间又存在三个月的误差……光想到这些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其余正步入学校的学生有部分人认出是我后,纷纷投来狐疑的眼光。
我与澪都继续专心前进。在置物柜前换好鞋子、爬上楼梯、穿越走廊,笔直地朝我们的教室接近。我们对其余人抱持的好奇或同情视线都选择置之不理。但当抵达我们自己的班级后,就无法再闪躲他人的看法了,只能被迫正面迎战。
目光。
眼神。
瞳孔。
眸子。
数十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我,我反射性地环顾一圈,每一对眼睛都像人工制造的弹珠般慢了半拍才显现出主人的思绪。终于,教室内的每双眼睛都各自开始动了。有些充满了好奇心,有些则夹杂着同情的意味,有些则带着疑惑,还有些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你们够了吧。
我对同班同学的夸大反应渐渐感到不耐,憋在胸口的气只能以叹息的方式吐出体外。
「——和也,你还好吗?」
当我叹完气并抬起头时,一名素末谋面的少女正出声唤着我。
她穿着一袭不像普通高中生会穿、以俗话来说就是金光闪闪的昂贵制服,在教室这一片黑压压的普通制服中显得特别亮眼。此外,少女背后还留着微微弯曲的亚麻色卷发、生着一双淡棕色的眸子。除了上述罕见的特征外,她的容貌亦十分端丽。如果我以前遇过她,应该不可能淡忘对此人的印象才对。
「呃……抱歉,请问妳是——」
「啊,你好像失去了这学期的记忆,对吧?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我是第二学期开始才转进来的,请你多指教。」
少女报上姓名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虽然很亲切,我却对她的名字毫无印象。这让我感到更加疑惑。
「葛峰,同学?」
「直接叫我圣就可以了。你之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当初你也决定要如此称呼我。」
对方如此订正道,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一直存在的违和感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消失。
我会不加称谓、直呼其名的异性,应该只有良雨跟澪而已吧。对于眼前这名少女我会直呼为「圣」,实在是让我有点难以想象。我以前跟她的交情有那么好吗?还是说其实我的这种违和感,始作俑者就是葛峰圣本人呢?
葛峰——圣注视着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过,她的眼睛几乎没在笑,而是流露出一种既非同情、好奇,也非愉悦或嗜虐的神情。或许那是一双纯粹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观察者之眼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入兽笼的实验用动物。
「对了,和也,你——」
在圣逐渐贴近我之际,澪沉默地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澪?」
我虽然无法得知澪此时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已充分传达出紧绷的气氛。那是一种企图将所有事物、现象都阻挡在外的坚决姿态,让我不由得吃惊地唤了她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面前的圣相互逼视。
被挡住的圣看起来并没有不悦。她甚至以比对我还感兴趣的目光转而注视澪。
插图020
「……这就像柏林围墙吧,或者该称为耶利哥城墙?」(译注:Walls of jericho圣经中约书亚在上帝协助下攻陷的城池。)
圣嘲讽完毕后便灵活地转身。她的长发与制服都在空中轻盈飞舞。
「暂时先撤退吧,我会期待号角响起的那天。」(译注:前述约书亚攻陷耶利哥城的信号。)
圣别开正咧嘴嘲笑的侧脸,留下这句意味不清又虚张声势的话后,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离我们两人而去。
号角响起?
当我还在反刍对方这句话的涵义时,澪以惊人的力量扯着我。从她这纤细瘦弱的身体中,很难想象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道。我被她再度拖回走廊上,一同潜入可避人耳目的柱子后方。
「怎、怎么了,澪?」
「……你不要再跟她说话。」
「她……妳是指葛峰圣?」
「对。还有她的『兄弟』——二年级的葛峰昂也一样。你不可以跟这两人来往。」
「……为什么?」
不论我如何追究理由,澪也只是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坚决不肯透露。看着她的表情,我决定不再探寻下去。她这副模样简直就像在忍耐致命的心脏绞痛般。就连扯住我衣袖的手,也像岩石一样僵硬,还微微地发着抖。
「……求求你。」
她发出细微而颤抖的声音说道。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却已充分传达出她的决心。澪只说了这三个字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依旧被她紧咬住的下唇,此时几乎就快要破皮流血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追问原因。以后不跟葛峰圣说话就是了。她的兄弟葛峰昂也一样,绝对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可以了吗?」
听见我的承诺后,澪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并以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其实我很后悔答应澪的请求。理论上我点头后,她应该会彻底放下心才对,但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僵硬了。她那紧绷的脸孔,是否就快要被压力给打垮,而崩溃以后她又会如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勉强对她继续追问下去才对。
当我正因困惑与后悔而焦虑不堪时,扩音器发出了回荡于校园的预备铃声。
「……回教室吧。」
澪放下我的衣袖说道,于是我便跟在她后头前进。她走了两、三步,还转过头确认我是否有跟上。
她这种过度严重的罪恶感与自责,让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因为我丧失了记忆,所以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应该早点把记忆找回来才对吧?
否则……
2
我跟澪形影不离——这并非比喻,而是正如字面意义的实际情形。
清早两人一起上学,她甚至会刻意绕远路在我家门口等我出现;我本来只是想出去拿报纸而已,等发现她靠在围墙边等待的身影,才急忙请她进家里坐。我拉着她的手,那简直就像一块冷到骨子里的冰一样。
在学校里,上课时姑且不论,但只要一下课我们两人就肩并肩地或坐或站,靠在一起读书。由于第一学期时我们就已经如此亲密,所以这并不值得他人大惊小怪。此外,从旁人口中得知,我们在十月、十一月时似乎也是这么度过的,已经算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光景了。只不过,虽然我们一起在窗边那宛若被漂白过的冬阳下读书,澪却很难乐在其中。
她不断重复读着最初几页。读完了又翻回去,读完了又翻回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就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循环中,她还会不时抬头确认我的脸。
至于放学时,她也是一路从学校跟到我的家门口。
我为了弥补没参加的期中考而接受补习时,她也是痴痴地待在教室等我。补习一直到学校快关门才结束。当我回到已然变得昏暗的教室拿书包时,看见她那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中的身影就感到一阵恶寒。她并没有拿出书打发时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等她站起身时,似乎连腿都已经坐麻了。
澪的诸多行动已经接近病态的程度了。
我并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很讨厌或碍眼,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空去想那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澪的身体与精神状况。
就像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或是放逐到荒野的烙印者。她身上被同样的悲凄所缠绕。那不断耗损她的精神,并持续制造伤口。跟我过去记忆中的澪几乎没有两样,她能够如呼吸般轻易地自残。
※ ※ ※
我与澪一同上学的步调总是那么缓慢,跟我们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们、赶在前头。大家都因为天气寒冷而闭上嘴、拚命加紧脚步,只有包裹在我与澪周围的空气依然沉重且宁静。相形之下,那些同学看起来简直就像搞笑艺人一样。
我侧眼确认澪的姿态。
她依然专心一意地向前走。浮肿的双眼玻С闪讼阜欤彰敫献哳妗K砩仙⒎⒊鲆恢挚膳碌淖ㄗ⒘Γ坪趿砺飞系男∈佣嘉薹ㄌ庸氖酉摺H狈ρ乃嚼卫蚊蜃牛钢碌拿济蛴昧Ρ两簟
因为我站在澪的左侧,所以她的左手臂最引起我的注意。尽管目前被厚重的长袖服装遮盖住,我也找不出她衣服底下有被绷带包裹的迹象。
『今天应该没事吧』——我似乎该松口气,但相对地,我反而产生一种危机即将发生的忧虑。
所谓自残这种举动,其实是一种保护自我的手段。为了避免自己被心理创伤拖垮而崩溃,所以才要用感受更真实的疼痛来挽留自我。上述道理在我认识眼前这位少女时就已经明白了。
但就因为如此,她身上没有出现新外伤这点反而更令人不安。
如果已经克服了自残问题那当然好,但倘若不是,那澪很明显只是在勉强自己吧?
我虽然怀疑,但却无法判断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缺乏足以提供推论的记忆。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心中丧失的时间感到十分后悔。
「……怎么了?」
原本面向前方的澪,察觉到我的目光后转过头。她那环顾周遭时眼神锐利异常的眸子对准了我,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光芒。
「……」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其实只要说一句「妳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就够了,但我却对是否该说出口感到犹豫不决。
澪这种辛苦的模样让我不忍目睹,所以我才想早一点解开她为何要这么做的原因。
「……妳的发夹。」
「咦?」
「仔细想想,好像跟我记忆中的不是同一个。」
在短暂却又沉重的苦恼过后,我选择维持现状。
我希望澪能展现笑容。我想看见她露出那种略带梦幻感、笨拙,却又温柔的微笑。如果我随便乱提不该问的问题,一定只会让她闭口、陷入沉默,或者是对她已经难以挽救的罪恶感再度推波助澜。所以,我现在只好提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我戴起来不好看,对吧?」
澪淡淡地笑了。她的这种笑跟我预期的微笑大不相同,其中充满了嘲讽,是一种对自己的怜悯之笑。
「不,或许我戴这个刚好。因为这种不吉利的花很适合我。」
她的发夹款式果真传达出强烈的不祥意味。外形看起来像一朵红花——应该就是涣彼岸花没错。(译注:Lycoris。常在墓地附近繁盛,色澪鲜红似血,在日本有死亡与分离的意义。)
发夹的图案就像家徽一样以平面的方式重组,鲜红的花瓣以放射状向四周延伸。以金工雕刻的细长雌蕊又几乎将整朵花从外包裹起来。
如此血红花朵外形的发饰夹在澪的鬓角上,看起来就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朱红灯火。
「……嗯,我觉得很好看。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刚好搭配妳的性格。」
我说到这,澪原本自嘲的玻Р'眼突然睁开。看来她似乎非常惊讶。这是我出院后,她首度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应。
「……我真的觉得彼岸花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因此我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有人因为它盛开的地点而感到不吉利,但它偏偏选在秋分这个时节开放,就好像要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的往生者,对吧?这么说来它其实并非不祥之兆,而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译注:日本的祭礼节日。)
我说出这一长串话,心中毫无半点违和感,甚至有种不吐不快的舒畅。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样的台词,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而且我喜欢彼岸花。彼岸花非常漂亮,妳头上的发夹戴起来也很合适,我觉得很美。」
「……」
澪一语不发地呆呆伫立着。
「澪——」
我本来想问她怎么了,但却无法将问题问完。
澪的眼眶流下一滴泪珠。
当第一滴出现,后面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无法遏止了。
「怎么,我——」
「不、不是……我……和也,什么也……所以……」
澪用手背拭泪,但泪水依然涔涔涌出。她的身体与说话声开始颤抖,抽抽噎噎到甚至呼吸困难。
她突如其来的痛哭让我不知所措。四周虽然已经没有其它学生,但这依然掩饰不了自己似乎犯下什么错的事实。我只好先拿出手帕,递给对方,但澪却向旁闪开、躲过我伸出去的手,直接冲入我的怀中将脸压在我的胸膛上。
「啊——」
「对不、起……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哭泣一边道歉。大量涌出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但她却依然不停道出谢罪之词。
「……」
澪口中的「对不起」,在我听来与其说是道歉,更不如像是驳斥我的话。她似乎还在坚持「全都是她的错」。
「澪……」
请妳不要再哭了,我心想。
请妳不要再道歉了,我如此渴望。
然而,到底该如何栓上她眼眶底下的水龙头,脑袋一片混乱的我根本是束手无策。为了让她安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手在她的背部轻抚。
在缺乏暖意的冬阳下,热泪依然不断地从澪体内流出。她的道歉与谢罪也近乎永不止息地持续下去。
3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你夸她戴发夹很好看。」
「发夹有那么重要?」
「没错,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
「就是你啊,呆子。」
明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并突然戳了我的胸口一下,这害我忍不住用力咳嗽。
「咳……我完全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其实你在唬滥——看来应该不是,真受不了你。」
我长年的损友高见明露出交叉的双臂与双腿,让人怀疑他究竟会不会冷。他绷起原本就已严肃的表情再度叹息道。
「你的我行我素跟出车祸前还是一样嘛,就连上课进度你也追上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请过长假。」
「这都是托澪的福。她帮我抄了好几本内容详尽的笔记。」
「……呼嗯。」
对方哼了一声表示姑且苟同。
我与明靠立在分隔操场与网球场的铁丝网上,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人。班上的男生正与另一班同样在上体育课的男生分队比赛足球,至于没在场上的学生则固守于日照良好的地点或是饮水机周围。
明以缺乏情感的眼神盯着我,接着才将视线缓缓转回操场的方向。看起来,他好像在欣赏两队争踢那颗已经褪色的旧足球,但我知道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也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假装放在操场中心。再怎么说我都是比较适合在室内活动的那一派。身上虽没有赘肉但更没有肌肉,光是看这些同学在场上激烈的表现就快喘不过气了。然而,眼前除了看他们比赛外我也无事可做。
「……或许你是刻意想遗忘吧。」
北风咻咻地吹起,我将体育夹克的领子竖起、缩着脖子。因此,刚才明的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你说什么。」
「唔嗯?只是抱怨一下而已,没什么。」
明用力挥着手想要敷衍过去,但我却盯着他的脸不放。他很不好意思地搔着脸颊。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