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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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风流
在电视上看到蔡澜在黄永玉家表演烹饪技术。
他穿着芝韵诗长袖白衬衫，腕戴积架手表，正做瑶柱罗卜排骨汤。
厨房宽敞，半露天，不愁油烟，一旁有菲佣做下手，小老蔡大展身手。
唯一遗憾是没有人替他传菜洗碗吧，一次，利智、天兰、我三人蹭厨房为他洗半天盘碗。
最好请四个年轻秀气的女作家来做这项工作，还得特地梳古装丫角头。
只有这样的人在香港才能生活得如此风流快活，他煮的菜我吃不少，自问并非美食专家，属那种为存活才吃的人物，可是也欣赏得到菜式中的款款情意。
他的秘诀是乱用名贵作料，像汤中干贝比罗卜还多，其味焉能不鲜，还有，十多只小龙虾蒸作一堆上，当番薯那样吃，最后一道杀手锏是炒青菜，清甜可口，永志不忘。
他是真的艺术家啦，有纪律有情趣，享乐绝不影响工作能力，令读者着迷。
将来，写我所知道文艺界香港三十位奇人，小老蔡一定有份，且排名头五名以内。

２、百毒不侵
小友问：“你是否百毒不侵？”
才怪，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做得到。可是，渐渐辨别到什么是毒，什么不是，闲杂人等闲言闲语，理他作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就像喝过雄黄酒般，百毒不侵矣。
最佳防毒面具是不去理它，清平世界，自由社会，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定有若干人喜欢放冷枪、射毒箭，可惜级数不够，多数老远就凌空落地。
即使异常逼近，大可退后几步，这里危险，不好玩，便到别处去，千万不可以毒攻毒，有失斯文。
日子久了，并无冲突，看上去自然好似百毒不侵。
其实世界上并无金钟罩铁布衫这一类功夫，可是做人也不用太会生气，人家要我们恼怒，何必听话，“呵有这样的事吗，我不知道，没听说过”，一问摇头三不知即可。
不在场证据充分，是非不沾身，眼睛只看赞美之词，耳朵只听好话，其余一概不理，那些还不如我们的人，发表什么意见，管它哩，一于势利到底。
所谓毒箭毒针，根本不够毒，大可一笑置之。

３、后悔
后悔，其实是一种颇高层次的奢侈。
首先，一个人必需起码有两条路可走，而选择错误，才可以后悔，像Ａ君与Ｂ君同时追求伊人，她竟舍好人Ａ而取坏人Ｂ，日后便后悔了。
有选择方有资格后悔，比较不幸的人，在任何处境之下，都只得一条路可走，枪林弹雨，也得上路，正系后有追兵，走与不走，均死路一条，不由你不去闯一闯。
与友人聊起，都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后悔，这份工作固然坑了我们的才华，但是从来未遇见过更好的差使，也就无从后悔。
有时想起，反而是好，毋需犹疑不决，不用再三踌躇。
至于忏悔，境界更加高超，那是要严重辜负他人，像日本对中国，在良心发现之后，才可用到这种形容词。
普通人，些微私人恩怨，至多认错，何来机会忏悔，小人物，随遇而安，当时只能做到这样，也只得忍痛上路。
完全没有后悔？也不见得，某次在时装店里看到一件外套，好不漂亮，可是嫌贵，没即时买下，回头再去，已经叫人捷足先登，好不后悔。
就是这么简单的后悔，没有其他，至于遗憾，呵，那是另外一个题目。

４、清誉
某君何以得享清誉，叫人想破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他脾气古怪，生人难以接近，近十多廿年没上过班，也不接散件工作，故全无收入，生活靠家人照顾。
亦不养儿育女，主持家务，清闲之至，完全没有责任，可是，许多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肃然起敬。
可谓异数，在这个批评家多过实务家的社会里，居然有人对里对外什么均不做，都可享受清誉。
令那些做多错多，越做越错的不幸人好生羡慕，清誉大抵也是命中注定，否则，越勤力越是庸俗，越用功越是功利主义，做死了是活该，还吃相难看，罪加一等。
唯一的解释是此君已毫无竞争能力，全无威胁性，故人人赞之，表示宽大容忍及懂得欣赏奇才，再捧也无后顾之忧。
于是大家一窝蜂抢着称赞他，忘记扪心自问，为人老板者会否聘用这等伙计，寻找伴侣者又可会选择如此配偶？
若答案是不，开口时请留余地。
不负责任的褒奖可能会害死人，某君数十年如一日散漫躲懒，也许就因为无所事事更能赢得清誉，何乐而不为。

５、不认得
友人交游广阔，在茶楼不住与亲友打招呼聊天，解释道：“那是宝岛ＸＸ银行的黄君”，“这是狮城地产界的王某”，“又香港的政界名人汪氏你可知道”……
一贯呆瓜那样坐着傻笑。
真是抱歉，一个名人也不认识，除出几位报馆老板之外，只有在财经或社交版见过众富翁的照片。
如此孤陋寡闻，也不影响生活，真是自由社会最大选择。
不要说隔行如隔山，即使是行家，也是不相识的多，谁，谁同谁，天天在报上拜读他们大作，可是在街上碰头，保证不认得。
与同文聚会谈天说地想必高兴，可惜住得远，竟连这样简单的乐趣也享受不到。
多年来自说自话工作，新编辑上任，往往狐疑地问：“我们见过面吗”。多数没见过，或是只在多年前通过一次电话之类。
有些工作必需交游广阔，有些则不，写作最好，很孤僻与很热情的人都可以从事这个行业，不过，写作人必需好好坐下来写，如不，认识谁也不管用。

６、人情味
某女星被批评为毫无人情味。
事情是这样的，她正主演一个剧集，剧中一名配角突然辞世，传说她在这种时刻追讨片酬。
女星事后否认此事，她说酬劳一早收足，何用追讨。
即使是，也同人情味不挂钩吧。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在做的工作也得继续完成，他人去世，该悲痛的就悲痛，该默哀的就默哀，同片酬余数有什么关系？
女星并非向辞世之同事追数，她老板却做如是控诉，好似不大公平。
全体不收片酬，人情味十足，得益的又并非死者，整件事完全不合逻辑，可是不知怎地，矛头却纷纷指向女星：太过份了，这种关头还讲钱。
华人社会禁忌包袱之多，难以枚数，无论什么事都会变成帽子或进一步，血滴子飞来取你我首级。
最能置人死地的一招叫人情味，不说好话不请客吃饭不人云亦云不大解悭囊的全是罪名。
换句话说，有人上门来拿好处非给甜头不可，这是江湖规矩，拒绝应酬，即系无人情味。

７、滥用
一日，这样讲：“一照镜子，发觉可以为面如土色现身说法。”
友人踌躇一会，说答：“现身说法，不可这般用，此四字是指佛祖现身向教众说法。”
可是——不禁颓然，又不欲越描越黑，本来想说，成语如不滥用，又有什么意思。
夸张地用，又不同错误地用，像“同文来自五湖四海”，真的不多不少有五个湖四个海吗，当然不是，可是一说即明意思。
“不如分摊帐单，长贫难顾，谁也不要请谁”，不见得真有谁是穷人，切勿误会。
少年时学得不少成语，可惜全无用武之地，开始写专栏时编辑及前辈的意见都是尽量避用陈腔滥调，谁还敢用成语。
日后，不甘心，渐渐用成语做反面教材，像“这样猥琐的事我不干，情愿回家守株待兔”，或“愚公移山，除笨有精”等。
一次，到半岛喝茶，先头一张桌子不够坐，要挪到大后方去，老匡即时抱怨：“这是干吗，八千里路云和月般赶去何处”，滥用诗词？

８、散发
李白有诗曰：“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意境高妙。
可是在今日现实社会中，却不喜见人披头散发。
时常不识趣地问头发遮住一边眼睛的少男：“你真看得见路？”还未到装糊涂的年纪，何故双眼只开只闭。
真没想到这点意见与新加坡政府相同：男学生剪平顶头着陆军装最英俊，无故留一把长发作甚，又热又腻又难打理。
办公室女性也不宜秀发如云，短发较为整齐，长发最好束起，公司内需要展露的是才华，不是女性特征。
有时见小女孩长发及腰，便知其母功力，乌亮干净者自然值一百分，肮脏油腻则吃光蛋，不如行中庸之道，剪个童花头算数。
头发最好天天洗，这件事渐渐会变成一种压力，所以短发终究比长发舒适。
家庭主妇往往没有放下头发机会，索性梳一个光滑发髻，清爽整齐。
写稿全神贯注，头发若牵牵绊绊，也是麻烦，统统拨到脑后是正经。
生活无情趣？那是可以肯定的，早已收敛了散漫，改过纪律性生活。

９、没发生过
英国人纵有千般不是，他们国民教育中，却有一项最可爱的特性，乃是假装看不见。
装得是那么好，简直像真的一样。
因为注意他人缺憾是十分无礼行为，于是不论亲友损手烂脚，同事同学行为不端，误解风流，统统应该假装看不见。
一味低头疾走，自顾自做好本份。
莫理别人在做些什么，能救就救，爱莫能助，就该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切勿袖手旁观，意见多多，指手画脚，冷言冷语，太没有教养了！
即使身边有炸弹爆炸，仍宜保持镇定，木着一张脸，以不变应万变，君不见印度独立之际，英国人如何冷静地降下最后一幅米字旗，轻轻折好，携返祖家，真值得学习。
大勇若怯，有人沉不住气，芝麻绿豆事先炸起来再说，动辄撤回大使，不顾后果，先求出气。
明天呢，明天怎么办？所以说，假装不知道，看不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实在是没有办法中最好办法。

１０、礼品店
有一片店，专售世界各大博物馆藏品的复制品。
真是可爱到极点，一进去，双目发亮，留恋忘返。
大都会博物馆、罗浮宫、大英博物馆内名画、雕塑，以及首饰都式式具备。
而且活学活用，把名画套在日用品上，像荷花池印到雨伞上，阿维浓少女在瓷杯上找到，Ｔ恤与枕头套上有星夜。
银戒子照十五世纪英国式样，上面刻着“毋忘我”、“思念我”字样，浪漫得死脱。
无论是花盆，镜架，均有来历，不容小觑，艺术之成为艺术，仍因百看不厌，耐久不变，此间却有人误会无人要看才算艺术，殆矣。
最叫女士欢喜的自然是仿古首饰，埃及娜浮蒂蒂的项圈阁下也可拥有一件，维多利亚女皇的胸针、印度大君的手镯，都售价公道，令人笑逐颜开。
最喜欢玛雅民族的古朴图案设计，化做装修品，不落俗套。
逛半日，买不买不要紧，感觉上像回到学生时代，半价逛遍所有博物馆，大开眼界，精神爽利。

１１、不是朋友
这个故事由读者告诉我：一位歌唱比赛的评判在听一位参赛者唱完一首歌后问：“谁叫你来？”“朋友。”评判答：“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这故事叫我们惭愧。
上一次我们对朋友讲老实话是几时？都埋没了良心，为着皆大欢喜，为着友谊永固，来日继续互相利用，好话说尽。
为什么不能据实相告：“你趁早找一份公务员做是正经，千万别从事文艺工作”，可是不，都说：“假以时日，大作一定会惊世骇俗。”
谁会给谁一个当头棒喝，正是，他人沉沦，关卿底事，泥菩萨自身设法过了江也就是了。
是以每个离开香港的名人都客客气气地说：“香港好呀，好得不得了。”
做人完全凭自己醒目，亦即招子要亮，莫理他人说些什么，人言可畏，信一成都死。
浴室宜放一只医生磅，天天站上去秤一秤，知道真实份量，对人对己都有益处。
朋友的赞美，杀伤力比敌人的谩骂要强。

１２、婚礼
我家从未举行过盛大婚礼，想像中必定是劳神伤财的一回事，可是好玩、热闹，日后有个话题。
大肆铺张，一掷千金，最美的婚纱，请亲友乘飞机来助兴，香槟、鱼子酱，为期三个月的蜜月……
以后即使为生活吃苦，至少开心过。
现在有婚礼筹备公司，收取的服务费约全部开销百分之十五，届时，当事人可像客人一样，穿好衣服便可参加婚礼，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不劳操心。
其实是很开心的一件事，籍子女的婚礼大发请帖，把全世界久未见面的老友全部请到一起大吃大喝一顿，后生管后生结婚，大人管大人聚旧，说到激动处，可畅快的流下泪来。
长辈坚持要请客，正是这个原因，子女深觉奇怪，干吗要请这一班姨妈姑爹，同他们结婚又有何干系。
闲时翻阅婚纱杂志，不欲脱节，看看时兴式样如何，将来为小女筹备婚礼时有个心理准备。
再下一个机会是孙儿满月，哗，新生命出生，再搞庆祝，名堂比上一次更大，猪朋狗友非赏面不可，多么高兴。
人生不外如此，为何要免俗。

１３、一样
遇到理想情人，你会不会抛弃家庭随之私奔？
我的意思是，走什么鬼，三个月之后，还不是找房子住，煮三餐，以及打点衣物鞋袜。
生活天长地久，无论拍档是谁，总得应付帐单、收挂号信、换电灯泡、看医生、逛超级市场。
倘若有人觉得三个月新鲜感值得抛弃现有稳定生活去争取，那无话可说，否则，直对一切引诱一笑置之，免得劳神伤财。
友说连搬家都不干，别说是私奔。
天下无理想之伴侣这回事，如果一个人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大抵也不是真的。
自问天天只做两件事：写稿给别人看，以及看别人写的稿，余者一点也不感兴趣，如此闷人，不被人抛弃已经很好，故并无非份之想。
生活沉闷是一种福气，即无事发生，平安是福，每日起床，一切都熟悉可靠，热水龙头、香皂、毛巾都知道放在何处，夫复何求。
我们这种人，连洗头水的牌子都不高兴换。天天一样才最可贵，熟习的烦恼已不是烦恼，况且，早已发觉，全世界最爱的人，原来是自己。

１４、宁可抱怨
夫妻之间，好像理应互相抱怨指责，像“此君毫无生活情趣，当初不知如何看上他”，或是“她呀，笨得要死，不擅理财”之类。
一回，听得有人寂寥地称赞配偶：“他够乐观，人也正直，发财是没有可能的了，不过老实人……”顿觉恻然。
这不是说给旁人听，而是当事人想说服自己，或者不应嫌弃对方，或者，还有留下来的原因。
子女也应当不住抱怨父母：“头脑古旧、生性吝啬，什么都反对我们……”
试想想，孩子们如果赞起父母来，是多么可悲：“家母守寡二十年，含辛茹苦带大我，难报三春晖呵，我要发奋读书做人”，难不难过？
都是不正常的。
健康的日常生活中应没有大悲大喜，烦恼均被人情世故化解，争吵，至多是为一时意气，而不是为收支问题。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若忽然冷静客观地数起配偶、父母、子女的优点来，恐怕问题不止一点。
大家千疮百孔才是德配，大哥别说二哥，一下子白头到老。

１５、渲染
渲染就是夸张。
小说作者夸张爱情伟大是必然手法，否则故事还有什么好看，还有，俊男美女，在所难免，不管三七廿一，统统牛津剑桥毕业，盖天盖地，乐趣无穷。
情节人物太过平实，容易失却吸引力。
杂文风格更加要夸张，一点点小事，立刻痛不欲生，激动地反应意见，动辄呼吁有关当局挽救民主，不是尽力的捧，就是疯狂的踩，为求号召读者，抛尊严，洒狗血。
那种温吞水专栏有谁要看呢，呵他儿子患近视了，他母亲有病，他加了十块钱稿费，他到东南亚去兜了个圈，读者困得打跌。
电影渲染暴力，政客渲染希望，有人渲染个人成就，包括他事业、收入、女友、子女……均高人一等。
讲低调谈呵容易，要抵受得住冷淡的煎熬才行，故此人人均唱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