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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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3)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1)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心情一阵紧张,连忙拢了拢头发。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今天到我家过节。”
玉兰忙说:“啊呀,那是贵客。”
郑爱英笑着向这位长得端庄白净一副贤淑模样的主妇问好,“好,我进屋看看。”
玉兰引手让她踏上跳板,铁牛跟在后面。
郑爱英走在闪来闪去、水还从木板缝往上溅的“落”板上,脸色顿时紧张。看看屋里,“落”上用门板搭了两个铺,撒些稻草,上面一张竹席。前檐下,搭“落”的东西仿佛是农家猪圈的栅栏,上铺零星木板竹片。左边一个瓦缸灶,一堆枝杈柴火,右边一方小桌,几只碗和油瓶盐罐。
“原来湖区的房子是这样呀!”她压住心中陡然涌起的酸楚,感叹道。
玉兰拿过一条板凳往两床中间放下,郑爱英下意识去坐,顿觉板凳软飘飘的,无根无底。心中一骇,不动声色地起身,说:“别的房间也这样吗?”
玉兰说:“还没呢,只正房有‘落’,别的房是空的。”
郑爱英扶着竹墙从门洞朝旁边房间看,果然满房是水,黄黄浊浊,飘些杂物。不禁感慨丛生,眼里仿佛有些异常动静。她不敢再留,略略看了一眼茅扇墙和半边透亮的屋顶,就赶紧随玉兰上船。
秀月跟铁牛上了船,秦天就划开了。
郑爱英询问一些问题,为了压压心中悄然的波澜。玉兰一一回答。铁牛趁机对姐姐说:“嘿,爷爷给你也买了月饼呢!”
秀月说:“是糖芯的吗?”
铁牛说:“什么糖芯,是芝麻的。爷爷没钱了。那个猪压的堂客好厉害!”
“哪个堂客?”
“那个卖月饼的堂客呢,像只劁子猪婆。”
秀月瞪他一眼,“你怎么学了骂鄙话?你是学生啦。”
铁牛不说话了。
过一阵,铁牛说:“退了水,还有书读没有?”
姐姐说:“学校又没冲走,怎么没书读?”
铁牛鼓着嘴嘟噜道:“那个万宝山,像地主恶霸,我不喜欢他。”
忽然郑爱英说:“铁牛,你们的老师是万宝山呀?”
“是的。”
郑爱英一笑,“他是我小学同学呢。”又转向秦天:“万老师在这里反映怎么样?”
秦天一边划桨,一边不时隔开拂到船边的树枝。“反映不太好。打学生打得重。让学生读书他自己去睡觉。他的衣服也要学生洗。”
郑爱英“啊”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上堤后,来到秦顺子家里,顺子向父亲和冬霞介绍了郑干部。大家客气一番,在台阶上摆开桌子吃饭。
菜无非是干鱼和新鲜鱼,还有炒干红薯叶,一碗水芹菜。饭当然是薯米饭。郑爱英扒到嘴里就感觉粗糙得砺舌头。
父子三人喝了几口酒,青山爷忽然问:“郑干部,你喝酒吗?”
其他人以为青山爷只是客气,哪有女人喝酒的。
谁知郑爱英笑一笑:“今天难得和秦村长一家过中秋节,那就喝一盅吧。”
这一说,秦家人大吃一惊。倒是老头子反应快,向冬霞一努嘴:“快,给郑干部倒一盅。”
冬霞赶紧起身,咕咕咕倒了半碗,送到郑干部跟前。
郑爱英举起碗:“谢谢秦爷爷,谢谢你们一家的招待。我借中秋吉日,祝秦村长一家团圆欢乐!”
说罢,仰头一口而尽。
一桌人全都目瞪口呆。
青山爷醒过神来,连声说:“啊呀,郑干部看不出,女中豪杰啊!”立即起身又要替她斟酒。
郑爱英双手按住青山爷手臂,微微含笑:“秦爷爷,够了。等啸天湖生产自救搞好了,我再来陪你老人家喝三盅。今天就不要了,我还要回乡政府呢。”
青山爷借着好兴致,对郑爱英连连称赞,又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说:“告诉你呀,我家秦天上次追到一条河神鱼呢,有几丈长,把我一条好船像折香棍子样折断了。”
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2)
郑爱英饶有兴趣:“这么大的鱼?捉到了吗?”
青山爷拍拍桌子,“可惜了,跑了。我秦天硬是追到濠河口呢,那家伙又拖又滚,几次往天上冲,把一条船都扯得站起来,你看看!”青山爷不停地咋舌。
秦天不耐烦了,隔着桌子去戳父亲肩膀,“别讲了好吗?你就是喜欢讲故事。”
青山爷红着脸站起来,“讲什么故事,我就拿家伙把郑干部看。”说罢脚敏捷地一跨,从板凳上过去,急匆匆往屋里走。秦天望着父亲直摇头。
郑爱英问玉兰:“真有那么大的鱼呀?”
玉兰点点头,又慌张地瞧瞧丈夫,不说话。
顺子说:“我二哥差点把命送了呢,大风大雨,一个人在河里搞了一夜!脑后还砍条口子,你看吧。”
郑爱英眼睛闪亮地瞅向埋头吃饭的秦天,不便起身看他的伤口,正痴痴地想什么,青山爷风风火火来了,手上捏一块东西,“郑干部你看!”
郑爱英接住仔细倒过来倒过去看。这几片东西暗紫色,分明片片隔开,根部又紧紧粘结一起,指头在边缘轻轻一弹,居然听得丁零零细纷纷轻颤颤的声响。她端详着,陷入沉思。
青山爷急着问:“郑干部,你认得鱼吗?”
秦天、顺子心里都说:“她认得个屁!”
谁知郑爱英开口了:“确定是什么鱼,我还不敢。但我知道,有几种鱼的鳞片是非常大的。”
秦天忽然精警地瞄着她。
青山爷说:“你快讲讲!”
郑爱英抿嘴一笑:“其实我也不懂多少,因为从小翻爷爷的书房,父亲也是学生物的,我就记得一些。长江里的鲟鱼,大的可达七八米,那就是两丈多长。”
青山爷“啊呀”一声。
“有一种大海鲢,鱼鳞大概也有这么大。还有生活在印度海河的鲅鱼,鳞就有大人手掌大,比这个还大。”
青山爷又“啊呀”一声,竖着大拇指说:“看不出!看不出郑干部学问这样好!比我们祖祖辈辈打鱼人家,知识多得多!”
郑爱英不仅让青山爷吃一惊,还让秦天心里蹦出一句话:“原来我把这女人小看了。”
青山爷由衷地尊敬这位女干部,于是又要再敬她一盅。郑爱英也被这位温和善良的老人感动,盛情难却,只好又干了半碗,这才说:“老爹,今天真的到此为止了。”
青山爷晓得瓶子快要见底,这才夹起一块酱红色腌鱼放到她碗里,“这是我们秦家世世代代做的红曲鱼,你再吃一块!”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1)
下午起了风,飘着毛毛细雨。秦天跟肖海涛等人丈量完两处田土,到晚回家,草草吃了饭,把长根喊到十春家里,对他们说:“倒口那里我铲了鱼栏,今天上半晚我去,下半晚你们去。我估计下半晚风雨要停,有些月光,鱼就多些。”
长根的脖子伸到秦天眼前,抓住秦天的手,“姑爷呀,这怎么要得?你老人家的铲栏,我们怎么好……”
秦天挣开他的手,对十春说:“你会驾船,你老兄是‘秤砣落’(不会游泳),你们要留神。请对面先喜兄弟关照一下。”
十春不停地点头,“好,好。”
回到家里,交待秀月带铁牛好生睡觉,自己和玉兰穿了蓑衣戴好斗笠,渔船就在黑蒙蒙麻风细雨中驶向倒口。
他的铲栏在左边,先喜兄弟的在右边,相隔数丈远。从垸内向外河流去的水轻盈地喧哗着。
他们将长竹竿从船尾舵孔插下,船头靠在堤坡一侧,顺着水流方向锚好。
凡大水淹入围垸,垸内禾稻草木丰盛,鱼的食物多得令它们喜出望外。它们大批涌入,尽情饕餮,长得膘肥肉壮,有的还在这里产卵,十分眷恋这美好的家园。当水势渐退,鱼们感觉似有危机,聪明些的就顺水流方向,渐渐向外撤退。可是并无其他出口,便一一寻到溃垸的倒口来。白天虽然也有顺水走脱的,但多数还徘徊着,一到天黑,便摇动尾巴欣然外逃。
铲栏是将竹片用绳子横向联成一串,一端插入水下,一端斜斜固定在支撑的横木上。它是逆水倾斜,那鱼顺水游来,一不小心就蹿到竹片上。小的能从缝隙漏下,大的就在竹片上横勾竖闪地胡乱弹跳。守栏人听到弹跳之声,立即用长柄网兜把那情急无路的家伙网住,如同守株待兔般省力又有趣。
因此守栏这个工作并无多少技术性,需要的一是船,二是水性好,倒口中央水深流急,漩涡重叠,水性不好掉下去就游不上来。
静静坐着,听毛毛细雨渐渐大起来,打在斗笠上嘭嘭脆响。
秦天说:“今天你去网鱼,如何?”
玉兰觉得网鱼新鲜有趣,反正有丈夫在。说:“好吧,你小看我啊。”
秦天无声一笑,脱下长蓑衣,“你穿这件。”
正在这时,听得“噼啪”一响,玉兰立即举起网兜,朝栏上一网就网住了,回身往篮里一倒,“嘿,一条草鱼!只怕有两斤重?”
秦天说:“差不多。呃,你就站在前舱里,不要站船头了,听见吗?”
玉兰说:“好。”就坐在前舱梁上,手握网兜长柄,盯住蒙蒙玉色里水花闪烁、竹片粼粼的鱼栅。
秦天一动不动坐在舱梁上,听着斗笠上嗒嗒的雨声,渐渐心思就像风一样飘悠,洪涛一样沉重起来。
看着这黑黝黝老虎大嘴似的倒口,它吞食了啸天湖多少生命财产,数百亩良田,安居的家业。这次死了六个人。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垸子,死六个人还少吗?
他记得,小时候见到的堤,其实是道土墙,各家各户在自己屋后筑的,几丈宽的田就筑几丈长的墙,保甲上再抽丁把它连起来。上游刚刚发大水,人家的棺材就浮到你后墙屋檐下了。
莫说小小啸天湖,岳阳、常德那边几十万亩的大围子都倒了几个。湖北的荆州、洪湖、石首、监利,还有挨长江的江西省,好多鱼米之乡都成汪洋一片了。刘雪桃说今年是百年一遇的大水。秦天记得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水比今年还大,伪政府的报纸都说死了几十万人呢。几十万人堆在啸天湖只怕要堆几尺厚。只有日本鬼子才会杀这么多人。美国鬼子也厉害,是飞机大炮厉害。河里涨水的时候也像军队来了,前呼后拥一排排的,可是没有枪炮,一群群活人为什么就打不赢它?河堤修得又高又坚固,未必挡不住?当然啸天围地小人稀,政府又重视不来。政府要管的事太多。政府要管,还不是组织群众修堤筑坝?还是要自己动手,自己出力。世界上什么事情能靠别人办好?秦天想,什么事都靠不得别人,莫说政府,莫说左邻右舍,连父母兄弟都不能靠,万事得凭自己,凭自己双手去做。
可是一想起溃垸倒口那阵的响声,那天和地的摇动,你几十万人站到倒口也堵不住,也只会像柴捆子样顺水流舟。
村长是个什么官呢?当然什么也不是。但你是个男子汉,不仅上有老下有小,这些和你同住一个地方的人就和你前世有缘。洪水来了,就像日本人来了,就像女真国的金兵来了,没一个精忠报国的岳飞,宋朝的百姓就只能随他砍杀。人到世上只有一次,你就做一世缩头乌龟?做乌龟也自身难保,一口水把你几间茅屋冲走,你缩到哪里去?
想到那些冲了房屋的,逃荒在外还没回来的,不知是死是活,他心里就像吞了一团水草,又乱又沉,又不是滋味。
他摘下斗笠看看麻风细雨的天,哪里看得见月亮?中秋节,说是团圆,有几家团圆?没有遮雨的屋,没有果腹的粮,是团的什么圆呢?
秦天算是见过世面的,上走过长沙、宝庆,下到过岳阳、汉口,城里有城里的繁华,他没命投胎到城里人家,怨谁呢?乡村也要活人,乡村还出大人物。自古以来,好多英雄好汉就是乡村出身的。古时候的岳飞,当皇帝的朱元璋,现在的毛主席,好多呢。人活在什么地方不要紧,人就是要做几件大事,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二十、闪电下的对策(2)
忽然想起自己追鱼。明知那不是一条平常的鱼,还是赌命去追,好像鬼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