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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水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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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   
  四.天地洪流(1)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四.天地洪流(2)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五.浴血金钩寺(1)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泥沼,在洞穴,在草丛,在荆棘里。 
  它们多数不是水中生物,它们必须呆在有空气有食物的地方。奔腾的浪涌,几丈深的洪水,逼使它们不得不弃巢而逃。 
  当然,小些的生命,如苍蝇蚊子蚱蜢飞蛾,它们太弱小,一阵狂风足以把它们送上逃荒逃命的万里征途。 
  人们发现了盘踞在断墙上的长蛇,钻到屁股下的老鼠,爬在蓑衣斗笠甚至肩膀背脊上的蜈蚣。人与人之间几寸地面上,这些生物或龟缩不动,或蠕蠕而行,同样密密麻麻,同样湿淋淋光溜溜。人们恐怖地尖叫起来,抖跳、抛甩、拍打、踩踏,争先恐后向淌水的堤面奔去。 
  堤面也非清静之地,那里游动着更大的长蛇,漂浮着肚皮翻白的死鼠和更多仍在奋力向庙坪游来的活鼠,以及从土层中爬出来软溜溜肉乎乎地一弓一张的大蚯蚓。 
  光光的脚板,平时踩在粪堆、臭泥中感觉迟钝,惟独踩着毛茸茸光溜溜还昂头竖爪龇牙咧嘴凶劲实足的老鼠,就是鲁莽汉子也心惊肉掣。 
  渐渐地,堤面聚积的活鼠、长蛇以及半死半活毛脚碴碴的蜈蚣,如同一齐得命,听从指挥,从无法安身的堤面向这神灵方寸之地成群结队蠕蠕而来。 
  村委会负责人先将老人妇女孩子领到一处堤面,几个年轻人团团把守。秦天、秦顺子、姚后喜、姚竹村、肖仲秋等几个,手执扁担、桨叶、钯头,将庙里的蛇鼠一阵乱打。 
  顿时鼠肉横飞、蛇头四溅。乒乒乓乓一会工夫,庙地上便遍布残毛烂肉、腥血碎骨。猎手们来不及清洗溅到胸膛、手臂、脸面的残毛碎屑,急忙找来箩筐箢箕,将尸骨横扫出去,抛向大江。看看滂沱大雨下,庙地上或浊或红的血水渐渐流淌出去,然后将老幼妇孺召回,再派几个年轻人守在门口,扁担箢箕不停地拍击那些敢于犯死的家伙,没有多久,门前便堆出一道小小尸骨堤垣。 
  肖玉和的小儿子刚才趴在草袋上昏睡,蜈蚣叮着他的脸、脖子、肚脐眼,一会儿全身紫肿,呼吸困难,在玉和婆婆手上抽搐一阵,就眼睛翻白,再没醒来。骆雨生的小女本来高烧多日,骨瘦如柴,铜师公给她喊了几次魂也没喊醒,原以为早要毙命,却拖到今日,大雨淋,凉水浸,不声不响就咽气了。 
  比人们料想来得更迅猛的灾难,不仅吞没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环境,也吞没了那个横亘在人心灵的祭神之说。姚竹村那个终年咳痰吐血、怕风怕雨怕太阳的痨病老娘,连日来自己寻死上吊的力气也没有了,屋外遭灾受骇,家里潦倒挨饿,终日蜷缩臭气熏天的床上,已是形同槁木。今夜恶浪排天,狂风暴雨,被儿子一路泥泞横拖竖拽着瞎跑,终于半死不活只剩最后一缕如丝的气息,不必祭神自己就要升天了。水炳铜原本要对竹村强盗说几句风凉话,谁知自己老娘也旧病新伤一齐来,背在背上像一副竹架子,轻飘飘的有点扎人,恐怕挨不过几个时辰了。被毒蛇咬伤的还有肖仲秋儿子小胜,蜇伤的地方是阴囊,那小荸荠现在红肿得像个光亮的小南瓜,大腿内侧一片乌青,让人看了可怜又恐怖。   
  五.浴血金钩寺(2)   
  此时此地,会些医术草药的肖十春、能驱妖作法的铜师公全都回天乏术,眼睁着看他们痛苦呻吟,哀哀待毙。 
  被虫蛇所伤的还有秦顺子的妻子冬霞、秦厚德、肖海涛、姚先喜的儿子等四五人,因为伤在手脚上,用竹篾箍住了,虽然也痛得龇牙咧嘴,但不至要命。 
  啸天湖人没在水中淹死,却在水上遭殃。 
  风雨势头渐弱,天色渐渐明亮时,秦天他们决计逃生,用两条都已渗水的渔船,将人送到对面丘陵山地去,或者当地乡村调剂,或者投亲靠友,或者逃荒讨米,是死是活,各人去奔各人造化。 
  玉和婆婆和篾匠老婆都抱着身体渐冷的儿女,一路抽泣号哭上了姚后喜的船,接着肖莲子和儿子也上去。被蜈蚣伤手的肖海涛和抱着小胜的李元宵也上了这条船。其余几家老幼就上了秦天兄弟的船。 
  眼看别人往船上爬,牛丽珍夹起包袱,紧握啸天湖独一无二的白草帽,忽然捂着肚子叫痛,推开别人往后喜船上爬。向来怕老婆的姚后喜一把抱住两腿往下拖,“这船再上人就要沉了,爷爷都没上呢,你下来!” 
  牛丽珍抠住船帮不放手,弄得船在水边一歪一偏。她上自己的船,别人怎能干涉?这时,姚三爹“叭———”一记响鞭飞到牛丽珍头顶,接着吼道:“老子还没上船,有什么资格轮到你!” 
  牛丽珍这才两腿一软,被后喜拉下来,半扶半拖搀到庙里,哭哭哼哼,骂声不止。 
  秦天大喊:“开船!” 
  两条小渔船其实都已伤痕累累,坐上十来个人,就剩两寸船帮出水了。舱还在渗漏,有人不停用水瓢戽水,或干脆用脚踩住水眼。 
  秦天叫两船沿蒙水的河堤走,虽然远些,万一出险,人可上堤。 
  快到北堤,后面船上一片喊声,原来姚后喜的船漏涌汹汹,只能让人上堤行走。秦天向他们喊:“走到窑厂对面!我来接你们!” 
  秦天和顺子一面稳稳划船,一面叫铁牛和几个女人用竹端、斗笠戽水。他们望见那船人背的背扶的扶,骂骂咧咧、哭哭啼啼,顶着风雨,在小腿深水的堤面歪歪趔趔移动。 
  等秦天回头接后船人时,姚先喜一屁股坐着新补过又被水挤开的漏洞,半身淹浸水中,摇头晃脑打胸脯拍额头,像笑又像哭,没人知道他怎么这样。 
  第二船人上了岸,秦天叫肖海涛找瓦窑村焦村长,有亲戚朋友的先到亲戚朋友家,没亲戚朋友的请焦村长调剂几间房子住下,赶紧医治伤号。他和顺子马不停蹄又向金钩寺来。 
  逃向庙坪的鼠群扑杀得所剩无几,门口毛皮骨肉堆出一道小墙,殷红已成黯淡,回旋的北风布散阵阵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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