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逃向庙坪的鼠群扑杀得所剩无几,门口毛皮骨肉堆出一道小墙,殷红已成黯淡,回旋的北风布散阵阵血腥。
被虫蛇叮咬的秦厚德伤在脚趾之间。脚板宽大如扇,脚趾像竹笋,粗粗硬硬地张开,一年穿鞋的时候不多,脚趾间皮肤也许软些,虫鼠才叮得透。儿子秦三有父亲的憨厚,却没父亲的笨拙。他找到一蔸白牛血(一种大叶植物),将叶子嚼成一团绿脓似的东西敷在父亲脚上,又用霸根草将几只脚趾捆成一把。秦天过来看看,他却抱着脚庙王土地山神菩萨一顿乱祷乱念。秦天忍住笑,扶他上船坐好。
其他人这时有了喘气机会,反倒不急着走。到哪里去呢?自己的家,田地,都在这片大水下,别处怎么安身?今后日子怎么过?
经过紧张抗洪护堤,白忙了,白累了。昨天晚上逃命,今天早晨和蜈蚣毒蛇恶鼠一场搏斗,现在才稍稍清醒,好一场噩梦!真正的噩梦!短短一个梦里,把个好好家园断送了,把虽然贫穷劳碌却实实在在的日子断送了。看着身边几件衣衫,几样炊具,以及死死伤伤的亲人邻里,还有自己湿淋淋一身,腥味汗味俱全的一身,人们猛然觉得太疲倦了,太沉重了,似乎连爬起来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有人从包袱里掏出几只红薯,几条黄瓜,或一把干酸菜,自己嚼起来,又互相赠予,给出或获得一份患难与共的感情。随船过来接老婆的姚后喜将一只菜瓜伸到噘长嘴巴的牛丽珍跟前,被她扬手一拍,落到门外死鼠堆边。
姚后喜瞪她一眼,口中嗫嗫嚅嚅,从死鼠堆上拾起菜瓜到河边洗洗,一口咬了大半,站在庙墙边咕哝着骂道:“倔婆娘,你会饿死去。”
瓦窑村腾出几间厢房披厦,给没有亲友的人住。那些瓜瓜葛葛关系的亲戚朋友,有的热情客气,有的勉为其难,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安顿了。红薯南瓜白米吃上一顿饱饭后,村里一面向乡政府申请救济粮,一面商讨至少几个月的生存大事。
肖十春马不停蹄到山里寻中草药,给为虫蛇所伤的乡亲治疗。
两个老人终于不治而亡。水炳铜为母亲草草办丧事。什么请师、预报庙王土地、敬表、解食、正祭、绕棺、开方、渡桥、解结、安圣,平时那些为赚别人钱要念唱扮做三五天的法事,他仅念了个“宝座临金殿,霞光照玉轩,万神朝圣座,飞旋射云端”的开头,磕三个响头,帮忙的一声吆喝,几块木板钉的棺材呼的一声就离了地。没有炮仗三眼铳,只一路噼噼啪啪脚步声。
回头来又葬姚竹村家那个“痨病鬼”。帮忙的人连他家一口饭也没吃,更没谁再提那烦人的祭神之事。姚家父子头缠两尺白布,向棺材磕了几个头,一群褴褛无声的活人就把一个褴褛无声的死人送上了义坟山。
五.浴血金钩寺(3)
一日埋葬了两个老的,除孙子们哭号几句,两个做儿子的倒漠然得很,从山上回来倒头便睡。等他们不知何时醒来,两个原本是外乡人的老婆都带儿子远走他乡去了。
肖仲秋儿子小胜拖了两天也闭了眼。让人奇怪的是,埋他时哭得最厉害的倒是秦铁牛。他鼻涕拉撒,头泡眼肿,最后妈妈、姐姐使了好大劲,才把他拖回家去。
逃难人时时处处可闻的长吁短叹,暴发性的喊娘叫儿的啼哭,并不能赢得当地人慷慨有加的援助与同情。这一带丘陵山地十分贫瘠,当地人仓廪也相对贫瘠。若非水灾,湖区人有肥沃田畴与丰厚渔利,比他们生活得充实。在同情之心与扶助之力的有限支出时,山里亲戚朋友脸色便渐渐僵硬起来,有的甚至将门窗拴得更牢,把稻田与菜园子看得更紧,这就使逃出家园的啸天湖老少男女对自己的日子悚然惶惑起来。
度荒的老法子是:洪水未退之前,靠一点点救济粮过几天日子,之后,老老少少到丘陵区当地人挖过红薯的地里,用锄头细细翻寻一些半截红薯和根根袢袢。这是最好的粮食。得到别人允许时,到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寻些禾线子(稻穗),青壮劳力或给当地人扮禾插田打零工,或冒偷窃嫌疑砍些柴火去附近镇上换几角几升糙红米泥蚕豆。这些事干完,除非你敢凿壁穿墙,便只有一条路———向四邻八乡出发,一路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叫过去。
真是天假啸天湖男人以聪明能干,他们除上述求存之路,大多各有谋生之术,真让妻室儿女沿门乞讨的却是极少。
秦天岳母满娭毑那几天风吹雨淋,到山区后发烧咳嗽,幸亏住在老伙伴南山娭毑家,南山娭毑为她煎汤熬药,眼看没出大毛病。焦村长原想秦天住到自己家里,但玉兰铁牛母子都愿住那边,秦天看南山家临近村口,渔船出入方便,也就同意了。
白天,玉兰带秀月、巧月翻山越岭寻红薯根根,或拾柴拾火,或帮人割禾插秧。铁牛自有事做。虽然秦三走了,小胜死了,百喜、飞亮这些大玩伴都有忙不完的活,可是外婆身体刚好些,就带他张娭毑李奶奶家东游西走,吃树上桃子、坛里腌菜,浑不觉是逃荒在外的日子。
六.嗜尸之鱼(1)
累得筋伤骨痛的秦天终于可以昏天黑地倒头大睡一觉。这天,醒来看看外头天色灰蒙蒙,也不知什么时辰,只觉肠肚空饿得揪成一团,想想玉兰一定和秀月巧月寻食去了,儿子更不知去向,就自己动手煮了半钵红薯丝加碎米的干饭,烧了辣椒汤,吃出一头细汗,腹中才觉舒服了。从水缸舀瓢凉水喝了,壁上取下蓑衣斗笠,挽起长纲细孔的鱼网,穿过矮小稀疏的马尾松树林,到了村口水边。
围垸溃倒后,水位落过两次,马上又涨了,秦天知道这不是真退水,而是别处溃了围子。现在江水清中掺黄,是长江洞庭湖的水与湘江、沅江、资水、澧水汇合一起了。本乡俗话说:“西掺南,不得干”,百年不遇的大水看来颇要俄延些时日。
溃堤倒垸时大风大雨,这两天还有毛毛细雨。“这鳖压的天气也像溃了垸子!”秦天咒骂着,将蓑衣斗笠扔进船舱,拔起锁在松树上的锚,摇动渔船,向江中进发。
看不出太阳在哪里,下午和上午没有分别。
彤云好像从洞庭湖底翻卷上来的乌黑淤泥,糊壁似的糊遍了天空这大房子的东南西北,若是再涂些上去,篾壁和天花板驮不住了,就要稀里哗啦掉下地来。秦天歙动鼻翼,仿佛闻到这糊壁的稀泥里的新鲜牛粪气味。
毛毛雨下得稀稀纷纷,却很有力地溅在皮肤上,沁凉的感觉让人想起从大堤底下渗过来的浸水,不过堤沙的浸水不但冰凉,还带着许多沉积矿物质,眼看着清清澈澈,手摸着清凉滑溜,晒干后却有一层薄薄的黄釉。
天上满天乌云,地上满地白水,上面的黑色往下沉,下面的白色向上涌,就把中间这片不黑不白又黑又白的空间挤紧了,挤小了,挤得在这里的人不舒服,闷气,烦躁,还有一种被上下两扇磨子团团转地碾磨着的感觉。盯着天或盯着河看久了都不行,看久了,黑白两扇磨子就越转越快,越碾越痛,性急的人就想寻条缝钻出去,钻出这叫人敢怒不敢反的天地去。
空间变小以后,风也不畅快了,它不再呼呼地高声大叫,却像山谷里的风或庙堂大殿间的穿堂风,发出吱吱吱尖叫,好像也怕被碾碎的黄鼠狼的尖叫。尖叫的黄鼠狼逃窜的力气更大了,在秦天前胸和脸面上扫过。秦天觉得是黄鼠狼的尾巴扫过去了,既毛茸茸又刺碴碴地,说不清是疼痛还是舒服。他的背褂子是家织布的,扣子是布坨坨的,敞开着,风将两襟撩展开来,在腋下啪啪地飞,看上去他就长了两只翅膀,不过是两只灰黑的乌鸦翅膀。啸天湖人不喜欢乌鸦,偏偏乌鸦又不少,河边湖边的死鱼泥鳅养着它们。是什么样世界就存活什么样生物,而且还使它强壮。
船头一点一磕地砰砰直响,弧线优美的浪花被船头一击,并非全变成点点滴滴的珠玉,多半倒像撕扯得歪歪扭扭的布条,像刀工不佳的劈柴,像片片轻飘的犁轭,像乱七八糟的树枝。相同之处是眨眼即灭,还有那银白的闪光。
秦天多日来没这样轻松地划船了。
他哼起了《刘海戏金蝉》的花鼓戏。
渔划子像茫茫江海中浮出水面畅游的黑背大鱼,稳重的畅快之外,还有点目空一切的味道。
船驶向溃口。
那伫立了不知多少岁月、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人避过风雨的渡船亭子,它黝黑的尖顶,温和地微微上翘的四角,以及早已不知漆色却被无数粗嫩不同体味各异的手掌抚出柔柔光亮的亭柱,都荡然无存了,它一定在悲怆的心情中稀里哗啦掩埋到泥沙中去了,永远不再是啸天湖的标志性建筑了,现在的啸天湖人还能记着它,将来的啸天湖人就想象不出它的姿态了。
曾经雄壮挺立的啸天湖大堤这时全部没入水中,惟一可以让人感知它的存在的,是河中的浪阔大而流畅,堤面的浪细碎而滞阻,而且水色橙深。
秦天向啸天湖垸内望去,看到几个屋顶露出水面,犹如往日河边沙滩上小坨小坨的猪牛粪便,很扎眼,却可怜兮兮。弯竹屋场的竹林还有一片尖尖,却都萎耷着,似往日塘坝里的菱角叶芡实叶,贴着水面,随浪柔摆。只有自己屋后的大桑树还昂头挺立在那里,像三个落魄的人出神地凝视着仅有房顶的家窝子。
他朝他家的方向划去。
放眼远处江面,漂浮物已经不多了。人畜的尸体、家具、木头、茅草,或者一只南瓜几片菜叶,都少见了,它们只在洪汛前期挤满河面,将上游居民悲惨信息带下来,警示沿江的人,然后义无反顾投入洞庭和大海。现在,该冲走的冲走了,该沉沦的沉沦了,该腐烂的腐烂了,河面就贫穷起来,苍白起来。
他的船接近自己房顶。若在平时怎能这样俯视它呢?现在它像一只反扣的船底,任水浪四面八方肆虐。茅草掀走许多,屋檩像肉里露出的骨头,有些难看,秦天却仍感到它们的坚韧,它们的倔强。他投去赞许的目光,然后看到桑树的三根大枝。
水上的叶片还很绿,挨水的地方变黄了,有些乱草缠着树枝。秦天看到中枝上那只大鸟窝完好无损,横七竖八的树枝夹着草茎和羽毛。他估计它比自己的渔篮还大,没有几十斤枝枝棍棍筑不出这个窝。它现在静悄悄地,没有往日的热闹。他完全可以划到它旁边看个究竟,但他不去,不想去。他琢磨,鹭鸟如果还住在这里,这时也许正飞翔在附近,它们会朝自己的家眺望,即使认出他是桑树屋场的主人,也不会高兴他的窥探。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季节,谁会有好心情呢?
六.嗜尸之鱼(2)
他将船退开,四下张望,寻找下网的地方。
如果江水大涨大落,溃口就有急流。鱼是爱活水的,在溃口下网或扳罾或铲栏,都有好收成,但现在水面平衡不动,溃口水深又没有食物,鱼不会在这里逗留。
秦天顺着淹没水中的河堤缓缓划动小船。
他想,假如有大鱼蹿到浅水堤面,一时下不去,那就是送上门的好礼物了。一般要明月之夜,浪静之时,那不喜深潜的鲢鱼草鱼,贪着堤面有草食又好玩,摇尾而来,扑上去,却游动不便,只宜蹦跳,渔人便把嬉戏的它捉进篓里。
这么憧憬,行了大半圈,让他心情激动的景象始终未见。划着划着,就到了高出水面的金钩寺庙前。
刚刚接近,他就看傻了。
庙殿前、左、右三方,有大片稠密紊乱的碎浪,弹射忽高忽低的水珠,扇划出长串长串水帘。阵阵噼啪之声里,有成片成块的黑背脊一会儿隐入浪里,一会又如扯散的弹簧蹦跳出水来。从它们闪烁的油亮光斑、划水跳跃时柔软而有力的腰尾,秦天断定是一大群鲇鱼。
他扳住桨,望着这片景致笑眯了眼。
他按捺住心跳,在不远处悄悄停了船,站到浅水堤面,轻手轻脚将船拖上堤搁住,牵过船锚按入泥地,踩紧,船就像垛短墙将他与鱼群隔开。
他从肚舱轻轻拖出铅质网脚的鱼网,解开挽结的网衣,将网纲环扣住左手腕,右手将长网衣折叠到左小臂上,小臂扣住。然后右脚尖向前轻轻一撩,将铅脚网底撩开,右手拇指伸出,弯腰挑住几个网孔,四指将撩开的网底频频抖向手心,攥紧。
秦天挺腰抬头,一张渔网搂提胸前,鹰隼般双眼朝那边仍在贪婪争食、纵情嬉戏的鱼群望去。
看准了,仰头吸一口气,蹑足绕过船头,脚尖入水,如一只苍鹭逼近鱼群。
眼看只有丈尺之遥,秦天握紧渔网,直身叉脚站稳,在平平常常的呼吸之间,向后转腰,展臂,猛然车身,网脚随之掷出。
长长的网衣在沉重的、向前劲飞而去的网脚牵领下,疾速铺展开来,如一片乌云,一头大鸟。圆环形网底带着锥状网身,如一股着魔的旋风,“噗”地一声,整齐下水。
使这种“撒网子”的人,湖区极多。宛如看街上千头攒动的行人,虽然个个穿衣着帽,个个有头有脸,若喊住他们问问话,做做事,却能见到能力智慧的天壤之别。撒网也是如此,都打得开,但有的打出去网底成狭长一条,有的七扭八拐。打不圆,就打不出最大面积。不齐整,落水就先后参差。面积小,被困的鱼就少,落水不齐,就让鱼有“网开一面”的逃逸机会。另外,劲道足,网飞得快,闭眼出手,睁眼落水,鱼浑然不觉时已成死囚。若网在空中摇晃抖索,慢了,网的影子,铅脚的声响,惊动鱼群,大鱼身尾一摆,就如秃箭射出你的网罗天地,你就只能收拾些笨拙的小鱼虾。
只听齐刷刷突兀心惊的一响,秦天大网将庙殿前一片水地严严罩住,铅脚着泥,网身贴水,刹那间,网里就像开锅沸水,噼啪之声哗啦之声响成一片,它们急冲莽撞,又蹿又跳,把网衣七上八下地一顿乱掀乱顶。
微微咧嘴眯眼而笑的秦天,仍然叉脚站着,只垂下左手腕将网纲稍稍用力攥住。如果网在深水中,就要加紧收网,免得有力气又机灵的家伙从坎坷不平的泥面蹿溜出去。水深时,网衣在水中仍是紧绷的状态,如果遇上大鱼,可能把网冲开一个窟窿。浅水里,鱼即使用力冲撞,前前后后千丝万缕的网衣总跟着它,使它无法破网而去。
如同真猎手并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自己的猎物,秦天等网内稍稍安静,左腕一掣,将网衣摆平,右手向前,边按边带,一把一把将网拖来。
他轻轻“嗨”了一声,平常力气还拖不动它!
“娘的鳖,只怕有几百斤。”
他笑骂着,不再往身边拖,人提起网纲朝前走。
这“八百眼”(网孔疏大),“丈六衣子”(网身一丈六尺),被那些黑背脊白肚皮的家伙撑得胀鼓鼓的了。
他担心把网拖烂,干脆将网纲往地下一扔,捡块石头镇住,人绕过那瞎蹦乱跳的一堆,在庙前条石上坐下。
鱼的力气是很有限的,哪怕十几斤重的鱼,任它横掼竖跳,一袋烟功夫也就疲惫不堪了。
他想想刚才看到的,真是黑了一大片水,可惜就一个人一张网,让那十成中七八成都四散逃跑了。
果然都是扁脑壳鲇鱼,也许有几条才鱼或者白鳝。鲇鱼是沉脚鱼,一般难得游到水面。秦天想,这么成百成千地聚集,自然是为庙前成堆的死蛇烂鼠来的。那肉屑的香味,鲜血的甜味,把这些嗜血嗜尸的恶心家伙引来了。居然有这么多,他这打鱼世家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