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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水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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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懂中医草药,治病拿伤,甚至还当过接生婆。但是这些技艺,都不是他看家的。他真正谋生本领,有两项,一是剃头理发,这是专业,人称“十袋匠(剃匠)”。二是阉鸡,偶尔阉猪。这两项本事,村里其他人做不来。   
  九、度荒(2)   
  肖十春替姐夫解开手上的包布,掰下已经干硬的草药,从衣袋里掏出几片蔫软的形如阔掌的青绿草叶,往口里一纳,嚼了嚼说:“这雪当归背毒是最好的。”说着,从流着绿色汁液的嘴里吐出嚼碎的雪当归,揉成小团,敷到肖海涛伤口上,“两天就会好。” 
  他跟妻儿住在阉鸡阉猪认得的这个朋友家。正在油灯下打瞌睡的妻子菊香见他进屋,扭过长脖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你倒好,日里游神,夜里不落屋。我给别人割禾,腰都痛脱了,还要坐着等你。” 
  肖十春不吭声,黑暗里横老婆一眼,门后寻了木桶,到禾坪井边洗脸、洗脚,再慢慢趿上烂布鞋。走进屋来,见菊香还拗着头生气,就甩了鞋,爬上土砖门板搭的铺,伸腿睡在儿子脚头。刚刚落枕,蚊子嗡嗡嗡绕脸飞,伸手摸了一把又一把,也不找扇子扑。 
  菊香将早放在门口的一堆青青黄黄的乱草拣了拣,端起油灯点燃。屋里渐渐弥漫青草烟尘的气味,算是驱赶蚊子。 
  她吹了灯,躺到儿子那头,眼睛对矮塌塌的瓦房顶愣瞪着,似看非看,半晌才说:“怎么办,明天就没东西下锅。你今天阉了鸡没有?” 
  并没睡着的肖十春说:“阉了两只鸡,别人没东西给,钱是别想,谷呢还在禾桶里没干,你怎么吃?” 
  “剃头呢?” 
  “一样。这师傅讲交情,分几户给我剃。要不我去剃鬼脑壳哇。” 
  菊香知道这些规矩,十里五村的人家都被本地剃头匠承包了,并非剃一回给一回工钱,要等一年终结了,才能上门把工钱收回来。一个外乡剃头匠,不经本地同行允许,不能抢别人生意。 
  菊香一边咳嗽一边说:“今天帮人家割禾,就给个南瓜做工钱,气得我跟他吵起来,明天不去了,臭鳖压的。干脆,明天有湿谷子你也拿回来,磨点糟谷子粑粑,不然就饿死人了。” 
  肖十春也咳个不停,“呃,你那草里有辣椒树梗子吧?怎么这样呛人?” 
  菊香翻身起来,去冒烟的草里拣了拣,拍拍手,又爬上铺。 
  第二天早上,肖十春吃了碗寡水南瓜,提起一只黑麻麻的木剃头箱子往外走。这箱子除了有剃刀、荡刀布、磨刀石、推剪、阉鸡阉猪的精致小刀小勾,还有捆鸡脚猪脚的麻绳子。他总是一路行过去,走村串户,碰到什么生意做什么生意,只杀人砍头的事不干。 
  丈夫一走,菊香想去寻玉兰姑和巧月一起刨薯根子,来到南山家,她们早已出去,剩下铁牛和他外婆。 
  菊香摸着铁牛的独根辫子说:“嫂子看看,铁牛的健毛又长长啦,梳过没有?” 
  铁牛外婆双手颤颤地给菊香递上一碗凉茶,说:“菊香姑娘,这凉茶是我自己熬的呢,有大青叶、黄菊花、夏谷子、水灯芯呢,就没寻到鱼腥草。” 
  菊香喝完凉茶,说:“你老人家少往外头走,怕跌倒呢。” 
  铁牛外婆一脸皱纹笑开了,“我不怕呢,我有两根挫手棍,一根是蛇脑壳的木棍,一根就是他呢。”她指了指铁牛。 
  菊香笑道:“那是呀。铁牛这根挫手棍管事吗?” 
  外婆开心地笑道:“蛮管事呢,到底比木棍子活泛些。” 
  两人都笑了。 
  菊香把站在旁边板着脸的铁牛拖到自己跟前,“来,嫂子跟你梳健毛。” 
  铁牛很不情愿地被菊香夹到两腿之间,后脑壳对着她。 
  菊香把梳完的辫子拍了拍,轻轻将他推开,“铁牛,外婆对你这么好,你长大要记得外婆啦。” 
  外婆笑得露出缺齿的牙床,“还望他记得我,等他长大挣得钱了,外婆只怕骨头要打鼓呢。” 
  铁牛就鼓起眼睛瞪外婆。 
  菊香知道日头已高,站起身来,“不晓得兰姑巧月他们到哪边山上去了?” 
  “听说到篮盘山去了。” 
  菊香将二齿钯穿过竹篮提手,扛上肩,急急往篮盘山来。   
  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1)   
  篮盘山是一面临水的圆形山头,有些像当地人家晒红薯片、辣椒、豆角的竹篮盘。山顶虽然平缓,却因黄土瘠薄,临水一侧高崖如削,水上不了山,正当着江河刮来的西北风,山上长不出高大树木,也长不出好作物。有人就把夭死的不能进祖坟山的人埋到这里,几座光秃秃的新坟使这里景象更凄凉。当地人随便松松土,插上薯苗点上黄豆,无心多去管它,成熟时随便收捡一下,不起眼的薯块就胡乱扔下了。 
  菊香一看,兰姑和巧月,秋木匠家喜儿,菊机匠家爱华,还有自己海哥的养女银秀,都在这里。 
  她从后山坡上来,大喊一声:“哪个偷红薯啊?” 
  那些人正像寻宝贝一样蹲腿弯腰,用粪钯子、二齿钯专心干活,一齐回过头来,看见是她,都笑了。 
  这里数兰姑年纪和辈分大。她直起腰,一手拄钯头,一手捶背,大声说:“你这菊鹭鸶,这里又没得鱼嫩子(小鱼),怎么被你闻到腥味了?” 
  菊香踩着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土,大步走到跟前,黑瘦脸涎笑着,“兰姑呀,有这好事,你怎么把表侄媳妇丢一边呢,也不喊我一声。” 
  兰姑笑道:“这里又没金子捡,喊你做什么。” 
  菊香放下竹篮钯头,伸手去兰姑背上捶,“一定要捡金子做什么,来给你老人家捶背要不得呀。” 
  兰姑笑着在她肩上捅了一下,“算了,这不是摸罗拐(奉承拍马)的地方,到爱华那边去,那土宽,她一个人挖不完。” 
  她提着篮子一边走,钯头柄朝正撅臀刨土的巧月屁股上敲一下,“巧哑巴,攒劲搞啦,要不饿死你这鬼。” 
  巧月腰也没直,歪起头说:“饿呀———饿死你个鬼咧。” 
  菊香经过银秀和喜儿的薯土,看她们篮里差不多半篮了,而且薯块不小,又朝侄女银秀屁股踢一脚:“你这个蝉嘹子(蝉),平时听你叫得响,有好事就闭起臭嘴巴了。” 
  银秀没直腰,反手去捞她脚没捞到,“鹭鸶是吃鱼的,叫你到山上来做什么。” 
  那边兰姑喊道:“你还撩撩搭搭,你来玩的呀。” 
  肖爱华见她来了,主动让出半边土,“就从这里挖吧。” 
  她看爱华也有大半篮红薯,这才觉得自己真吃了亏。将篮子往前面地上一丢,挥起二齿锄攒劲刨起来。 
  这片薯地很板结,锄齿像锄在冰地上。她们耐心地一寸一寸刨土,那些断茎红薯、残缺不全的红薯,都成了她们的宝贝。 
  菊香单瘦,个子高,手长脚长,粗硬有力,像个男子汉。渐渐地,她就挖到前面去了。 
  半晌午的太阳厉害起来,晒得头顶背脊烫灼疼痛。尚好有崖下吹来水风,伸腰时感觉有阵凉快。渐渐大家都静默了,得到一个大红薯也不再叫喊,只有铁器着地的沉钝之声。 
  眼看太阳当顶了,兰姑在后面对巧月说:“我先回去了,你挖完这块地跟菊姐她们一路回来。” 
  菊香擦擦汗站起来,“兰姑现在回去做什么,地还没挖完呢。” 
  兰姑说:“我要回去做午饭,你姑爷打鱼回来没饭吃,淘盆都会捶烂。” 
  不多久,银秀、喜儿的土也挖完了。巧月还剩一段,她们就说要到巧月地里挖。 
  巧月急起来,手一挥一舞地:“你们莫———莫乱搞啦,这是我———我的土啦。” 
  菊香看她急成那样,笑道:“巧哑巴,你挖那多怎么能吃完?”说着提起钯头往她地里来。 
  巧月站起来往前跑,手拼命挥:“莫———莫乱搞!我打人啦!” 
  银秀、喜儿、爱华正收拾自己篮子,看到菊香逗巧月玩,一齐笑起来。 
  菊香这才对巧月说:“巧哑巴,我们不要你的薯呢,我们挖了给你总可以吧。要不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山里老虎一口就把你吃了。” 
  巧月这才安静下来,“好,让———让你挖。” 
  挖完这片地,太阳过中顶了。 
  银秀说:“我们到山脚下洗红薯吃好吗?” 
  菊香说:“要得。反正回屋里也没东西吃。” 
  崖坎下有片岩荫地方,正挨着清澈平静的水面。大家高高兴兴放下东西,蹲到水边抹脸,然后洗个大红薯,坐在荫凉处快活地吃起来。 
  菊香说:“娘的鳖,没想到今天还痛快!” 
  银秀说:“多亏兰姑了。她带巧哑巴和喜儿正在路上走,遇见我和爱华,就叫我们一起来了。” 
  菊香问巧月:“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是呀———是妈妈喊我来的。” 
  菊香一笑,“我问你妈妈怎么晓得呢!” 
  巧月说:“我妈妈晓得,我哇———我又不晓得。” 
  众人就一阵笑。银秀说:“你问哑巴,不如问墙壁。” 
  巧月扬手对银秀:“我打呀———打死你啦。” 
  喜儿就敲敲巧月的肩,“你到底打得几个人嘛,动不动就喊打。” 
  巧月不吱声了,埋头啃她的红薯。 
  大家吃了红薯,肚子不饿了。这里晒不到太阳,轻轻的水风一阵阵吹到身上脸上,很清新凉爽。今天的收获比平日两三天的还多,大家心里满足,坐在草地上说话,谁也不提上路回家。 
  这也许是自灾荒以来她们最能忘掉忧伤的时刻。   
  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2)   
  巧月和喜儿已经打瞌睡了。 
  艰难觅食的白昼,蚊虫交织的夜晚,家人的责骂与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忧伤叹息,什么时候离开过她们呢?还有本地人渐渐生出的烦厌、冷淡与嘲笑,越来越和一抬眼就碰断眼光的山丘以及灌木丛中刺鼻难闻的怪味一起,使她们脸色难看,呼吸急促。她们想念家园从前自在的生活,开阔舒畅的视野,和那从娘肚子里就习惯了的风声水声。 
  现在,坐在山崖下的水边,她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像薄薄一层黑荞麦饼的河堤。听那些划船过河的讲,水退了一两尺,可是即使还立着的屋子现在也进不了人,水还在檐下,而且不知是不是又会涨起来。 
  极度的疲倦刚刚消失,短暂的无忧时刻也留不住了。 
  她们眼里已不再是这片荫凉和身后盛满的薯篮了。那麦饼一样露出水面的河堤,那水盆里陀螺一样的家,家里熟悉和亲昵的一切,从她们蕴藏着成堆忧愁和零星快乐的心里,像三月的冬茅草一样,坚硬顽强地拔节出来。 
  “什么时候水能退干啊!”菊香忽然一声叹息。 
  “我们屋子听说连屋顶都没有了。”银秀忧郁地说。 
  她们痴痴地望着水面。 
  菊香想到死去的十春的小弟,“我们这次死了五六个人。” 
  银秀也叹了声,“老的不说吧,小孩子就可惜。”她转头看了躺在草地睡着的喜儿一眼,轻声说:“看她家的小胜,十一岁了,做得好多事呢,一年要捉千多斤鱼。” 
  菊香想起十春给小胜敷药的时候,小胜那个惨样,整个胯裆肿得冬瓜似的闪亮,还沁出腥臭的水珠。她悲戚地摇头:“小胜死得惨呢。你看她,弟弟死后,就没见喜鹊子唱歌了。过去多逗人爱,脸上红肉里面间白肉,嫩得早禾桃一样。现在瘦了一圈,脸也黑了,唉———” 
  她们两个说话,看见爱华双手抱膝,埋头不语,以为她也在打瞌睡。银秀推一推,爱华抬起头来,眼里泪水盈盈。 
  菊香、银秀心里一凉,顿时噤声无语。 
  她们知道,爱华是这些人中最艰难的。本来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分的田还要请人种。菊机匠除了坐在织布机上像个活人,平常没见过他直腰走路,简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插秧打谷,是爱华和别人一起做;车水薅禾,也是爱华和村上人兑工;下河挑水,上山打柴,都她一人承担。十六七岁的姑娘,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父亲能织布又怎样?棉纱是别人的,布是别人的,从没见过一分钱,给别人织了布,无非换几个劳动工,或几升谷米,家里常年四季没几滴油下锅。 
  爱华其实也长得眉清目秀,温存老实勤快的性格也逗人喜欢。可是生活太苦,长得瘦,晒得黑,又寡言少语,就让人觉得愚笨了些。 
  可怜辛辛苦苦造起来的竹墙房子,被大水冲了一半,织布机虽也绑了石头,房子都冲跑了,织布机还留得住吗? 
  到山里躲灾以来,别人父亲不是打鱼,就是替人犁田扮禾,有手艺的做手艺,总还可以挣几角一升煮粥熬汤过日子,就她这个父亲,一天到晚睡在铺上不起来,说他病,他晚上又突然到秦天、肖海涛这些人家哭哭啼啼。说他不想活,又没看见哪棵树上挂着他那几根弯骨头。 
  有人劝他去讨米,他面子比谁都薄,本来没一丝血色的脸,马上一炸就红了。别人讲,听说秦憨子回她老婆娘家,呆不下去,都讨米去了。他那大身坯,不怕丑,你像个病人,还怕什么丑嘛!他就是不听,除了哭脸就是睡觉。 
  他要是个纸人倒好,不要吃,不要别人侍候。但他只要听到爱华回来,就去寻她篮子看,见着红薯洗也不洗就拿起啃。爱华有时捡些禾线子(散落田中的稻穗),把它和薯块一起煮了,他立即闻到香,爬起床早早守在那只破瓦缸做的柴灶前。有时爱华又被银秀她们叫去捡柴砍草,回来时,一瓦罐红薯饭被他吃个精光。爱华开始还哭,引来别人问长问短,以后她只把眼泪往肚里流。 
  姚百喜、骆飞亮和肖福涛这些半大小伙子都说,我们哪天趁你父亲睡着了,帮你抬起扔到河里去算了,这样的父亲要他干什么。 
  想着这些,菊香她们就劝爱华,要她心宽,一个人好好歹歹是命里注定,急也没用。再过两年,找个人家嫁出去算了,你求你的生路。 
  说着说着,爱华就嗷嗷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两个小的哭醒了。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揉着眼东张西望。 
  爱华越哭越伤心,在地上顿脚拍手。 
  突然听得巧月说:“你们看———看,爱姐的屁———屁股出来啦。” 
  坐在一旁的菊香、银秀连忙仰身去看,果然,爱华的裤子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白白的屁股。 
  正哭着的爱华猛然一惊,反手摸到自己臀部。 
  这时谁都没想到,肖爱华双手一撑站起来,一声惨叫,向河边狂奔而去。 
  刹那间,搞蒙了还坐在地上的人。菊香首先醒悟,喊声:“爱华!”连忙追赶过去。 
  银秀、喜儿也起身追。巧月坐着自言自语:“爱———爱姐,到哪里去?” 
  虽然菊香腿长,跑得快,但从她们坐的崖下到河边路还是太短,没等她捞到爱华衣角,就见她两手一扬,扑通跳下水去。   
  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3)   
  这山崖水边,比不得大河。大河有滩,有时下去几丈远还淹不到脑袋。但山边只有窄窄一线斜坡,不几步就是深水了。 
  菊香追到水里几步,已经淹到嘴边,她一惊慌,连忙又划手划脚冲上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银秀吓白了脸,急得喊天叫地。喜儿早吓得呜呜哭起来。巧月站在水边结结巴巴喊:“下———去救人,还———还不救———救人,会淹———淹死啦!” 
  菊香一身湿淋淋,半截站在水里,拍得水花四溅,仰天大喊:“啊呀!快喊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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