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43-荆非推理系列-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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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醉鬼浑身酒气,神志好象也不大清醒。
面对衙役的呵斥,他不但不害怕,还大大咧咧地自怀中摸出一个木像。
寿星像。
“不想你家老爷丢官的话,把这拿给你家老爷。”他的口齿倒还利落。
“刻得糙了点,但他应该能看明白。”
说罢那醉鬼坐直了身子,两眼迷茫,却不带丝毫酒意。
黄藤酒 第六章
镇上的酒徒这几天无聊得想一头撞死。
因为镇上两家酒店都关门了。
但荆非还有酒可喝。
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镇子。
谢老板封店前留给他一张字条:镇西仇家窖。
荒山,古井,酒。
“这就是仇老爷子酿的最后一窖酒?”荆非似是已经微醉了。
“不错。”一直滴酒不沾的谢老板竟也倾下口酒,他身边零乱翻倒着几个酒坛。
“这窖酒就是原因?”
“师父当年说过:无论谁娶了仇音,只有在成亲十年后才能和仇音一起来开这窖酒。”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仇音已经死了?”
“从他开始串通人偷我店中的酒开始。”
“没有你的酒最后调剂,他的酒只能算平庸之作。”
“不是我的酒。”
“我知道:是你们的酒。那个配方不是仇老爷子传授的,是你和仇音发现的。”
“你是几时发现他的酒的秘密的?”
“我发现酒店的小伙计和那边的掌柜早有串通:他说和那掌柜并不认识,却在送云吞时将勺柄放在左侧,这说明他和那左撇子掌柜早已熟识。”
“只此一点?”
“当然不是。你那店中卖酒的规矩古怪:只许在店堂上喝,绝对不许带出店外。平日店中客人稀少,只我这样记不清坛数的酒鬼来买醉那小伙计才有机可乘。当然,他能偷酒也得借光你这老板的放任。”
“……”
“其实我说谎了。”
“说什么谎?”
“其实我是在那里的柜台上喝过一杯索然无味的酒后才明白这些的。”
“不觉得事有蹊跷你是不会到那边去喝酒的。”
“你造了这么多古怪给我看,再醉我也会发现蹊跷。”
“我造古怪?”
“上门板后店内并无闲人出入,能有机会将玉佩与金钗放入我手中的只有店中人。老伙计平日极少早起,那日却先看到我手中的玉佩,必是见你有所异样才会跟随过来一看究竟。”
“如今你明白那玉佩是何物?”
“当时就略猜到一二。老伙计说自老主人在世时算起他跟随你已有二十多年。他能识得且表现如此怪异的自然说明那是有些年头的物事。何况你第二日还多此一举地又放了个凤钗。”
“多此一举?”
“我喝酒时最腻烦有人拿些酸诗来骚扰。你这凤钗岂非明显暗指《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且住。我虽不是什么举人进士,这点花词绣句还是知道的。”
“我相信。”
“相信我这个酒鬼?我身上并未带任何官府的腰牌一类信物,你何以相信我能助你解开这个谜窦?”
“因为你喝酒时的样子。”
“酒鬼岂非都是一个样子。”
“当年仇音出嫁时我喝酒的样子和你一样。”
荆非微微一怔,遂灌下一大口酒,道:“只凭这点你就放心将你们往日的信物交与我这酒鬼?”
谢老板也灌下一口,目光炯炯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物件,她已为人妻,我又何必过多牵挂。”
荆非醉眼迷离地一摇头,道:“不见得。那玉佩虽为随身饰物,却无丝毫脂粉气息,显是摘下已久,怕是她出嫁前交与你的。那凤钗却是不同,药香与酒气之外隐约有股头油的味道,理应是不久前才另易其主的。”
谢老板略一摇头,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荆非只觉一股酒力上泛,叹道:“你也看错他了。”
“也许。”
“你不曾想到仇音是自杀的。”
谢老板只慢慢喝下口酒,道:“倘若她今日还在,正是这窖酒开封之时。”
“他所以隐瞒,只为等到今日?”
“他根本不是一个懂酒之人。”
荆非回望身后满窖的酒坛,缓缓道:“懂酒与否也罢,生死与否也罢,酒只有被人喝掉的一个命运。”
谢老板眼中微露愠色,却只是又灌下口酒。
荆非仍自顾自道:“既然有情,当日又何必分开?她至死也未泄露你们当时共同发现的配方。”
谢老板看眼荆非,道:“如果你自己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也许当时我也不会选中你。”
荆非无语。
谢老板又道:“你可知我们所酿之酒名唤为何?”
“不知。”
“桃花落。”
荆非凄然一笑,道:“看来你还真不合适酿酒。”
“为何?”
“只因你太好吟诗。”
谢老板难得地一笑,道:“你又何必在官府当差?”
“怎么?”
“因为你太好喝酒。”
荆非无奈一笑,接着灌酒。
谢老板将手中已空的酒坛掷到一旁,正色道:“我将离开此地,你往后有何打算?”
荆非闻声只觉一阵头疼,勉力回答时枯林中却有一片乌鸦惊起,鸹噪声中连他也未听清自己的回答。
白沙井 第一章
接触过这么多死人,荆非自然清楚:这世上没有比死更冰冷的东西。
但荆非此时只觉得燥热难当。
他几乎要后悔来这一遭。
毕竟他与那死者并非挚交。
死者高叔嗣,字子业,祥符人,嘉靖二年进士,授工部主事,改吏部,历稽勋郎中,出为山西左参政,迁湖广按察使,卒官。
病卒。
高叔嗣任山西左参政期间,荆非曾与他合力勘破无头和尚怪案,但二人的交往也止于此,究其原因,似是性情不合。
高叔嗣年十六即有文名。在荆非看来,他更适合做文人而非为官。高叔嗣的秉性,以文人论,可以说是“性情”;但以为官论,却未免过于偏执。
当然,饮食癖好不同也是个原因:高叔嗣嗜茶,荆非却是个酒徒。
但荆非还是来了。在八月最闷热的时候来长沙拜祭高叔嗣。
除非是自杀与被处决,人死是不能讲时辰的。
何况是一个在三十七岁突然病故的人。
也许荆非就是冲着这个年岁才来的,虽然这显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野寺天晴雪,他乡日暮春,相逢一樽酒,久别满衣尘。”
荆非在酒后卖弄时偶而也会背诵这首诗。
只是他最近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
作者正是高叔嗣。
荆非可以自我解嘲,说自己反正要去湖广一带重勘几桩陈年旧案;但他心里很清楚,那杯他从未喝到的“衣尘酒”毕竟有种奇怪的诱惑。
香烛。
诵经。
到底是湖广按察使,前来拜祭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见此情景,荆非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烦躁。
灵堂侧面垂首坐着个麻衣妇人,身后还侍立几个丫鬟,想来是高叔嗣的未亡人。
荆非正欲四望一圈,身后却已有些人推搡而过。荆非自忖久立不宜,便也占了个次序,只报是“山西故人”,分了支香,依礼数上前。拜祭间,余光里却见那一直低着首的高夫人竟抬起头打量自己;偷眼看看自己寒碜的粗布衣衫,荆非料想那高夫人必是把自己认作了高叔嗣在山西偶有唱和的某个穷书生,心下并不在意,只循规施了礼,也不去与那高夫人寒暄,径自离去。
正欲出大门时,却有一丫鬟急急追来,只匆匆看眼侧目的众人,拦在荆非身前施礼道:“敢问大人可是姓荆,来自京城?”
荆非心头一凛,不由间已点了头。
那丫鬟复施礼道:“夫人略备清茶,请大人内室书房一叙。”
除房舍略大些,书房内的陈设与荆非当年在山西所见并无甚差异。满墙的经书外另设一具列,架上供些水方、茶碗。虽不甚知各件物事的用途,但这些器具和名称却是当年荆非在山西已熟知的。
落座不到一刻,见高夫人款步进来。几句客套完毕,宾主各自就座,自有丫鬟奉上茶来。荆非虽不辨茶味,但也尝得出这并非长沙街头常见的凉茶,另有一番花香气味。
待荆非放下茶碗,高夫人方道:“卑妾虽从未与大人谋面,但大人的名姓却经常听子业提起。自山西任后,子业时常感叹:以洞隙查究论,当朝少有出大人左右者。”
荆非只觉喉头一阵乱痒,挤出句“高大人过奖”便再吐不出一个字。
高夫人也不见怪,继续道:“子业生前还曾说过:如有疑惑之事,可寻荆大人商榷。”
荆非略一皱眉,道:“可是高夫人有何疑惑?”
高夫人微叹一声,道:“大人与子业知交甚短,或只知子业曾有断狱微名,然子业抱负实在诗文与茗茶之间。《苏门集》后,子业日夜致力撰写《煎茶七类》。子业殁后,有人问及此稿,欲刻板精印以纪念亡夫。然妾遍寻家中,惟不见《煎茶七类》文稿,故而……”
“高大人可曾将此文借与他人传阅?”
“先前也曾借出,但因有人伺机盗印,文稿此后再未外传。”
“曾借于何人?”
“本城顾显成。”
“顾显成?”
“顾显成于长沙城内颇有几分诗名,据言师从李梦阳。李梦阳于子业有知遇之恩,然子业于诗文上另辟蹊径;妾曾听闻顾显成不满子业之文,子业却不以为然,二人近年唱和颇多;《煎茶七类》一稿就曾借于顾显成。”
“以夫人言下之意,《煎茶七类》书稿仍在顾显成处?”
高夫人品一口茶,沉声道:“卑妾不过想替亡夫了成心愿。”
荆非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代夫人查明此事就是。”
高夫人看眼荆非,复垂首道:“子业身故,说来也不突然。”
荆非一愣,试探道:“高大人身羸多病,在下与大人在山西共事时便已知晓。”
高夫人仍自顾自道:“自赴湖广任,或因不习此地溽热之气,子业咳喘旧疾复发,每每延绵数月。以旧方延治,虽不能根去,但也苟且无碍,却不想此次……”
见高夫人摸出方巾拭泪,荆非一时无措,只嘴里胡乱吞吐些“逝者已矣”。
高夫人收起方巾,再看眼荆非,竟兀自叹了口气,道:“荆大人博采多闻,不知识药理否?”
荆非慌道:“略知一二。”
高夫人闻声自怀中摸出张方子,交于荆非,道:“亡夫殁前一直依此方抓药,也不知是否对症……”
荆非接过方子,见上面所批无非陈皮、半夏、苍术、厚朴、茯苓、杏仁、甘草、贝母等,便随意依自己所知答道:“以泻火化痰论,自是贝母为主。”
高夫人一笑,道:“这贝母正是顾显成专程送来的川贝母。”
荆非咋舌道:“这顾显成倒也阔绰,上乘川贝母价格不菲。看来夫人所闻二人不合的传闻确实有误。”
高夫人终惨笑道:“卑妾不过照方煎药而已。”
荆非闻言心下忽是一沉,道:“难道夫人怀疑……”
高夫人慢慢端起茶,道:“卑妾指望大人的不过是还亡夫公道。”
荆非只觉空气益发燥闷,喃喃道:“高大人病殁前去过何处?”
“白沙井边井洗楼。与顾显成喝茶。”
“归来后几时病殁?”
“戌正时分。”
“当时可服药?”
“正是。”
荆非叹,耳边似有人在吟诵《苏门集》中的诗句。
“已矣复谁陈。”
白沙井 第二章
次日,荆非换身自市集新置的夏布衣衫,略觉清爽了些,又随意找家茶馆用了早茶、汤包,胡乱听些茶客的鸹噪,方安步行至顾显成府邸门前,也不避讳,直送上自己正式的名帖。
那顾显成皓髯青衫,颇有几分一方文坛魁首的风范,言语间却仍不失当地人特有的直爽。茶座让毕,顾显成径直道:“老夫不过一介闲散文人,倒不知竟有何事能劳动大理寺上门?”
荆非微叹一声,道:“此番叨扰并非公干,只为追缅故友。”
顾显成动容道:“可是几日前病殁的高大人?”
荆非再叹道:“正是。当年在下于山西曾与高大人有所交往,此后却一直疏了音信。这番来湖广出些公差,本欲一叙故谊,倒不想已然物是人非。”
容顾显成唏嘘一番,荆非又道:“在下听闻高大人任湖广间与先生颇多唱和,引为知己。”
顾显成淡淡道:“老夫与高大人不过是品茗闲谈而已。”
荆非端起茶碗,小心品嘬一口,道:“在下素闻高大人于茗茶之道自有心得。”
顾显成似是不经意间打量番荆非,道:“恕老夫直言,荆大人却并非茶道中人。”
荆非微微一笑,道:“何以见得?”
顾显成道:“荆大人若对茶道稍有涉猎,岂能不知这三才杯合应将盖、杯、盘同持才称得上‘三才合一’?以大人当下的手法看,只怕大人平素好的是另一样杯中之物。”
荆非无奈放下茶碗,道声“见笑”。
顾显成继续道:“想来荆大人公事繁忙,一时不会有雅致玩味这等云鹤闲事,倒不如将来意讲明,免了这些套路。”
荆非自嘲道:“在下究竟是在官场上沾多了俗气,偶作风雅也成了笑话。此番前来,无非想请教先生七件事:人品、品泉、烹点、尝茶、茶候、茶侣、茶勋。”
顾显成略一挑眉,道:“《煎茶七类》?”
荆非道:“在下此前也曾拜读高大人撰写之《煎茶七类》,昨日方知那不过是坊间盗印、疏漏颇多,原文正本却在顾先生处,故特来请教。”
顾显成道:“若老夫明言看过此文然书稿不在此处,大人可信?”
“自然会信。”
“大人信得过老夫?”
“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