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43-荆非推理系列-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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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赵平咳喘连连、字不成句,荆非叹口气接道:“张笈已被赵兄唬住,必对赵兄言听计从。赵兄想是曾故作好心告诫张笈:务必留于家中,切忌盲动潜逃,以免官府反而起疑。张笈信了这劝告,虽自作主张于刻坊动了手脚,害下人命,但因自信官府必以意外了结此事、又兼以赵兄曾有劝告,益发稳留家中,如此即便官府来捕,仍不致落个畏罪逃窜口实。若官府依照常规,明派人马前去张家,张笈必被缉拿回衙,此举却于赵兄计划大为不利。只因赵兄所定灭口之计,只可于张家实行。”
“故而赵兄以保护《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借口,利用贺知州对自己言听计从之便,只安排衙役前往张家暗中监视。随后又以诳得《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由,说服在下扮作古籍商人前往张家。在下先前也曾疑惑,即便那张笈信服赵兄所言,然行凶毕竟重罪,以张笈疑心,他如何真能稳坐家中?今晨在下方明白这其中奥妙:一切只因张笈必须留下等人,等一与他利益相关之人。”
“想是张笈曾与赵兄诉苦,言称此次之事即便逃了官府,他家老爷亦必疑心于他,钱府恐是难以长留。以赵兄对人心之洞察,张笈此言怕是早在意料之中,于是赵兄顺势提出为张笈介绍新东家,这东家……惭愧——便是在下所扮京城书商。”
“毕老汉身亡至碧沚园曝书日不过三日。张笈返回仓库盗书为碧沚园曝书前一日,想必那《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交接便于此日夜晚,而赵兄设法说服张笈交书怕是于早前一晚。在下到明州州衙正是曝书前一日,赵兄知晓在下身份,且知在下次日亦将前往碧沚园,便将原先所定之计依照在下心理重新打造一番,其中最大改动便是于当夜与张笈会面时提出‘京城书商’之事。”
“虽赵兄未必知晓张笈将于刻版堆内下手,但已料到钱士清事败后将被押回仓库取书。倘若《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不见,钱士清势必归罪张笈,我等必对张笈有所动作,兼以赵兄坚持切勿打草惊蛇,暗访张笈之责难免落于在下身上。赵兄亦深谙这欺诳之法,所谓虚实相间,若皆为空造,极易败露马脚。在下需扮作书商方能引起张笈兴趣,而在下于书坊之事并不熟悉,此已为虚;若在下再硬将这一口京腔改了旁的方言,只怕更要弄巧成拙。正因如此,赵兄于曝书前一日便有把握告知那张笈:明日有位需雇伙计的京城书商来访;曝书当日,又与在下定下这书商暗访之计,在下也果如赵兄预料,自动进了‘京城书商’圈套。”
“赵兄听凭在下独自探访张笈,着实胆大心细之举。若换了旁人前去,只怕几句话过后便泄露出赵兄安排踪迹,偏是在下这自以为精明之辈前去万无一失。”荆非自嘲一笑,继续道:“进张家前蒙赵兄多次提醒:此计成败全在言语分寸把握。在下本就喜好玩弄词句,受了赵兄暗示、面对张笈时未免又刻意含混几分;而张笈一面,在下听惯了绕圈吞吐之话,只当张笈试探,全没想到在下与张笈谈得并非一事。直至最后,张笈始觉话题有茬,又见在下暗书‘春’字,终于悟到在下前来乃是买书,心下虽是疑惑在下何处得的消息,但见在下定金给得大方,便打定主意:先收下定金,避过昨日风头再寻赵兄问个究竟。如今回想这番攀谈,着实可笑,又或者理应感叹可悲,只因在下与张笈谈些何物并不重要,关键只在设法令在下前去张家与张笈喝茶攀谈——赵兄能否借在下之力将张笈灭口,关键尽在这壶茶上。”
“今日在下自一友人处听闻:张笈时常于州衙内吹嘘自家稀罕之物。钱士清曾赏张笈苦丁茶,怕也是赵兄于衙内顺耳听到。张笈为人吝啬但精于逢迎,平素不肯以好茶待客,只于贵客至时才取出珍藏之茶。张笈并不常住祖屋,将珍贵苦丁茶置于荒废屋内,初闻似有不通,但依张笈街坊所言,张笈每回祖屋暂住,必有异地客人来访。由此判断,那祖屋当是张笈代钱士清暗地买卖书籍所在,屋内所存苦丁茶,亦是为这班客商所备。日前赵兄前往张家,唬住张笈,张笈慌忙换了好茶招待。赵兄见是苦丁茶,证实此前所闻,待改日再次前往张家取书之时,便借口赏鉴茶叶,趁张笈不备,偷将有毒茶叶调换进罐内。”
“茶壶内所余碎渣乃是生附子。生附子多用于回阳救逆,赵兄久患心疾,心脉已衰,恐怕平日常用此药,若要多备一些,想来也并非难事。”荆非看眼陈未时,却见陈未时依然不动声色,只一手护住赵平腕脉。
“在下以剩余茶叶实验,发觉罐中只部分茶叶有毒。赵兄将生附子卷裹于茶叶之中、再经晾晒处理,外表与普通茶叶无异;若待茶叶润展,生附子却自然显现,浸泡水中。生附子浸液毒性虽不及直接服用生附子剧烈,但若多饮,仍可致命。”荆非一笑,“见这生附子浮现,在下亦不免一惊,想来昨日倒是拣了条命。因那张笈毙命时所喝之茶与在下先前所喝乃出自同一茶叶,若非在下福薄消受不起那苦兮兮的宝贝东西,待生附子充分浸溶,或许在下昨日也已一命归西。”
赵平凄然笑道:“下官怎敢儿戏大人性命?下官敢用此法,只因当日于州衙会面已看出大人并非嗜茶之人。”
荆非道:“倘在下推测不错,此计本是赵兄欲亲身施行。若赵兄亲身施行,仍可借用‘客商’一说将张笈稳在家中,贺知州那边只说是赵兄愿亲往张家试探便可。因赵兄平日多用附子所制汤剂,偶再饮些,并无大碍;不似那本有阳热之张笈,略多饮些便送了性命。”
赵平略一阖眼。
“生附子一事,在下也曾有两处疑团迟迟未解。一者,生附子需浸泡足够时间方可生效,赵兄何以确定张笈当晚必定继续品饮同壶苦丁茶?二者,赵兄虽可利用‘京城书商’之说诱使张笈取出苦丁茶招待,但昨日洗壶、选茶、注水皆张笈独自所为,且罐内有毒茶叶与无毒茶叶混杂,赵兄如何确定张笈定于昨日单拣出那有毒茶叶冲泡?今日在下终于明白,关键尽在‘吝啬’两字。”
“苦丁茶于江浙一带颇为昂贵,只逢有贵客来访张笈方拿出招待,平日张笈自己所喝不过些普通碎茶。昨夜在下拜访时间不长,苦丁茶却已泡上一壶,张笈舍不得倒弃,便续水又喝了半夜,直至生附子毒素累积发作,暴毙身亡。而令张笈自行拣出那有毒茶叶,若利用张笈心理亦不难办到。那苦丁茶茶叶有长有短,赵兄只需将生附子卷裹于明显细短茶叶之中、混入茶罐,以张笈吝啬本性,必将首选短小茶叶。”
“张笈平素便少与街坊来往,此时又避风头,自赵兄偷换毒茶至在下扮做书商拜访这一日内,必无其他贵客,如此张笈便当着在下之面,为自己泡下致命一壶茶。罐中所剩其他带毒茶叶并不只限于细短茶叶,恐怕一是赵兄为了保险,再也便于事发后嫁祸钱士清。众所周知,苦丁茶乃钱士清所赏。倘若碧沚园事发,张笈因茶中毒身亡,常人必推测乃是钱士清意图灭口;而若将生附子一味卷裹于细短茶叶中,一来易于暴露赵兄手法,二来不似钱士清心计所及。赵兄此计,称得上一石二鸟。”
赵平只道:“大人果真名不虚传。”
荆非摇头:“可惜最关键处在下终不明白。”
赵平笑:“动机?”
“不错。若为偷窃,赵兄已窃去《尚书》,却又将书留于碧沚园;若不为偷窃,钱士清既已伏法,《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原可顺理成章归还原主,赵兄却为得《春秋经传集解》不惜杀人。在下不解。”
赵平眼中忽有异光闪过,示意陈未时将自己扶起,倚坐枕边,道:“大人可知万卷楼藏书将转与范钦?”
“今日范钦已去碧沚园搬书。”
“那地方志可被范钦取走?”
“在下特意问过去蚤,不曾。”
赵平欣然一笑:“如此下官便心安了。”回望陈未时,眼中一抹留恋之意:“日昳与下官父母早亡,蒙先生不弃,自幼跟随先生读书。若无先生慷慨大敞万卷楼之门,我等贫寒之辈如何得见那许多经籍。”
陈未时无语,转身离开。
赵平瞥眼陈未时背影,再看荆非,道:“先生门生众多,常有不良之辈偷窃先生藏书,先生亦不在意,常告诫我等书籍贵在流传,不在柜藏。可惜万卷楼却因此衰败。如今万卷楼藏书尽归范钦。下官早有耳闻,范钦嗜书如命,于所藏之书看管甚严。待范钦书楼成形,只怕先生日后若想见自家藏书亦难上加难。《尚书》为先生家传,虽不常道与外人,但下官知晓那是先生心爱之物。昔日我等可尽览万卷楼藏书,唯独这《尚书》被先生看管甚严。”阖眼略歇片刻,又道:“下官不才,枉费先生教诲,至今只做得个小小知事,怕是赔上下官毕生积蓄也无法保住先生所有藏书。下官自知天命不久,只想最终为先生留下几册心爱之书。万卷楼火起,下官知那范钦恐怕万卷楼藏书再遭劫难,必加紧购书,故当时便起了窃书之念。至于《春秋经传集解》,下官素知钱士清早年常自楼中窃书,可惜并无凭证,此次只算是新帐旧债一并算了。”
荆非道:“故而赵兄自书房窃去《尚书》,却并不带走,反设法令尧卿相信此书已经被窃,不再起收购之意;而那《春秋经传集解》,赵兄亦知:若直接归还碧沚园,仍将被尧卿购去,因而不惜以人命换下此书。”
赵平颔首。
“赵兄何以断定那地方志不会被丰老先生出售?”
赵平笑:“因为毕老汉。先生本是恋旧之人。”
荆非只觉疲惫不堪,仰首长叹,许久方道:“碧沚园一案,到此为止也罢。”
赵平微微摇头:“大人可还记得与下官许诺?”挣扎着自枕下摸出册书来,道:“万卷楼藏书既已出售,此书亦当物归原主。”
荆非接过那书,正是《春秋经传集解》。
荆非苦笑:“赵兄与在下约定将此案查明,原来是唯恐没有还书之人。”
“有劳大人。”
荆非摸出酒壶,慢慢喝下一口,望定赵平,终道:“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许多官话?”
赵平目光黯淡,道:“下官岂敢。下官与大人早已分处律例两侧。纵有千般理由,下官终是犯了律例:且不论张笈之死,钱士清遭张笈毒手下官亦有罪责。”目光益黯,喃喃道:“可惜,等不及看大人升堂审案了。”忽又挣扎起身,紧攥荆非衣襟,促道:“那书……”
荆非只能点头。
赵平释然一笑,松了手劲,颓然倒下,目光散逸,渐没了气息。
碧沚园 第二十章·完
见赵平身子愈冷,荆非自身亦不由随着冰冷下去,尤以赵平曾紧攥衣襟处,益发冷得彻骨,连手中之书都险些抖落地上。
陈未时不知何时现身荆非身边,顺过荆非手中之书,略瞥一眼,复交还荆非,淡淡一句:“去者已矣。”
荆非眼看陈未时静静为赵平阖上双目,心中虽有疑问却问不出口。
陈未时反是看出荆非心事,回身依然淡淡道:“双九未曾与在下提及此间种种。但若此番没有大人,在下虽是不才,却也愿助双九了结心事。”
见陈未时眼中血丝绽现,荆非不忍多言,拿稳那书,沉一口气,缓步出门。
门外不远,贺知州守候一旁,荆非本欲掉头而去,但见贺知州无端亦现了老态,不由心下凄凉,上前长施一礼,无语而去。
又是碧沚园。
范府家丁果然手下麻利,不过两个时辰工夫,内院已尽空了。
荆非撇开去蚤,径直去那碧沚亭。
月湖景色依旧,略有风声,却不闻竹响。
丰坊独坐亭中,待荆非走至近旁,方缓缓回过头来,见荆非将手中之书郑重放下,亦只冷笑一声。
荆非平住气息,道:“此书乃先生门生赵平叮嘱在下交还。”
丰坊不语。
“另有《尚书》一册,合于昨日贺知州所赠地方志书页衬纸之内。”
丰坊嗤笑一声,仍是不语。
荆非识相,只道:“在下告退。”
丰坊眼望远湖,迸出一字:“坐。”
荆非坐。
丰坊回首,摩挲那《春秋经传集解》,一拍石桌,喝道:“不成器的学生!”
荆非道:“赵平殚思竭虑,只为将真本留存先生身边,此番心意,还望先生体察。”
“他若有心,为何不亲自还来?”
荆非只得道:“赵平已病故。”
丰坊闻言手下愈紧,木然片刻,低吟道:“何处人事少……”
荆非再度告退。
丰坊凸眼逼视荆非:“大人可是仍要追究赵平之罪?”
荆非无言以对。
“倘若赵平所窃之书并非真品,大人可否留赵平死后清静?”
荆非忽觉如坠冰窟。
丰坊叹道:“果真是不成器的学生。枉在老夫门下多年,真书伪书却分辨不清。”
丰坊起身,背对荆非,面湖负手而立,道:“事已至此,老夫也不瞒大人:所谓祖上自高丽访得《尚书》,不过是老夫看不惯当今那班文人乱释经籍,赌气伪造的古本。至于《春秋经传集解》,亦是老夫自蜀中找人做的伪本。为这两册无用伪书搭进自家性命,糊涂!糊涂!”
荆非不记得自己如何离开的碧沚园,只依稀记得离开时丰坊口中仍不绝骂着“糊涂”,声音却逐渐颤不成调。
当荆非终于看清眼前景物,发觉自己已无意间回到谢三小屋。
杯碗仍摆在桌上,屋里其他家常器物却已搬空。
谢三走了。
桌上留下张纸,是谢三的字迹。
“徒劳问归路,峰叠绕家乡。”
荆非自嘲一笑,挥袖推翻桌案,晃出门去。
(完)
(本文纯属依据部分史实虚构。)
'注释'
1)丰坊(1492…1563?)字人叔,一字存礼,后更名道生,字人翁,号南禺外史,明鄞县(今宁波)人。丰氏原为鄞县大姓,历代为官,代出闻人。丰坊本人博学工文,尤精书法,家有万卷楼。黄宗羲《丰南禺别传》曾对丰坊有如下描写:“读书注目而视,瞳子尝堕眶外半寸,人有出其左右,不知也。”丰坊性情怪僻,不善治家理财,晚年家财丧失殆尽,其万卷楼藏书为门生窃去十之有六,后又不幸遭遇大火,所存佳本已无多。丰坊原与天一阁范钦交往颇深,早时范钦曾从万卷楼抄书,丰坊亦曾为范钦作《藏书记》,故万卷楼劫余之书尽售与天一阁,祖宅碧沚园亦转在范钦名下。
丰坊才学过人,但也因伪造古书在藏书史上留下颇多恶名。其中《河图》石经本、《鲁诗》石经本、《大学》石经本,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