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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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时,乔守义醒了。他不论睡得多晚,总是在那一钟点醒来。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过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儿子乔祺背对着乔乔,将一床旧被子团得像个大球,搂抱在自己怀里。一腿直伸,一腿弯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纤纤的乔乔,紧贴着儿子那宽阔的后背,一条削了皮的嫩笋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搂地横在儿子身上,也睡得香着呢、甜着呢。腮那儿现着浅浅的梨窝,似乎在梦中微笑。儿子只穿短裤;乔乔除了短裤,前胸还罩件绣花的小红兜兜,是他给买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也仍是孩子一个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睡相,使乔守义联想到一颗小水萝卜和一条还没长籽的西葫芦摆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变得忧郁了。
将来,儿子和乔乔,他们可怎么办呢?
随着乔乔过一年长一岁,他对他们将来关系的忧虑和迷惘,也越来越结成了个死扣般的心结。
他耳闻过恋兄情结一说。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乔乔对他的儿子乔祺,其亲其爱,便很符合恋兄情结那一说。也难怪这个“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儿子从小抱大的啊!一到三岁有空儿就抱在怀里,三到五岁经常背在背上。与儿子相比,他确乎是在极有责任感地做乔乔的父亲,而儿子则太像乔乔的一位母亲了。一切一位母亲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所尽的义务和付出的爱心。他的儿子对乔乔是都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地尽过了,付出过了。从十五岁的乔祺是一个少年时起,到现在二十二岁了的乔祺是一个大小伙子,儿子已整整充当了七年母亲的角色哇!自打将这个“小妖精”在七年前那个大雪天从城里捡回家来,以后儿子就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啊!十五岁的少年学着充当一位小母亲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于现在二十二岁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儿子,心性都有点儿变得像女人了。
乔守义看着儿子和小乔乔睡在一起的亲爱劲儿,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头疮疤一般的失败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巴望儿子替自己圆了大学梦似的,他巴望早一天从儿子身上看到一场甜蜜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发生与实现。是的,这是他留恋人世的一个理由。而乔乔却还这么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自己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乔乔也是一个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儿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来道破当年那一个秘密呀!由谁来道破呢?由外人吗?那对于乔乔的心灵的后果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小被父兄的双份爱心浸泡着长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自己的“大哥哥”不是亲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来是一个弃婴,又让她如何能平静地对待那一种现实呢?由儿子来道破吗?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肯那么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该怎么道破啊。面对家中快乐天使般的乔乔,他会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若等乔乔到了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儿子都三十三岁了!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而论,是怎么也活不到那么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儿子和别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对乔乔不好,并且在儿子耳边搬弄些乔乔的是非,挑拨离间,结果使儿子对乔乔也……他不敢细想下去了。世上哪一个女子又适合做儿子的妻子并且不管他的命运怎样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他呢?别看儿子目前在某些个城里人眼中是个虽无地位却有点儿小名气的人物似的,在农民们眼中其实接近着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啊。农民农民,那还是要以务农为本以土地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对他说:“老村长,你只乔祺一个儿子,你得替他的将来操点儿心呀。现在整天背着个乐器盒子往城市里跑,也能替家里挣点儿现钱花,还不是个愁。将来咋办?年龄一天天长大了,不是城市里人也不再像农民,庄稼活儿一样拿不起来,怕是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了呀。正经农户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难道嫁了他以后,整天跟着他到城里沿街卖唱吗?……”
乔守义毕竟不是一般个农民,而是三十几前年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在当年,高中毕业那就等于中国次高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明白,对于农民的后代,城市里能往好了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远比固守几亩土地多得多。无论那是多么高产的几亩土地。而农民的儿子的双手,一旦也能够使几件乐器发出美妙的音响,并由而获得城市里人的青睐,命运再怎么差,那也不至于比双手握一辈子锄把差到哪儿去。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儿子将来的活路。
他常想的是这么一个问题——除了可爱的乔乔,这世上再难有另外一个女子适合做他儿子的妻子了。
他真希望乔乔能一年长两岁,而儿子的年龄暂时停止在二十二岁上。
果而能这样,儿子和乔乔,他们将会成为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小夫妻啊!分享着他们的幸福,自己兴许能多活几年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乔守义最后的一些生命力。
当日干冷干冷的,炕前聚了许多村人,一个个都在抹眼泪。乔祺蹲着,双手紧握父亲的一只手。二十二岁的青年,平时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而一旦即将失去父亲,就又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泪流满面,不断用他的前额撞着木炕沿。即将失去父亲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会儿心里都没有了妹妹的存在。
而乔乔,被挡在人们的后边,难以靠近父亲,面对墙角,也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乔守义那会儿又昏迷过去了一阵。
“躲开,你们躲开!让我看到我爸!让我看到我爸!……”
乔乔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拼命往两旁推开人们,不顾一切地突破着人墙……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纷纷闪开。
乔乔一到炕前,穿着鞋就爬上了炕;接着就扑抱在乔守义身上,搂住他头,和父亲脸贴脸,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乔乔!爸你别死!我怕你死,我不让你死呀爸!……”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一
也许,死神那时刻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乔守义竟被她的哭喊声从弥留之际唤醒过来。
他忽然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
他眼神定定地将乔乔的泪脸儿看了几秒钟,随之将目光望向了村人们。并且,他那只被儿子的双手紧握着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图从儿子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乔祺不解其意地放开了父亲的手。
乔守义居然凭着最后的一股生命力,将手举到了自己胸前。他望着村人们,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接着,他用两根手指,试图从自己的上衣兜里取出什么。然而这种努力没有成功。他的双眼迅速变得黯淡无光,缓缓地,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任乔祺和乔乔再怎么放声大哭,再怎么喊叫他,也不睁开一下了……
所有在场的村人们,全明白乔守义临死前指自己的嘴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那是他向村人们所暗示的最后的请求;也可以被认为是最后的告诫。甚至,还意味着是一种无言的咒语。
这使坡底村人每一想起乔守义临终前望着他们的那种定定的目光,无不心生畏怵。
以后十余年中,全村大人,无敢在背后私议乔家兄妹二人关系者。乔乔的身世,被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体地、长久地保密着。而乔乔扑抱在临终前的乔守义身上恸哭失声的情形,许多村人是亲眼目睹了的。并未亲眼所见的,后来亦听人描述了。他们都特别感动于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对乔守义的真情实爱。虽然并非父女,真情胜似父女。村里还有那亲生的大小儿女,父母死时不悲不痛不掉一滴眼泪的呢。他们那一种自愿保密的默契,并不全由于畏怵,一半也是由于感动,以及心底里的善良。
乔守义临终前想从上衣兜里掏出的是一封信,写给儿子的。是用从乔乔的作文本上扯下来的两页方格纸写的。几行硬笔书法般颇耐欣赏的字体,证明着他写时意念的郑重和庄重;亦证明文化教育在一个农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优美印痕,如同皮肤上的胎记,如同深深地刺在灵魂上的刺青,并没有被以后三十余年远离文化的岁月侵蚀得色迹全无。
乔祺:
我死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严重的伤害,都不许做一点点对不起乔乔的事……就是这样。铭记。
父 绝笔
自从乔祺过了十岁以后,乔守义就很少再叫他儿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过叫“乔祺”二字的语调,有时温和有时严厉罢了。他的这一封短短的绝笔信,亦如以往。乔祺看时,难以判断父亲写下自己名字那会儿,心里边究竟是温和多一些,还是严厉多一些。字数太少了,他反复看也看不出来。心情仍被丧父的哀痛笼罩着,也不是太明白父亲留下这样一封绝笔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诉他,它是父亲半个多月前就写好的。显然,那时父亲已自知寿数将尽。也显然,父亲写前觉得有许多事许多话应嘱咐他这个儿子,肯定是打算将两页纸都写满字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页纸也没写满,仅仅留给了儿子二三行字。
他回忆半个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乔乔大声嚷嚷:“谁扯我的作文本了?谁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说:“大声嚷嚷什么呀乔乔,家里会有谁扯你的作文本吗?准是你的同学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学校嚷嚷去!”
而父亲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惭愧的语调说:“别,明天千万别到学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乔祺和乔乔相视发愣之际,乔守义又说:“乔乔,对不起啊,爸爸以后再也不会扯你本上的纸了。”
乔乔就蹿上炕去,扑抱住他说:“爸爸,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知道我就不会大声嚷嚷了。我还以为是大哥哥扯的呢!”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二
乔祺佯装生气地说:“以为是我,就该大声嚷嚷了吗?作业本都是谁给你买的?还不是我吗?”
那些日子,父亲白天也经常躺着。说肩背疼,躺着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没过几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这老农,真能忍病!”
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这么评价乔守义,而乔祺从那医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父亲不许他告诉乔乔……
丧父的哀伤没能将乔祺这个亲儿子彻底击垮,却将乔乔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里没有母亲已令她常觉遗憾,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失去父亲。而且是爱她如爱宝贝的父亲。她从早到晚地哭。并不哭出声,而是默默流泪不止。结果眼睛哭肿了。嗓子发炎了。再后来发高烧,再再后来转成了肺炎。公社医院离村里近些,乔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车推着她到公社医院去打吊针。打了几天吊针还不见退烧,公社医院的医生惟恐耽误了她的病情负责任,建议乔祺及时带着她转到城市里的医院去治疗。又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比七年前他将乔乔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天的雪还下得厚,覆地尺许。没法用自行车推着乔乔了。雪下得那一条路坑坑洼洼的,他怕乔乔从自行车座上摔下去。他也学七年前的父亲,驾起了一辆双套马车。乔乔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斜依在他怀里。他一只手臂搂住着她,另一只手持鞭催马。那一条农村土路的路况实在是太差了,小乔乔若不在他怀里,若不被他的一只手臂搂住着,身子非被一次次颠起来不可。两匹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着走着就不听吆喝拐弯走回头路。总算到了江桥那儿,拴牢马,望着桥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坚持背着乔乔上桥。无论乔乔如何如何说自己能过江桥,他都不妥协。在城市里的一家医院打完吊针回来时,他背着乔乔在桥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没摔着乔乔,只磕疼了自己的双膝。上了江桥,他喘息一下,转身回望那桥梯。七年前老师将乔乔托付给他时的情形,仿佛又历历在目地发生于桥梯下那儿。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
七年来,老师当年的话,早已深刻在他的头脑中了。想忘都难以忘掉了。不想都会经常浮现在头脑中,或清晰地响在耳畔。
走过江桥,下了那边的桥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小妹,对不起。摔着你没有?”
当他这么问时,乔乔在他背上哭了。不过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着袖子哭。自从听父亲对乔乔说过“对不起”三个字,乔祺也学了过去,也开始喜欢对乔乔说“对不起”了,仿佛那是会使她听了开心的话。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顿好乔乔,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怀里,挥鞭催马时,天已黑了。两匹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驯服极了,不必他再吆喝它们了。
他索性将鞭子放在车上,双臂将乔乔搂抱在怀里。
他一路回忆起了七年前她是个婴儿时,自己怎么样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头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边响起了七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还是个婴儿的乔乔在旷野上的哭声,笑声,以及十五岁的自己为了不使她哭,而一阵一阵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语……
也忆起了父亲怎样驾着马车抱着乔乔想将她送给那边的派出所去凭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的事……
忆起了七年前父亲为她召开的那一次全村大会……
他忆起了许多许多,桩桩件件,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讲给乔乔听啊!
但是却明白,一件也不能讲。甚至也不能当成别人家的事讲给她听。
因为他太清楚,她是一个如同体温计一样敏感的女孩儿。
守口如瓶有时是遵守纪律,有时是心理快感,有时接近着自我虐待。
马铃儿哗哗响……
马蹄踏冰车轮碾雪……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他低头看看她,却见她大睁双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脸儿在月光下惨白。
他内心里对父亲感到深深的罪过。
他内心里也对乔乔倍觉内疚。
不能告诉父亲的也一点点都不能告诉乔乔。起码现在还不能。
欺骗和隐瞒了父亲七八年的事情,还将继续对乔乔欺骗和隐瞒下去。
继续到以后多久呢?
到乔乔十岁的时候?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到她十八岁的时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样二十二岁了是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告诉她才是最好的时候?
或者根本就应该将这样的念头像按死一只小虫似的按死在自己心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马铃儿哗哗……
乔祺困惑。
“冷吗小妹?”
“不。”
“还发烧吗?”
“轻点儿了。”
“想什么呢?”
“想爸爸。”
“……”
“还想你。”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三
“傻话。我不是